於公孺嬰傷了燕其羽後,那片芭蕉葉隨風西飛。龍爪禿鷹箭一般衝了過去,把芭蕉葉叼住。芭蕉葉在禿鷹口中慢慢枯萎,化作一片羽毛。於公孺嬰收了,順手放入箭筒。
桑谷雋看著沙漠上點點猩紅——點點是心上人的血。
有莘不破一拍桑谷雋的肩頭,道:「別擔心,我看得真切,孺嬰老大那一箭只傷了她的肩頭。」
桑谷雋歎道:「我也有看到。但把她抓住的那影子……我實在擔心。那傢伙也不知藏在什麼地方,我們居然都沒有發現!」
羋壓道:「桑哥哥別太擔心了。我看那黑影九成是那個姐姐的夥伴。」
桑谷雋點了點頭:「希望如此。」
桑谷雋用沙丘堆起一個盆地,把龍捲風漸漸消磨掉,徂徠季守見了他的神通,深感佩服,兩人定交。
風沙止息之後,陶函商隊重新啟程,在徂徠季守的帶領下來到他昔日的家園——天山山脈中的一個峽谷。
這個峽谷相對於有幾百人的陶函商隊來說偏小了些,食物也就罷了,商隊自身的儲糧還足以支撐,水源卻明顯不足。但桑谷雋已經醒來,方圓數百里內的地下水源盡在他指掌之中,用水便不成問題。
自從家庭被兄長徂徠伯寇毀滅之後,徂徠季守也再沒回到這個傷心地。整整十年的時間無人踏足此地,房子破敗得厲害。但草木魚蟲卻依舊欣欣向榮。徂徠季守坐在峽谷口,不肯進去。有莘不破等安頓好商隊之後出來,徂徠季守指著群峰中一片紅光道:「看見沒有,那團紅雲。」
徂徠季守所指的是一座奇異的山峰。別的山峰的山頂都籠罩在皚皚白雪中,唯獨它頂著一片紅雲。有莘不破問道:「那就是血池所在嗎?」
「不是。」徂徠季守道,「我雖然不知道你們所說的血池在什麼地方,但那地方卻應該不是。這山峰奇怪得太過明顯了,能來到這個地方的尋劍人望見它沒有不上去察探個究竟的,我也曾跟著二哥上去過,卻一無所獲。山上除了那個奇怪的身影,沒有別的東西。」
羋壓道:「奇怪的身影?」
「嗯。」徂徠季守說,「據說,那是血劍宗留下的身影。所以人家都叫那個山峰作劍影峰。」
羋壓奇道:「身影怎麼能留下來?」
徂徠季守笑道:「很難說清楚,但如果看見你就知道了。怎麼樣,有沒有興趣去瞧瞧?」
有莘不破和羋壓都躍躍欲試,於公孺嬰道:「我也曾聽說有一個所謂『劍宗遺影』的存在,師韶還說他在那裡聽聞過劍鳴。他既如此說,那麼那座山峰多半大有來頭。」
有莘不破道:「看來大家都想去看看的。不過那座山峰夾在群峰之間,銅車只怕是過不去的了。我們是要輪流行動,還是留下一兩位首領在此留守?」
雒靈突然指了指自己。有莘不破道:「你想留下?我怎麼捨得。」
雒靈倚在一塊岩石上,似乎懶洋洋的不大想動,但又指了指自己,似乎決意要留守。
徂徠季守道:「雒靈小姐若肯留下,那是最好不過的了。我大哥在雒靈小姐手上吃過大虧,就算恢復了元氣,也絕不敢前來冒犯的。」
有莘不破猶豫再三,這才答應。
眾人在谷中休息了一夜。當晚有莘不破十分不捨,摟著雒靈要纏綿,卻被她推開了。兩人認識以後,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他輕拍她肩膀,撫摸她頭髮,作了許多暗示性的小動作,雒靈卻總不理睬他。有莘不破心中鬱悶,一夜輾轉。
第二天有莘不破黑著眼圈,和於公孺嬰、桑谷雋、羋壓到谷口會齊了徂徠季守。桑谷雋已經恢復了心情,指著他的黑眼圈大加嘲笑,羋壓也在一旁落井下石。
蒼長老送到谷口,雒靈竟沒出來。有莘不破心中微微有些憂慮。於公孺嬰道:「雒靈做事從來都有分寸,不要擔心。」
有莘不破卻哪裡能把昨夜的事情說出來跟朋友們參詳?想不出到底哪裡出了岔子,只好接受於公孺嬰的說法寬慰自己。
桑谷雋招來幻蝶供眾人乘坐,望那座奇怪的山峰飛去。在峽谷中望去,只能見到籠罩著劍影峰的一團紅雲。望著似乎不遠,其實路途甚遙。幻蝶朝著那紅雲飛出數百里,才漸漸把那山峰看得真切。來到峰前,已近傍晚。
這座山峰十分高大,山顛的南北兩面都被血一般的紅雲籠罩著,徂徠季守說從十幾年前便已經如此。
桑谷雋本來要驅著幻蝶直上山頂,但於公孺嬰道:「那紅雲只怕有些古怪。且不要去碰它!」眾人這才在山腳停住,步行上山。山峰無路,卻絲毫難不倒他們五人。
山間偶有野果野菜、青苔雪蓮,都是平原罕見的珍物!羋壓一見就手癢,隨手採摘。後來摘得多了,他自己兩隻手拿不過來,有莘不破等只好幫他拿。五人越行越高,還沒進入雪域,五個人十隻手都沒空了。眼見就要達到峰頂,徂徠季守道:「好了,好了,繞過這個彎就到了。」
羋壓搶先跑了過去。這時夕陽只剩下一點點餘暉,這個坡崖背東面西,空蕩蕩一無所有。
羋壓叫道:「什麼也沒有啊。」
徂徠季守忽然大喝一聲,引發雪崩,有莘不破大驚,張開氣罩,把從山壁上落下的積雪彈下懸崖。
羋壓叫道:「你幹什麼!謀殺啊!要不是不破哥哥,我們都得被雪埋了!」
徂徠季守笑道:「你再往山壁看看。」
羋壓一轉頭,只見自己的影子被夕陽拖得又長又大,映在積雪落盡的山壁上。「什麼也沒有啊,咦,這影子……啊!」他突然大叫一聲,手指指向山壁,手中的野生瓜果落了一地。
原來羋壓發現山壁上那影子和自己的身形並不一致,仔細看時,才發現是兩個疊在一起的影子。再仔細看,又發現另外那個高達百尺的「影子」不是真的影子,而是凹進去的一個人形印記。那栩栩如生的形狀,若說是天然的也太巧合了;但要說是有人人工雕刻出來,天下又哪有這樣神通廣大的匠人能完成這樣的奇觀!
有莘不破選了一個位置站好,把鬼王刀拄在地上。
桑谷雋叫道:「好!」原來有莘不破站在這個位置上,被夕陽一照,背影投射在山壁上剛好和山壁上那個人形凹印重合。
於公孺嬰歎道:「現在我也相信當年血劍宗曾來到這個地方了。為什麼相信,卻說不出來。」
桑谷雋道:「或許他站在這裡的時候,剛好就是現在這個時候。他的背影投在這片山壁上,不知使了什麼神通,竟然在山壁上印刻了下來!」
有莘不破道:「也許他根本就沒想過要用什麼神通,看這個背影留下的神采,當年他一定是站在這裡出神,對著這群山,對著這夕陽,自然而然地就留下了這『影子』。」
這劍影峰比西面的群山都高出一頭。有莘不破舉目向山下望去,茫茫群峰盡在腳下,遙想當年血劍宗參透劍道無上奧秘,窮究武學之顛峰,來到此地,四顧無人……他胸間突然生出一股豪氣,陡地放聲長嘯,於公孺嬰、桑谷雋也都有同感,應聲附和,三個人的嘯聲遠遠傳了出去,又在群山間迴盪開來。
雒靈撫摸了一下手中的長劍。她本不使劍,確切地說,她從來不用任何兵器。傾國傾城的美女能用眼神殺人,雒靈殺人連眼神也不用。此刻她手中的這把劍曾在徂徠伯寇手中,屠殺逾十萬。在那個不知何名的綠洲中,雒靈卻又利用這把劍把十萬怨靈全數超度。被雒靈植入「心種」後,這把劍就不再屬於徂徠伯寇,也不再是天狼劍,它應該叫什麼名字呢?
「天心劍」——有一次徂徠季守經過雒靈身邊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這個名字。有莘不破等人都說這個名字徂徠季守起得好,但徂徠季守卻知道這不是他起的。
此時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雒靈輕彈劍鋒,竟然開口說話:「江離就在那個方向!我知道的。你會回來麼?什麼時候回來?」
「靈兒。」一個比幽靈更恍惚的身影出現在雒靈背後,「你果然已經過了『閉口界』了。可你為什麼一直不開口說話呢?」
雒靈聽到這個聲音心中一陣激動。不必回頭,她就知道是誰來了:「師父……」
「他當年一定來過這裡的!一定!」有莘不破道:「雖然沒什麼理由,但我相信這影子一定是他留下來的!」
徂徠季守歎道:「每一個來到這裡的劍客、武者看到這影子,都像你一樣,再也不會懷疑血劍宗曾到過這個地方!雖然大家都說不出是什麼理由。」
桑谷雋望著山壁上的「影子」出神,道:「他到底是使了什麼神通?難道他連影子也練得像他的劍一樣鋒銳了麼?鋒銳得連山壁也經受不起!」
於公孺嬰道:「來這裡之前,我只道這所謂的『劍宗遺影』只是一個傳說,但現在看來,這裡只怕真的曾留下血劍宗的秘密。也許這個秘密和讎皇有關係也說不定!嗯,如果這樣的話也許能從這座山峰找到一些關於讎皇的線索。」
羋壓道:「血劍宗怎麼會和讎皇有關係?」
於公孺嬰道:「血劍宗是讎皇的徒弟,你不知道嗎?」
「什麼!」有莘不破和羋壓一起驚叫起來。
「怎麼可能!」有莘不破道:「那、那他和現在那個血祖……」
「是師兄弟。」桑谷雋睨了有莘不破一眼:「羋壓年級比較小,那也罷了。你師父何等人物,這件事怎麼會不知道!」
有莘不破一陣黯然,道:「血劍宗……在家裡只要有人提起這個名號,我爺爺就會鬱鬱寡歡老半天,我哪裡還敢問他!我也曾問過師父,師父卻總說等我再長大些。可是……可是他怎麼會是血宗的人!我聽到的那個血劍宗雖然很難說是個仁慈的人,但……我無論如何難以將這個傳說中的劍神和都雄虺那魔頭、血晨那變態聯繫在一起。」
「血劍宗不算是血宗的嫡傳!」於公孺嬰道:「雖然是上代血祖的徒弟,但他的功力主要還是用在劍術上。他在遇見讎皇之前已經是第一流的高手!這人太過神秘,江湖上誰也說不清楚他的來歷。」瞄了有莘不破一眼,道:「或許你爺爺知道。因為據說他也是東方人。」
有莘不破走近山壁,撫摸著,撫摸著,突然道:「我有總奇怪的感覺,他好像還在這裡。」
桑谷雋道:「誰?」
「血劍宗!」
羋壓道:「那怎麼可能!」
「嗯,那只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遙遠得像我們的祖神玄鳥鳳凰。」有莘不破道:「無論如何,這座山有重新搜索一遍的必要!這座山,一定有別人未知的秘密!」
於公孺嬰道:「我也有這個意思。」
徂徠季守道:「在你們之前,已經不知有多少人搜索過這座山頭了。幾乎連一草一木都沒有放過,可還是搜不出個所以然來。」
桑谷雋道:「我們不是別人!這一路來,我們做到了很多『大多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徂徠季守笑道:「說的也是。」
羋壓的肚子卻突然叫了起來。有莘不破笑道:「小孩子的肚子就是不爭氣!」
羋壓怒道:「你胡說什麼!」呼的一團火噴了過去。有莘不破一閃跳開,閃入一個拐彎,遠遠道:「我們分頭行事,無論有沒有消息,兩個時辰之後再在此匯合。」
桑谷雋道:「不破也恁性急了。天色已經黑了,等明天再搜索不是更好!」
於公孺嬰道:「常人也大多會抱這種想法,他們都沒有成功,或許我們逆其道而行、在夜裡搜索更有收穫也說不定。何況這裡也不止是不破一個人性急。」
桑谷雋笑道:「莫非你也性急?難得難得,很少見你熱心過。」
於公孺嬰撫摸了一下在寒溫中冬眠了的銀環蛇,道:「心?我的心早已死了,不過若說還有什麼事情能讓我的血沸騰的話……」他輕彈落日弓的弦,道:「那可是和有窮齊名的奇男子啊!如果有可能,真想和他見上一面!」撮口而呼,龍爪禿鷹疾馳而下,抓住於公孺嬰飛向高空。
桑谷雋道:「他們一個在空中找,一個在地面找,我到地底看看吧。」一邊說話,一邊沉了下去。
羋壓問徂徠季守道:「天狗哥哥,我們搜哪裡?」
徂徠季守笑道:「嗯,我御劍飛行的功夫還很蹩腳,又不會地行之術,還是老老實實到山坡的林間看看吧。」
羋壓看著處處積雪,道:「我倒有個主意,我想把這這些積雪全燒融了!」
徂徠季守笑道:「好主意!這壯舉可從來沒人幹過!祝你成功。」說著也隱沒在一塊積雪的岩石之後。
「可是我肚子餓啊。火氣不夠!」羋壓坐倒在地上,過了好久才站起來,撿起被有莘不破等人丟在一旁的瓜果,把能吃的部分選出來,自言自語道:「我先做頓好的,儲足火氣,再一把火把這雪融個乾淨!」
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這個晚上,連月光也沒有。羋壓不怕黑。他年級還小,不懂寂寞的苦處,也還不怕。望著山壁,道:「血劍宗爺爺,你好,我叫羋壓。現在就只有你陪著我了。唉。」他沒來由地一歎,彷彿這樣歎息可以顯示自己會思考了,成熟了。「這裡什麼東西都沒有,只有雪,只有石頭。血劍宗爺爺,如果你一直呆在這裡,會不會很寂寞?」
一邊隨口說話,取出從桑谷雋家裡偷出來的一個會縮小的陶缽,放大成正常形態,又拿出隨身帶著的調料,堆石為灶、融雪作水,整治起野菜湯來。夜色如漆,數百里方圓只有灶中偷射出來的那點重黎之火的光芒。
材料雖然簡單,但羋壓卻用了心思。他一開始只是想做一點東西充飢,一動起手來,想起有莘不破所轉述的「至味之道在於要約、不在於繁縟」的道理,便變得專注起來,忘記了身邊的一切。一股清淡的味道慢慢飄開,羋壓用力嗅了嗅,心中滿意。可在這懸崖上,除了山壁上那「影子」,再沒人能和羋壓分享了。就在這時,山壁上那「影子」竟然慢慢縮小,變成正常人大小,跟著竟然游離了山壁,來到羋壓身後,融入羋壓的影子中。
山坡中的天狗劍,百里外雒靈身邊的天心劍,陶函商隊所有的長劍、短劍,都一齊震動起來。峽谷亮起了燈火,勇士們紛紛爬起來,抓緊自己的兵器。蒼長老發出號令戒備,卻找不到一絲端倪。
天狗抱緊自己的劍發怔,雒靈也撫摸著天心劍沉思。
「是他!難道他還沒死!」
「他?師父你是指誰?」
回答雒靈的卻只是一陣沉默。
羋壓卻完全不知道這一切,他關注的仍然是他的野菜湯,聞了一聞,知道火候夠了,熄了重黎之火,心中讚道:「淡而不薄,好湯!」
只聽身後一人道:「淡而不薄,好湯。」
羋壓大喜,回過頭來,一個男子孤獨地站在黑暗中,一身白衣——那是搭配得多麼寂寞的兩種顏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