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乳房堅挺起來,當她發現自己被偷窺。
這是大江的江心,一圈蘆葦繞成一個奇異的浴場。夜風如紗,吹拂著沐浴中的少女。少女有些不安地呼吸著,眼睛四下尋找,想要找出那個偷窺的人……蘆葦叢是江離布下的,如果有人藏在裡面,一定會被江離發現;天空萬裡無雲,連於公孺嬰也收起了它的禿鷹……這應該是一個絕對安全的浴場,為什麼自己還會這麼不安?是自己多慮了麼?
少女拿起桑谷雋贈送的絲巾,濕潤的毛巾摩擦著她的頸項,順著肩窩,越過右肋,轉向平原,小心地觸碰那一叢幽草。
來了,又來了。她很清晰地感到他在偷看她……對!就是那種感覺,突起的喉結上下聳動,結實的胸膛不停地起伏,她甚至感到他的手不自覺地向他的下體伸去……火焰燒著那個男人的身體……少女知道,他很年輕,可她為什麼會知道?
昨天晚上洗浴的時候,少女就發現了這異狀,可幾個神通廣大的朋友查了很久卻沒發現什麼不妥,問少女到底是發現了什麼異狀,但她怎能當眾說出這種羞恥的感覺?那時,連她自己也以為只是一種幻覺。誰知道,今晚又是這樣……
少女抬起頭,嫣紅的乳頭剛好露出水面,月亮變成一面鏡子,照著她水上的素頸,水下的肚臍……一定有人!一定!少女曾想把這種感覺和雒靈講,但終於羞恥得說不出口。
天上一個月亮,水底兩個月亮,月亮中,照出一個少女無暇無疵的赤體。透過天上那面“鏡子”,少女仿佛看見了那雙躲在不知何處的眼睛,此刻已經布滿了血絲,她甚至可以感到那個少年另一個部位也同樣在充血。
多羞恥的事情啊!少女不禁用絲巾擋住隱秘處,雙腳緊緊盤著、糾纏著,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抓得幾乎出血痕。她感到那個不知躲在何處的少年開始難以控制地喘息了……對!就像岸邊林木間傳來的聲音:風的聲音,鳥的聲音,春的聲音。
當少女感到那少年越來越熱的體溫時,她也從心裡發出一個越來越強烈的渴望。她閉上了她的眼睛,卻更清楚地看見那個少年火熱的眼神。左岸,迷蒙的山峰越來越高,越來越大,抵住了月亮,撐破了那一片月紗。月亮變成一朵花,驀地綻放開來,少女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吐出一口氣,虛脫地沉下水面。
“昨天……”
昨天……
飛鷹,流水,花叢,尖叫。
“啊啊啊啊——你,你別過來!”
“叫吧,叫吧,你盡管叫吧!就算你叫破喉嚨也沒人理你!”
……
春,三月。
有莘不破起身時,發現雒靈不見了。問了阿三,便向商隊最前面的舟筏而來。
銅車“無憂”頂上:江離闔著雙眼,似乎在睡覺;桑谷雋望著白雲,幻想著那陣風;羋壓拿著一瓶江離送給他的調料;於公孺嬰呆呆看著銀環蛇;雒靈坐在最邊緣處聽流水聲——沒人說話,都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們在這裡干什麼?”沒人回答有莘,連雒靈也仿佛走神得聽不見他的聲音。
“你們到底聚在這裡干什麼?”
“吹吹風。”開口的居然是江離。他倚在一張開滿五色花草的籐椅上,清爽得就像當摘未摘的瓜果、含芽待吐的新葉。
春機如春水,坐在“無憂”上,見大江萬裡迎面而來,兩岸山林如畫,也確實是個吹吹風的好時光,好地方。
和雒靈一起,有莘不破最享受的是用肉體創造感情;但和江離說說話卻又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暇逸。他在江離旁邊坐了下來,啪啦啪啦地胡扯著;江離眼睛似開似闔,也就將就地聽著。
“前面有個人。”於公孺嬰突然說。
有莘不破嗤之以鼻:“切!有個人有什麼奇怪的!”他反對於公孺嬰的話,並沒有什麼理由,只因為他想和別人抬槓。這日復一日無新鮮事的生活實在太無聊了。
“有個人當然奇怪!”桑谷雋反對有莘不破的話,一樣沒什麼道理。
“是個女人。”於公孺嬰繼續說。
“咦?”兩個男人同時出聲,一個是姓有莘,一個姓桑。
“是個少女,幾百朵芙蓉花托著她,順江而來。”於公孺嬰補充說。
“漂亮嗎?”有莘不破問。桑谷雋瞪了他一眼,他一直以為,雒靈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女孩子跟了這樣一個色狼簡直是老天無眼!不過盡管他很鄙視有莘不破這個無恥的問題,卻仍豎起耳朵關注著答案。
“很柔弱的樣子,很配那幾百朵被江水打濕了的芙蓉。”於公孺嬰沒有直接回答,但他的話卻引起了三個男生的聯翩浮想——連稚氣未脫的羋壓也關注這件事情了:“她在哪裡?為什麼你看到了我看不到?”
“這家伙除了有一雙毒辣的鷹眼外,還能通過‘通感之術’看到龍爪禿鷹那頭扁毛畜生眼皮底下的所有東西。”有莘不破指著於公孺嬰說,他當初在大荒原迷路就是這樣給於公孺嬰的父親、於公之斯發現的。
“她在什麼地方?”桑谷雋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於公孺嬰望著江流的上游,歎息道:“在這樣一個地方……真孤獨啊……”
一個嬌弱的美少女,坐在幾百朵芙蓉上,孤獨地漂流著……四個男生一起遙望上游,連江離也不禁怔怔出神。
“如果這時候她遇到危險,那這個邂逅就太完美了。”有莘不破很沒人性地說。桑谷雋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卻聽於公孺嬰無動於衷地道:“她正受到一尾怪魚的襲擊。”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仿佛在講一個大魚吃小魚的故事。
“什麼!”兩個男人一齊跳了起來,桑谷雋九分擔心中暗藏一分興奮,而有莘不破則把興奮全寫在了臉上。
“救人!快救人!”羋壓是純粹的擔心,他畢竟是個好孩子。
“遠著呢。”於公孺嬰說。
桑谷雋手一揮,一條天蠶片刻間幻化成蝶,他完全不管有莘不破“帶我一起去”的叫聲,御蝶而去,不一會飛得不見蹤影。
“快!”有莘不破扯著於公孺嬰說:“把你那大鳥叫回來!送我過去!”
“急什麼。”於公孺嬰說,“等龍爪飛回來,桑谷雋早把人救下了。”
有莘不破向江離湊了過去,幾乎鼻子貼著鼻子地說:“七香車!七香車!借我。”
有莘不破的鼻息都噴到江離臉上了,但江離似乎也不介意:“今早我讓他吸食太陽精華去了,還沒回來。就算回來了,這會也趕不上桑某某了。”看有莘不破一臉又是失望又是不忿的樣子,江離又說:“不過我有一個主意,或許能讓你比桑谷雋更快到達……”
“什麼!快說!沒時間了。”
“你先拿一點羋壓手中的調味粉,然後站在那個位置,對,就是銀環盤著的那個地方,對前面一點,往左一點……”江離一邊說,有莘不破一邊行動,“哦,對了,位置剛剛好,然後把調料粉灑在銀環的鼻子上——對了,蛇有沒有鼻子的?”
江離正思考這個嚴肅的學術問題時,有莘不破已經照他的話做了,正在睡覺的銀環巨蛇被有莘不破當頭撒下的調味粉嗆著。眼睛還沒睜開,眼淚就流下來了。看著淚眼模糊的銀環蛇,有莘不破暗叫不妙,突然江離說:“不破,小心你的後面。”有莘不破才回頭,憤怒的銀環蛇尾巴突然變成一圍粗,呼的一聲向有莘不破甩去。
“江離——你陰我!”在漸漸遠去的慘叫聲中,有莘不破化作一顆可愛的流星。
“那是什麼調料?”於公孺嬰皺了皺眉頭,問羋壓。
“江離哥哥送給我的,說是在東方大洋再過去的大陸上才有這東西,味道又辣又怪,不知叫什麼名字。對了,江離哥哥,為什麼桑哥哥去救人了有莘哥哥還那麼著急?那怪魚很厲害、他怕桑哥哥應付不來嗎?”
於公孺嬰沒有回答,回答他的是江離。
“有一種傳說中的邂逅,叫做‘英雄救美’,”江離悠悠道,“像有莘不破這種男人,做夢都想遇見……”
“還好,趕得及!”
少女閃避著怪魚的攻擊,她清雅的面貌配上那驚惶無措的神情,足以讓十萬個正常男人為她熱血上沖。“別怕,我來救你!”桑谷雋高呼著沖了過去。
少女聽見聲音,百忙中抬起頭來,卻見一件東西砸了下來,剛好砸在怪魚的頭上,怪魚被撞暈了,但這小小的芙蓉舟也被這沖力撞散了!
有莘不破一手抓著被他撞暈的怪魚冒出水面,還想破口大罵江離,卻發現眼前一個水靈靈的女孩子正詫異地看著他。他馬上意識到這就是於公孺嬰口中的那個少女了,馬上把罵江離的話吞了回去:“呵呵,別怕,別怕,有我在,沒什麼東西能傷害你了!今晚我們燉魚湯吃。”
被撞散的芙蓉又重新聚集在少女的腳下,結成一圈一丈見圓的花舟,有莘不破帶著怪魚爬上花舟,臉上堆著陽光燦爛的笑容:“這位姐姐,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會在這鳥……鳥不棲息的地方?”
這時桑谷雋也輕輕地降了下來,盡管因為被有莘不破搶先出手,心裡十萬分的失望更加上十萬分的不服氣,但面對這少女的時候,還是一臉的溫柔。
那少女面對這兩個從天而降個陌生男人,有些怯怯地說:“你……別叫我姐姐,你年紀好像比我大一點兒。我,我叫采采,我……”突然看見幻蝶漸漸蛻化為天蠶在自己面前掉了下來,驚叫了一聲:“毛、毛毛蟲啊……”向有莘不破抱了過去!
少女采采躲在驚喜交加的有莘不破懷裡,暈了過去,暈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暈了……”
陶函商隊第十九銅車,白露。
雒靈看著有莘不破帶回來的女孩子,試圖閱讀她的心靈。但她讀到的竟然是自己!
“師父!師父!”雒靈無聲地呼喚著,可是毒火雀池卻沒有師父的蹤影。但雒靈知道,師父來過的。剛剛平靜下去的雀池,泛蕩著一種不一樣的觸感。但這觸感卻不肯停留,在雒靈剛要到達的時候便平復了。
“為什麼?為什麼不見見我?”雒靈有些擔憂地跪在地上。師父對她來說,和世俗人眼中的師父完全不同:師父就是父母,是親人,師門就是家,師父和她的師門,構成了雒靈的一切!
雒靈從小就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朋友……她以為,每個人都只是有一個師父,以及一群死心塌地跟隨師父的部曲。在某個夜晚,服伺師父梳洗的時候,她看見面紗下那夜一般涼,風一般淡的臉。那時候她因為這張臉而感到有點傷心——卻不知道為什麼傷心。那時候她只懂得心靈,只懂得情感,在那張臉上她只看見一點憂傷,而未欣賞到那張臉的淒美。那時候她還不懂得什麼叫做美。
美這個詞,是有莘不破告訴她的。那個健康的男孩對她說,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那天晚上開始,他們便常常很愜意地享受對方的身體。此後……
頓!
雒靈深深呼吸,有些驚恐地停止對少女采采的探視!這些回憶,她竟然是在采采的心靈中看到的!怎麼回事!這到底怎麼回事!
有莘、江離,這些人的心靈她不敢輕易去探視,因為她沒有把握。她曾經試圖探視季丹雒明,但卻仿佛遇到一面天衣無縫的牆——這都是正常的,師父說過,只要對方有足夠強大的精神力,就能阻止外界心力的入侵。但這個昏迷中的采采,竟然把自己的心力反彈了回來!這種事情,她不但沒有從沒遇見過,甚至從來沒聽說過!
“嗯……”少女輕輕呻吟了一聲,慢慢睜開眼睛。
銅車無憂,車頂。
“那女孩子什麼事情吧?”在雒靈扶著少女采采進白露後,有莘不破問。
“沒什麼,”江離說,“勞累過度,再加上一點驚嚇。睡一覺就好。”他轉頭對於公孺嬰說:“這女孩子的來歷很怪啊。這裡已經是極西!山水荒涼,而這女孩子身上穿的卻是上等的絲料,雖然式樣有些奇異,但顯然來自文化開化之族,不是夷狄之流。”
於公孺嬰還沒說話,桑谷雋接口說:“她的口音也有點怪,沒有西南口音,倒和陽城官話比較接近,但也有些不同。聽起來有點古質。”
他們對少女身世的猜測,羋壓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只是盯著有莘不破帶回來的那條怪魚:“這條魚怎麼辦?”羋壓說,“要不,今晚我們吃魚湯,怎麼樣?”
“不!不要!”
羋壓訝異地看了看眾人:“誰說不要的?”沒有人點頭。
羋壓低頭說:“沒人反對,那麼……”
“我反對!”翻白腹的怪魚呼地翻轉過來,惡狠狠地盯著羋壓說。
“哦——原來是你。你原來還沒死啊。”羋壓說,“反對無效。”
怪魚怒道:“開什麼玩笑!我乃河伯座下使者!你敢吃我!我還吃你呢!”它醒了一會了,知道身邊這幾個人多半不好惹,欺負羋壓年紀最小,口一張,變成血盆般大小,就要來吞羋壓。
“嗤——”的一聲,怪魚的半邊舌頭焦了。它可憐地留著眼淚,不大敢相信眼前這個少年原來這麼難惹。
羋壓奇道:“原來魚也會流淚的。”轉頭問有莘不破:“今晚吃魚湯好,還是燒烤好?”
“燒烤吧。”有莘不破說。
“我吃不下。”江離搖了搖頭:“不過它的皮倒還不錯,我的鞋底剛好有點破。”
“記得把鰭翅給我,我剛才跟你說過的。”桑谷雋說,“它的鰭翅真的很奇怪誒,像一根根的針一樣,用來作發飾一定很前衛。”
羋壓又問於公孺嬰:“孺嬰哥哥你要什麼?”
於公孺嬰皺著眉,想了想說:“不用了。嗯,不過龍爪喜歡吃魚生,你會弄吧?”
可憐的怪魚流下兩行熱淚,趴在地上,吧嗒吧嗒不知道說什麼。
有莘不破說:“它說什麼?”
“啪嗒啪嗒……”
“魚話吧。”羋壓說。
“啪嗒啪嗒。”
“不管它了,”羋壓說,“皮,鰭翅,還有魚生,記下了,我和有莘哥哥吃燒烤,不知道雒靈姐姐和那位采采姐姐吃什麼……”
“啪嗒啪嗒……”怪魚神色恐怖地以頭撞著腳下的車,雖然說不清楚,但眾人都知道它是在求饒。突然它好像想起了什麼,用鰭翅沾了了自己的眼淚在車上寫著:“求求你們,別殺我!我可以告訴你們那個少女的來歷。”
“呵呵,真的嗎?”有莘不破說,“如果有價值,那還真可以考慮可以饒了你的小命。”
怪魚剛剛難以掩抑地露出一絲狂喜,就聽有莘不破對羋壓說:“不過,會寫字的魚,是不是比會說話的魚更好吃些?”
沒人有心情在那裡看怪魚一筆一劃地寫字,因此江離用赤澤之水給它敷了傷口。雖然灼痛不是一時可以消除的,但總算能夠結結巴巴地把話說清楚了。
“我,我叫怪魚。”看著有莘不破又想吃燒烤的神情,怪魚忙說:“後來,門主收服了我,給我起了個名字,叫阿呆。”
“我們門主是鎮都四門之一大名鼎鼎的河伯東郭馮夷老爺。十幾年前,門主帥我們大舉西來,尋找一個叫‘無陸’的水族部落。幾年前,我們終於找到了一些線索,抓到這一族的幾個人,但她們的老巢卻一直沒有找到。前兩天,門主不知怎地抓到了了水族的公主,也就是你們的救下的那個女娃兒。”
有莘不破大喜道:“原來采采還是個公主啊。後來她逃走了,是不是?”
“是啊,你怎麼知道的?”阿呆說,“水族好像來了很厲害的人,門主匆匆忙忙地去對付她,這女娃子竟然趁機結蓮舟逃跑,我一路追了過來,就遇到你們了。”
有莘不破道:“你雖然叫阿呆,可說話還挺清楚的嘛。羋壓不要燒烤它了。”怪魚阿呆大喜,卻聽有莘不破說:“清蒸吧。”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阿呆苦腔著說:“我雖然呆一點,但好歹也是一尾會說話的魚。不要老說吃就吃啊。”
“那好,我問你,”有莘不破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也許我就不吃你了。”
阿呆點了點頭。
有莘不破還沒說話,羋壓問道:“鎮都四門都是什麼東西?喂!阿呆嘴巴張得這麼大干什麼?”
“沒,沒什麼!”怪魚阿呆忙說:“我只是沒想到公子您沒聽過鎮都四門。”
羋壓問有莘不破道:“有莘哥哥,怎麼鎮都四門很有名嗎?”
“我聽說過,”有莘不破攤手說,“但也不是很清楚。”
“所謂鎮都四門,就是夏都四大庭柱門派。”接話的是桑谷雋:“河伯,山鬼,曦和、雲中君。你們在魚鳧界北遇到的那幾個人,有幾個好像就是鎮都四門的門人。”
有莘不破道:“你挺清楚的嘛。”
桑谷雋冷笑道:“我曾想過去找夏王履癸的麻煩,他的爪牙自然要打聽清楚的。”
怪魚阿呆聽說這群人居然連大夏王也敢惹,心中更加敬畏。
桑谷雋道:“河伯西來多半沒什麼好事。我問你,他是大夏王派來的,是不是?”
怪魚阿呆電了點頭:“聽說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聽說!”
阿呆哭喪著臉說:“大爺,不是我不想說得肯定一點,實在是我級數太低,根本不可能知道這麼高級的情報。”
於公孺嬰追問道:“那你們來找水族干什麼?”
阿呆痛苦地說:“我……其實……我其實只是一個小卒,這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們是為了‘水之鑒’。”一個少女的聲音說。有莘不破和桑谷雋眼前一亮:少女采采在雒靈的陪同下,落落大方地邁了上來。
采采一覺醒來,就見到了雒靈。她問了雒靈幾句話,從不開口的雒靈總是笑笑而已。但雒靈身上卻有一種讓人覺得安心的氣質,她雖然不說話,但采采仍然能感到她的善意。
兩人相攜來到銅車無憂的時候,正撞見有莘不破等人正在逼審怪魚阿呆。
“其實,我們只是一個沒落了的部族罷了。公主什麼,真是笑話了。”采采望著西方:“在這大江上游的某處,有我的家。但我聽我媽媽說,那裡並不是我們的故鄉。”
“我們的故鄉在東方,在很遙遠的東方。媽媽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因為某些原因,被迫來到這個苦寒的地方。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媽媽沒說。十多年前,當我還不懂事的時候,我們族裡又發生了一件大事,為了躲避敵人,我們被迫躲到一個更加隱蔽也更荒蕪的地方。那裡,也正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們一族在那裡一呆就是十幾年。每一年,除了一些外出尋找食物、用品的姐妹,沒有人離開過那裡。從我懂事開始,我就一直住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裡。我以為,那個地方就是全世界了。雖然有年長的姐姐、姨姆跟我說,外面還有很大的世界,我也總以為,那個很大的世界,也不過比我們住的地方大一點點而已,只是我們那個住處的延伸……很可笑,是不是?我也是出來以後,才知道原來外邊有這麼廣闊的天空,這麼寬厚的大地,這麼高聳的山峰,這麼奔放的河流!”
雒靈低下了頭,這個女孩子的童年,和自己多麼相似啊。
“現在回頭想想,我居然能夠在那樣狹小的地方一住就是十幾年,真是不可思議。現在再讓我回到那裡,一輩子不出來,我想,我會非常痛苦。而媽媽呢?年長的姨姆、姐姐們呢?她們這十幾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我實在很難想象。可是,我們為什麼要要西遷,來到這個苦寒的地方?十幾年前又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要逃避到那更加偏僻的地方去?這些事情,媽媽一直都不肯跟我細說,她總是說,采采,等你再長大些。”
有莘和江離突然一齊歎了一口氣。兩人對望了一眼:“等你再長大些……”這是多熟悉的一句話啊。當有莘不破問爺爺有關血劍宗子莫首的事情,當江離問師父有關師兄若木的事情,他們也總這樣說。
“我們的族人躲躲閃閃地生活著。我們不但躲避著別人,甚至躲避著自己。我們這一族有操控水的能力,可為什麼我會面對這頭可憐的怪魚束手無策呢?因為媽媽總叮囑著我:不可以動用水族的力量!特別是大水咒!媽媽說,如果動用水族大咒,就會被那個很厲害的敵人發現。那個把我們一族逼得十幾年不敢露面的敵人。”
“我們幫你!”有莘不破站了起來,“讓我們來幫你對付那個敵人!我們這群人別的不行,打架卻拿手!”
“謝謝你,不過,……我媽媽不會同意的。”
“為什麼?”桑谷雋問。
“媽媽說,這個世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讓我們這一族的人和那個敵人接觸。到底為什麼,我們也不知道。總之媽媽秉持著這樣的念頭,一定有她的道理。”
“難道你們打算就這樣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有莘不破大聲說:“就算敵人再可怕,也不能還沒戰斗就放棄啊!”
“唉,你說的也許有道理吧。我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這些,也很激憤。不過,這些年來,我們生活得雖然艱苦,但總算還平靜,我小時候抗擊敵人之類的想法也漸漸冷淡了。直到最近幾年,我們出去尋找食物和其它生活用品的族人,開始不斷地受到怪魚的襲擊。嗯,就是它這個樣子。”
聽到這句話,怪魚感到十分恐怖,怕有莘不破又要煮它蒸它,幸而有莘不破等已經把精神全放在采采的故事裡,沒人有興致理它。
“有一天,有幾個姐妹外出被怪魚抓走了,媽媽帶著我去救人。這是我第一次出門。我心裡又高興,又害怕。出來以後,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來這麼大,這又讓我對不可知的敵人產生敬畏感。媽媽一路千叮嚀萬囑咐,不到萬不得已,不得使用水族大咒;一旦使用了水族大咒,就不能再自行回歸本族,除非有她的答允和接送,否則會給族人帶來無窮的後患。”
“我很不理解為什麼在對付敵人的關頭,媽媽還要禁止我使用水族的力量。但我仍然點了點頭。我想,媽媽自有她的道理吧。我跟隨著媽媽,追蹤一尾怪魚到了它們的老巢。媽媽出面去引開敵人,讓我趁機溜進去救人。媽媽和那一個很厲害的老頭對峙的時候,我隱約聽到那個老頭說什麼‘把心之鑒叫出來’之類的話。心之鑒,我以前也聽老一輩的人提過這個名字,大概是我們一族的寶物吧。但到底是什麼樣的寶物,我卻不很了了。當時也沒機會問。”
“媽媽把那個怪老頭引開了,一開始還算順利,但在我用小水咒偷進那洞穴的時候,那個老頭發現,慌忙間我動用了大水咒,拖住了他。媽媽趁亂救下了我的幾個姐妹。但我卻被那個老頭捉住了。那老頭拿我威脅媽媽,但媽媽卻不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媽媽的意思,點了點頭。”
“媽媽臨走的時候對我說‘不要再動用任何水咒,否則會有更大的危險!’然後就走了,完全不搭理老頭的威脅。”
“媽媽走了以後,那老頭也不敢對我怎麼樣。他把我拿到他居住的洞穴裡。沒過多久,洞外突然爆發很大的響動!”采采說道這裡,突然怔怔出神。
“你媽媽回來救你了嗎?”有莘不破問。
“不是。”采采搖了搖頭:“很奇怪啊。那確實很像我們族人的力量,可為什麼會這麼雄渾,這麼剛強?”
“或許是你媽媽的朋友。”羋壓說。
“也許吧。”采采說,“那老頭趕忙出去,不久整個洞穴都搖動起來,似乎就要坍了。接著有巨大的浪潮湧進洞來,把全洞上下攪得一片大亂。那真像我們水族的力量,可為什麼和我所知、所學的又全然不同呢?我趁著混亂結了蓮舟,順著潮湧逃出洞來。臨出洞的時候,我聽見那個老頭被逼得哇哇大叫,竟也沒空理我。當時風大浪大,我也沒有看清楚形勢,只是隨浪逐流,順水而下。”
“你為什麼不回家呢?”羋壓說。
“媽媽說過,動用水族力量以後,就不能自己回去了。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卻也不敢冒危害族人的危險。”
“你們一族的大敵應該很熟悉你們水族的能力,”於公孺嬰說,“所以一旦你動用了水族的能力,他們就能感應到你的氣息。我想你母親是擔心你的氣息會被大敵發現,暴露你們現在居住的地方。”
“嗯。”采采點頭說:“我想也是這樣。”
“而且,”於公孺嬰說,“你說的那個老頭很可能就是河伯東郭馮夷。那天把他的洞穴攪得浪湧巖翻的人,或者不是你母親的朋友,而正是你們一族的大敵。”
“啊?”
有莘不破道:“不錯,你母親不是告誡你不准動用水族力量的嗎?既然你已經用了,那就應該會有事情發生才合理。”
采采低下了頭,思索著。
“之後呢?”羋壓心思沒那麼復雜,就想聽故事。
“後來,我就被這怪魚盯住了。我當時疲累交加,連小水咒都使不出來了。接下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
采采的故事講完了,眾人又開始盯著怪魚阿呆。
“好像沒什麼利用價值了啊,這阿呆。”有莘不破的話讓阿呆產生大禍臨頭的覺悟。
羋壓道:“那到底是要燒烤還是清蒸啊?有莘哥哥?”
“別嚇它了,不破哥哥,”看阿呆連求饒的話也說不出來的可憐相,采采說,“這阿呆看起來挺傻的,它又沒對我怎麼樣,饒了它吧。”
采采一句“不破哥哥”把有莘不破骨頭都叫軟了。阿呆更是砰砰地磕頭:“采采公主,采采姑娘,以後阿呆做你的坐騎,你讓我向東,我不敢向西……”
有莘不破一腳把它踹開:“采采姑娘要找坐騎,不會找尾英俊一點的魚麼?要你!”采采咯咯一笑:“不破哥哥,你做我的坐騎好不好?”
桑谷雋低聲說道:“沒想到你也這麼自來熟啊,跟有莘不破倒是一對。喂,雒靈,你沒意見麼?咦,雒靈呢?”
“雒靈姐姐剛剛下車去了。”羋壓說。
“原來如此。嘿嘿。”
采采有些擔心地說:“桑大哥,你不喜歡我麼?”
桑谷雋看到她楚楚的模樣,突然發現為了抬有莘不破的槓而疏遠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實在有點得不償失。忙說:“你別,這個,我怎會不喜歡你!我剛才那句話是玩笑來著……總之我是針對那個有莘……這……我的話你懂吧?”
看采采笑著點了點頭。桑谷雋這才放心。
羋壓在旁說:“采采姐姐,別理這幾個家伙了,你經歷這麼多折騰,一定很餓了。我煮點東西給你吃好嗎?”
采采摸了摸微積汗漬的皮膚,說:“好啊,謝謝。不過,我現在更想的,是洗一個浴。”
只這一句話,讓有潔癖的江離大生知音之感。
“別急,”有莘不破說,“松抱裡有一個很不錯的浴桶,是我在三寶嶺繳來的……”
還沒說完,桑谷雋叫道:“千萬別進松抱,有莘不破住過的地方,女孩子最好別靠近!”
有莘不破對他怒目而視,旁邊江離笑道:“采采姑娘,你先讓羋壓給你煮碗湯喝吧,沐浴的事情,我安排一下。”
采采微笑著點頭,江離忽然說:“你為什麼要把那麼重要的故事說給我們聽?”
采采一呆,道:“因為你們問起我啊。”
江離又道:“你根本不了解我們是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如果我們是壞人,打起你的壞主意,怎麼辦?難道你母親沒告訴你對陌生人要有一定的戒心嗎?”
“戒心?壞人?”采采低下了頭:“其實我不知道什麼是壞人啊。從小和我生活的,就只是我的姐妹,我的族人。這個世界上除了那個把我們逼到絕境的敵人,以及那個凶巴巴的怪老頭,還有很多嗎?”
這是什麼聲音呢?雒靈仿佛聽見遠處一陣奇異的震動。
“有什麼異狀嗎?”身後,是於公孺嬰沉穩的腳步聲。
雒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有莘不破邀請采采暫時住下,“我們一定會讓你開開心心地回到家門口。只要你母親不反對,我拍胸口保證,一定讓你們離開現在生活的地方,重新回到陽光下。”
對於有莘不破仗義的行為,四長老倒也沒什麼話說,只是有些擔心這個來歷奇特的女子會給商隊帶來什麼不測。“算了,咱們這幾位首領,個個年輕,愛闖禍,但解決禍端的本事也不小。擔心不擔心都是白搭。”四長老也唯有如此想了。
春江夜,明月升空,江月如鏡。
陶函商隊的舟筏下了錨,靠在岸邊。
江離在江心一處江流較平緩處布下一圈蘆葦,這些蘆葦高達丈余,不知為何竟然不畏江水的沖擊,在江心穩穩地圍成一個露天的浴場。
有莘不破和桑谷雋互相監視著,以防對方生齷齪的念頭,干齷齪的事情。
“你們兩個就給我放心吧。”江離說,“有那圈蘆葦圍著,誰想偷看一定會被我糾出來的。除非……”
兩人同時問道:“除非怎麼樣?”
“除非他飛到天上去!”
兩人同時看了看空蕩蕩的天空,一齊歎了口氣。
江離皺眉道:“你們倆這聲歎氣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起來那麼齷齪啊!”
“啊——”一聲尖叫把三人驚起,卻見七香車載著衣衫不整的采采飛了出來。
“怎麼了?”
“有人偷看……”
“什麼!”
動用了於公孺嬰的鷹眼,雒靈的心聆,再加上桑谷雋的觸感和江離的嗅覺,都沒有發現任何蹤跡。
“真的有人偷窺?”有莘不破問。
采采不很自信地點了點頭。
“那禽獸會不會躲在蘆葦叢裡?”有莘不破說。
“不可能!”江離斬釘截鐵地說。
采采也搖了搖頭。
“會不會躲在水裡?”有莘不破問。
“我在江底安排了水草。”江離說:“所以如果在水底,我應該也會發現一點痕跡。”
“你當時感到,那……那禽獸從什麼方向,那個,偷看的?”有莘不破問。
采采呆了呆,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只是覺得,覺得有人偷看。”
“采采姐姐,”羋壓說:“我看是你多心了吧。”
“除非那人躲在天上。”江離說,“隱了身,躲在天上。”
“唉,”采采歎了一口氣,說,“可能是我多心了。”
雒靈一抬頭,天上一個月亮;一低頭,水底一個月亮。
這是江離第三次為采采布設浴場。采采已經很清楚地知道,有人在偷窺。但她沒有阻止江離。夜月如鏡,采采第三次赤裸裸地暴露在那雙眼睛前面。
這次,她可以更清晰地體會到偷看她那個年輕人的心情和感受,盡管內心還有幾分羞澀,但透過他的感覺來反觀自己,那是多微妙的快感!
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我會這樣清晰地感到他的存在?為什麼我能這麼清晰地感到他對我的感覺?
江水有點涼,但采采的身體卻漸漸熱了起來,體內某種欲望不斷升騰——那是他的欲望,還是她的欲望?到他和她都分不清楚彼此的時候,她感到他打了一個冷戰。
“雒靈,你在干什麼?”
雒靈拿起兩面鏡子,對立著放在一起。
“咦,”有莘不破說,“還真好玩啊。如果這兩面鏡子是活的,那它們會怎麼想呢?從對方的身體中看到自己,然後那個自己裡面又有個對方……兩面鏡子一對,裡面竟然有無窮個自己和無窮個對方啊!嗯,雒靈,你以前常常玩這個游戲嗎?”
雒靈心中一動,正想出去,突然聽外面羋壓的聲音喊道:“抓到偷窺狂魔啦!抓到偷窺狂魔啦!”
看到被摜在地上的“偷窺狂”,有莘不破突然有些失望。“看起來蠻猥瑣的嘛。”
桑谷雋冷冷道:“你還希望偷窺的人像你一樣英俊瀟灑啊。”
不理這兩個男人頂嘴,雒靈慢慢走進那個昏迷著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試著探視他的內心。“多奇怪的人啊,他的靈魂竟像不在他的身上,卻又不像靈魂出竅。不過,”雒靈心想,“偷窺者應該不是他。”
“不是他。”剛剛穿好衣服的采采說。
“不是?”有莘不破奇道:“那怎麼把人打成這個樣子?”
“我……聽見蘆葦有響動,看見這人纏在蘆葦叢中,嚇了一跳,叫出聲來。”采采有些怯怯地說,“桑大哥當時就騎著幻蝶沖了過來,把他拿住了。”
有莘不破說:“那肯定是他沒錯了。等等……”他上上下下地大量桑谷雋:“聽我們采采公主的敘述,你怎麼去得這麼快啊!”
桑谷雋咳嗽一聲,假裝沒聽見有莘不破的下半句話,對江離說:“你那蘆葦很不錯,我才到那裡,那人已經被你的蘆葦纏得半死。”
“對不起。”江離淡淡道:“我的蘆葦沒有殺傷力。”
桑谷雋奇道:“那怎麼……我也沒打他啊。”
“別轉移話題!”有莘不破扯住了桑谷雋:“你為什麼去的那麼快!快說!你當時在干什麼!”
“不破!別鬧了!”於公孺嬰細細地檢查那人的身體:“是很厲害,又很奇怪的傷。這些傷來頭很大!這個人到現在還不死,看來也不是等閒之輩!估計他是受了重傷以後,從上游被流水沖下來的。”
采采點了點頭,說:“嗯,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好像已經暈過去了。而且這人年紀也大了一點。”
躺在地上那人,年紀當在三十以上。眼尾已有皺紋,鬢邊十余絲白發,瘦削而略顯清矍,雖然在昏迷當中,但仍有一股脫俗的氣質,並不像有莘不破所說的那麼“猥瑣”。
有莘不破奇道:“年紀大又有什麼問題?”
“那個偷看的壞蛋,應該很年輕才對,也許比我還小點兒。”采采說完,突然意識到什麼,頓時滿臉通紅。有莘不破想說什麼,卻被雒靈扯了一下。但羋壓還是問了出來:“采采姐姐,你怎麼知道的?你看見那個人了,是不是?”
采采咬著嘴唇不說話,突然扭頭跑掉了。
羋壓問於公孺嬰:“孺嬰哥哥,我問錯了嗎?”
於公孺嬰歎了一口氣,說:“有時候對了的話也不應該出口的。”
羋壓愣了一會,說:“你們這些老頭子的想法真奇怪!”
既然受傷者不是賊人,陶函眾人便不強行把他弄醒。蒼長老吩咐老不死幫他換下濕漉漉的衣服,又命阿三拿來一條被子。
“長老,他背上有一個袋子,裡面也不知道撞了什麼東西,好像會響。”
“別亂動人家的東西!”蒼長老叱道:“這人既不是宵小之輩,上得車來,就算我們的客人,不得亂動人家的東西!”
直到第二日中午,那人才有醒轉的跡象,幾個首領聽到訊息再次聚集到銅車“無憂”。
“這裡……是哪裡?”那人喝下老不死喂他的半碗米湯,有些吃力地說。
有莘不破道:“你為什麼不睜眼看看?”
“睜眼?”那人苦笑了一聲,撐開他的兩張眼皮。
“啊!你!你是……”
“我是一個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