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靈心中一動,於公孺嬰眼皮一跳。
「快了!」兩個人同時想。
「白虎老大!白虎老大!」有莘不破想叫,卻叫不出來!這是什麼地方啊!沒有上下左右,沒有光明黑暗,甚至連「自己」也沒有!他唯一剩下的,就是那點堅持著不肯散去的意志。一陣陣的迷茫,一陣陣的恍惚,這就是少陰真境嗎?還是偽境?如果是偽境,自己如何奮力一擊啊?有莘不破發現自己不是沒有了力量,而是根本不知如何發力,彷彿整個人只剩下一縷幽幽蕩蕩的靈魂,這情形比在狍鴞的肚子裡時還要糟糕。
他的記憶開始回流,回到剛才殺死「雒靈」的那一刻,回到初見雒靈的那一刻,又回到把江離從雪裡挖出來的那一刻。然後,連江離也從他的記憶裡消失了。
「不!」他想抓住什麼,但用什麼去抓呢?沒有手,也沒有刀。他回到了更早以前,一個老人告訴他:「越過了這大荒原,就不再是商國的勢力範圍了……」
然後,大荒原的概念也消失了。他想起了他的師父,那個神秘而偉大的男子。他有一身奇奇怪怪的本事,但那時候有莘不破卻不想學,師父也沒堅持他學。「等你扎好根基,這些運用法門上手很快的……」師父和祖父更重視的,是他能在德行和大略上有所長進。
所以除了那些實打實的功夫,師父還跟他說了很多大道理。這些大道理真煩!雖然師父說的這些大道理,他在祖父身上看得一清二楚:祖父也是遵從這些道理做人做事的嗎?還是他的舉動剛好和這些道理若和符節?
也許祖父和師父是偉大的,但是有莘不破卻更喜歡呆在奶奶身邊,聽奶奶在他睡覺前給他講一個個動人的故事。那些故事裡最感動有莘不破的,是一個叫做有莘羖的男人。那是一個滅族的故事,那是一個悲壯的故事。如果祖父當初採取更加激烈的行動——直接造反!也許這個故事的結局會有所不同吧。可是他並不清楚在那之前,祖父是否曾有過造反的念頭。自從「甘·東西大戰」之後,商國便默默地為大禹王的子孫們守衛著東方,向大夏禮以臣節。
可是那些故事也漸漸遠去了。終於,他記起了那個香甜的乳房。那是誰的乳房?母親的?她在哪裡?還有父親,他在哪裡?父母的早逝,給他留下的只是淡淡的、間接從旁人口中得來的回憶,這回憶淺淡得還不如這香甜的乳汁徘徊在口舌間的溫馨味道。
然後,連這乳汁也消失了。什麼都忘記了,什麼都空白了,為什麼他還有意識?
鳥!
好美麗、好威武的鳥啊!這是哪裡來的記憶?為什麼會隱藏得這麼深?難道祂隱藏的地方是在自己的代代相傳的骨血之中?難道祂是自己靈魂的最終淵源?
震動、震動,一陣大爆炸以後,這個托名有莘不破的少年終於徹底地逝去了意識。
有莘不破睜開眼睛,看見了白虎。
「嘿!好小子,還以為你早化掉了,沒想到你居然能支持這麼久!」白虎周圍的空間正產生扭曲,祂的身體也正在消失。
「我還沒死!」有莘不破聞到一股逐漸消失的清香,然後他看到了一片越來越淡的青光下,坐著頹靡的江離:「哈!我們成功了!」
「對!」回應他的不是江離,而是另一個聲音。有莘不破轉過頭去:桑谷雋臉上的疲倦看來和江離不相上下,他身邊有一壟土包,正在漸漸平服,土包中發出最後一聲「茲茲……」
「蠶祖說,」桑谷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以後就靠我們自己了……啊!」就在三大始祖幻獸一齊消失以後,一股極其濃烈的妖氣向他們逼了過來,此時他們三個已經完全沒有還手之力。龍爪禿鷹掠地飛來,一爪一個,抓住了有莘不破和江離。狻猊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叼起了桑谷雋。當他們三人逃到於公孺嬰背後,這才看清楚那團巨大妖氣的全貌:半身人形的塗山氏身下,八股妖氣不受統攝地到處亂闖。
「沒想到……你們居然能把我逼到這個地步。」塗山氏似乎也在喘息,一條尾巴形狀的妖氣正試圖讓其它八股妖氣恢復秩序。
「她居然還沒死!」有莘不破叫道:「看來麻煩啊!」突然,他聽見了江離的悲泣聲:「師兄。」江離居然流淚了——在大荒原的時候,江離雖曾動用「慈力·牽機引」而流淚,但那並不是因為他動了感情。而現在,他居然為若木而流下了遇見師父以後的第一滴真正的淚水。
若木睜開了眼睛,但似乎沒有看見流淚的江離,他的眼光停在五色丘塚上,跟著便微笑著闔上了。一股草木清氣瀰散開來,飄蕩在這個世界上,這是一個剛剛逝世的人發出的氣息,但帶給所有生靈的卻是生生不息的暗示。
五色丘塚飄起點點光華,在陽光下燦燦生輝,聚成一隻蝴蝶形狀,向七香車飛來。蝴蝶停在若木身上,消散了。微笑的若木慢慢化作青青的桑枝,混跡在七香車的各種草木之中。
當江離最後一滴眼淚落下時,若木已經不在了;當桑谷雋最後一聲「姐姐」脫口時,蝴蝶已經消失了;桑鏖望倒了下去,不知是身體失去了力量,還是精神失去了支撐。
七香車上,多了一段連理枝;連理枝上,時而出現蝴蝶的幻影。
那是逝去的人留給還活著的人的最後安慰。
還能保持清醒的於公孺嬰發現:塗山氏的妖氣又是一陣巨大的變異。仰頭望去,那個幽怨的女人竟然也望著七香車而流下兩行淚水。「她為什麼要流淚?」於公孺嬰能夠看破一切假象,卻看不破這個女人的內心。
突然,於公孺嬰見身邊的雒靈閉起了眼睛,他心念一動,塗山氏唯一還能控制自如的最後那根尾巴也躁動起來。但塗山氏卻沒有去控制它,相反,她捧著面龐,突然放聲大哭,又突然放聲大笑,沒人知道她在哭什麼,也沒人知道她在笑什麼。
有莘不破不解地看著塗山氏瘋狂的舉措,目視於公孺嬰,於公孺嬰指了指雒靈。有莘不破心中一動:「心宗!」江離說過,雒靈是心宗的高手。雖然心宗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門派有莘不破並不了了,但雒靈顯然正趁著塗山氏心靈出現破綻的時候大舉進攻。
大股大股的妖氣隨著塗山氏的暴走而進一步失控,向四面八方無序地湧去。其中一股化作毒瘴,向眾人衝來。於公孺嬰大吃一驚,踏上一步,攔在眾人前方。但他的日月弓箭擅攻不擅守,自保有餘,要護住這麼多人卻無善法。就在妖氣將撞上於公孺嬰的時候,那個裹著季丹雒明和桑季、已經在眾人不覺中出現裂縫的天蠶絲球飛了過來,擋在他前面,和妖氣一撞,絲球裂開散落,妖氣也退避三舍。
桑季全身疲軟地掉在地上,季丹雒明卻天神般地屹立在最前面,一個氣障從他身上張揚開來,籠罩了十丈方圓,把所有人都罩在裡面。強大的妖氣一碰到這個氣障,也馬上被彈了開去。地上的桑季見季丹雒明甫脫拘束,居然還這樣了得,心中不由暗暗佩服。季丹雒明一眼掃去,有莘羖和桑鏖望兩敗俱傷,若木不知去向,只剩下幾個年輕人在支撐大局:「哼!居然演變成這樣的局面。」
他也來不及問明緣由了,因為塗山氏雖然已經被趁隙而入的雒靈逼得完全抓狂,但九股妖氣卻直覺地向擾亂它們平衡的心力之源衝來。季丹雒明的氣障,在九股妖氣的衝擊下慢慢萎縮,季丹雒明也步步後退,氣障在縮到三丈方圓的時候終於穩住。
有莘不破叫道:「季丹伯伯!光憑防守,不是辦法。」
季丹雒明點了點頭,右手虛探,掌心上空裂開一個異度空間,這個極為狹小的空間裡,幾道不知名的力量互相衝撞,每一次衝撞就是一次看似輕微、卻隱含無窮力量的爆炸。
「難道這就是若木哥哥所說的『空流爆』?」有莘不破心想。以前他見到季丹雒明施展功夫,一見就能模仿個五六分,再經季丹雒明一指點,馬上就學會了。但此時見了這一招卻全然捕捉不到其中的奧妙。
季丹看了看塗山氏,又看了看地上眼睛緊閉的有莘羖,猶豫著。
「季丹伯伯,這一招要聚氣這麼久啊?」
季丹雒明搖了搖頭說:「受了我這一招,連灰也不會剩下,可那是有莘嫂子的身體啊。」
有莘不破一呆,雖然明知那身體已經完全妖化,但基於對有莘羖的情感,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於公孺嬰突然踏步走出了氣障,說:「我試試吧。」
「啟兒、啟兒……」塗山氏又哭又笑的聲音迴盪於天地之間。雒靈臉上紅潮湧動,顯然她也已經到了極限。
於公孺嬰取下落日、落月兩弓,將兩弓合併,單膝跪地,無箭拉弦。
「回去吧。」於公孺嬰雄壯的聲音一震:日月弦動,四境一清。這一弦射出的不是羽箭,這一弦發出的不是聲音——那是來自遠方的呼喚,呼喚一個迷途的魂靈重歸於造化的洪流!
「死靈訣!」雒靈大吃一驚,睜開了眼睛,於公孺嬰已經站了起來,妖氣正在消散,塗山氏的臉也正在恢復平靜。她望向七香車,眼中只剩下一點慈母看著兒孫才有的平靜。「這個若木應該是她的後代。」曾侵入塗山氏心靈的雒靈想,「隔了這麼遠的血緣傳遞,剛才若木的死亡居然還能喚起她對兒子的回憶。」或許正是這愛意,沖淡了她一步步走向極度偏激的執念。雒靈知道,她正是趁著塗山氏的這個精神波動而侵入她的心靈的。
「再見了……」只有雒靈能聽見這個聲音,這個可憐而偉大的一國之母,終於歸於無悲無喜,無愛無恨之中了。她對那個男人的恨意呢?是否也將隨著她的逝去而消逝?
江離默默地看著天際緩緩消失的塗山氏幻象,心中湧起了一陣極淡薄的孺慕之情。他突然想起了烏懸的話:「太一宗的嫡傳,每一代都是大夏王族的血脈……」
當妻子的屍體出現在半空之中時,這感應居然把重傷的有莘羖喚醒了。他衝了過去,接住了她。山河破碎,林木凋殘。而逝去的人,也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我有一個死敵,兩個情人。」
「那個死敵令我憎恨,又令我欽佩。但他對於我,卻沒有憎恨,而只有忌妒和討厭——因為和我一出生就是一國王子相比,出身貧民窟的他是那樣的卑賤和貧窮。為了得到一點點的食物,為了學到一點點的知識,他也必須付出我永遠無法想像的努力。和他相比,我的一切都來得太過容易。」
「當他玄功有成以後,當他有了和我匹敵的力量以後,他對我的妒忌開始轉化為不屑。我們互相厭惡著,並為此大打出手。當我的妻子出事以後,他給我指了一條歪路。但我並沒有因此而增加他對我的仇恨。因為我們是死敵,死敵本來就應該互相打擊著,死敵本來就不應該輕信對方——但我那時候已經是病急亂投醫了。」
「在多年以後,我細細回想當初的一切,慢慢發現我的妻子遭受化石獸的攻擊,並不是一個意外,而是一個陰謀。那是一個失意的女人對一個幸福的小女子的打擊。她們都曾是我的情人,一個成為了我的妻子,另一個卻永遠地成為我妻子的情敵。我當初為什麼沒有想到呢?除了她,還有誰能驅使無主無宗的九天幻獸?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掉進了舊情人的陷阱,接著我的死敵又把我的不幸推向了最慘酷的深淵。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兄弟,我的族人,我的國家,我的子民……他們全都因我這個不孝的兒子,這個不智的兄弟,這個不值得他們那麼愛護的王子而罹難了。或許我們都沒想到的是,高高在上的大夏王!天下的共主,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殘暴!」
「我困頓於國破家亡當中,我不敢去找我那唯一的親人——嫁到商國去的姐姐。因為我聽說商國也因為我的胡鬧而陷入同樣的危機。那個時候,或許只有死亡才能讓我平靜,但我的生命力卻還很強盛——這令我痛苦萬分!我想在雨中求死,但陰雲密佈的天空卻突然放晴;我想在日下曝斃,但地面卻裂開向我噴灑泉水。那是一個叫若木的年輕人,在默默地守護著我。」
「祝宗人給了我一個希望,給了我一個活下去的寄托——抓住九尾,尋找毒火雀池。於是我開始尋找九尾——那個竊據了我妻子身體的妖物。一次次的圍堵,一次次的功敗垂成,幾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我就這樣打發自己的生命,但若木呢?為什麼他也要這樣浪費他的青春年華?是因為他樂在其中,還是說他不願意去面對自己的宿命?」
「我失去了一切以後,有一天突然想起了她的詛咒——她曾詛咒我將失去這一切!各條線索串起來以後,我終於明白了:是她親自用她的雙手來實現她的詛咒!」
「我知道,她希望我去求她,跪在她面前求她!唯有掌控了世界上最強大精神力量的她,才能夠做到媲美於朱雀——甚至更加完美的『祛除異靈』。可是她錯了,就算我可以拋棄我的驕傲,我的妻子也絕不會拋棄她的驕傲!蘇兒,她已經走了,我也要走了,你會寂寞吧?我還是給你留下最後一份禮物吧。小雋,這是虎魄,是我最後的,也是最純粹的一點殺機。如果你想替你大姐報仇,或許它對你會有些幫助。」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桑兄,不要太悲沉了,我們或許不能改變命運,但至少能改變對它的看法。季丹……經歷這麼多事讓我看得更清楚了,那人,其實還在等你。」
「不破,你很好,很好。繼續走下去,不要因為我這個沒用的舅公而消沉,不要被這雀池絆住你的腳步。」
有莘羖挺起筆直的軀幹,抱著他的愛妻,一步步向雀池走去。有莘不破和桑谷雋想衝過去,卻被季丹雒明一把扯住。
「黃鳥交交……止於桑楚……臨其淵陟……萬夫之御……亂生不夷……靡國不泯……民靡有黎……具禍以燼……野馬塵埃……風雨淒淒……以念蒼穹……伊可懷也……」
雀池恢復了平靜,但卻不是以往那荒涼的靜,而是一種肅穆的靜。
「怎麼這麼多人!」
空中一個聲音打破了雀池的寂靜。桑谷雋抬頭一看,怔住了——夕陽下,一股小旋風托著一片芭蕉葉,葉上端坐著一個三九寒風一樣冰冷的女孩子——正是在幻之水境裡遇見的那個少女。
「喂,我問你,知不知道毒火雀池怎麼走?」
桑谷雋呆呆地仰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若在平時,有莘不破一定嘲笑他兩句,這會子卻沒這個心情。
看見桑谷雋這副模樣,風中的少女有些不悅:「你是啞巴啊?怎麼不說話乾瞪眼?」
「這裡就是毒火雀池,姑娘有什麼事情嗎?」回話的是於公孺嬰,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總帶著令人信任的重量。
「啊!」風中的少女揚眉喜道:「聽說今天是朱雀三十年一現的日子。你們也是來等祂出現的嗎?」
「姑娘來遲了。朱雀今天早上現身過了。」
「啊!」少女無限失望地叫了一聲:「三十年一次,我居然錯過了,難道還要讓我在等三十年?」她失望了一會,終於恢復了冷漠無言的神態。
流連的旋風在毒火雀池上空無奈地打了個轉,終於向黃昏的西方吹去。
「你又錯過機會了。」有莘不破說。
「我現在……」桑谷雋說,「哪裡還會有心情!」
「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桑谷雋說:「我先伺候爹爹和舒服回孟塗。」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在孟塗乖乖做個好兒子。你呢?還不想回家?」
「笑話!」有莘不破說:「我舅公的話你沒聽見嗎?他讓我好好走下去,不要被這雀池拌住!我會的!傷一養好,我們就走。」
「要到哪兒去?」
「西邊!逆流而上,聽說天山就在這茫茫群山後面!」
「天山?那是傳說中……」
「傳說中血劍宗隱居的地方!」有莘不破替桑谷雋說了出來。「你信不信?我家有一把血劍宗少年時的佩劍。我想我爺爺一定認識他,可惜爺爺無論如何不肯跟我提起關於血劍宗的事情。我問師父,他也不肯說。」
「找他幹什麼?別告訴我你想跟他打架!」
「以前想過的。」有莘不破說:「可見過季丹伯伯以後我才知道自己和他們的差距有多大!所以暫時不考慮和他們這個層次的人打架了。不過,高人見見總是好的。」
「你不怕他殺了你?」
「有點怕,所以才刺激啊。怎麼樣?想不想跟我們一塊去?」
桑谷雋望著那風中少女遠去的方向,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