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又日落,春去復秋來。一甲子過去了,兩甲子過去了……在去如逝水的時間裡,我連對那負心人的怨恨也忘了,連骨肉分離的痛苦也忘了。一切本該在遺忘中結束了,為何還會記起來?是誰找回了我的記憶?是天?是地?是神?是鬼?還是人?……
「嗯,我記起來了,是九尾,也就是我自己。可笑的九尾啊,竟然因為親生遠死的本能,竟然因為對虛無的恐懼,而去挖掘自己早已塵封的記憶。……
「嗯,這個虛弱的少年是誰?為什麼他看我的眼神這樣複雜?為什麼他的氣息這樣熟悉而親切?他的身體裡,似乎流的是啟兒的血……
「嗯,這個暈厥的大鬍子又是誰?為何我對他有一種殘留的熟悉?哦,記起來了,九尾所佔有的身體,是他的妻子……
「咿!這是恨意?還是悲傷?這個疲憊的老人又是誰?嗯,記起來了,難道是那個弱女子的父親?他腳下踏著的,不也是像她一樣的幻蝶嗎?
「我記起來了,全記起來了,但為什麼幾百年前的記憶,比這幾十年的記憶更加清晰?是因為怨恨嗎?對。那是難以原諒的背棄。是因為痛苦嗎?對,那是無法撫平的創傷。
「我為什麼要記起這些來?僅僅是為了繼續怨恨下去嗎?還是要讓天下人都來分享我的痛苦?」
若木呆呆地看著雀池上空那個美得驚心動魄的女子,他知道,她是他血脈的一源。但她本應作為一縷仙魂存在於過去的時空,而不應該作為一個怨靈而在這個世界徘徊!
「師兄,她的神色本來是一抹幽怨,為何會慢慢變得冷酷?」異變發生以後,眾人亂成一團:有莘羖敗落,桑鏖王也元氣大傷;桑谷雋來到以後,雙方才漸漸把誤會分辨清楚。江離自異變發生以後就一直守在師兄的身旁,雖然對自己的身世還沒有若木那麼瞭然,但他也本能地感到塗山氏身上有著吸引自己的氣息。
「因為血腥。」若木說,「在沒有覺醒為人的時候,九尾的雙手沾滿了血腥,是那血腥把徘徊在善惡之際的幽怨變成暴戾。」想到自己終究沒能救得了桑谷秀,若木不禁心中一陣隱痛。他突然想起了有莘羖,終於理解了這個感動自己的男人為什麼會被感情折磨得形銷神悴!突然心中一驚:難道我也已經陷入感情的困擾之中了嗎?
一陣妖氣襲來,砭體生疼,若木回過神來,知道當務之急是把塗山氏的亡靈送回屬於亡靈的地方去。他環顧四周:激戰中的有莘羖因感到妖氣而知道妻子的噩耗,劇痛中被桑鏖望趁勢反擊而敗落,至今重傷昏迷;桑鏖望雖險勝有莘羖,卻早已是強弩之末;季丹雒明和桑季困在天蠶繭中,不知外界情況;眼下還有力一戰的只剩下幾個年輕人,光憑他們,能夠把塗山氏送回去嗎?
「江離,我們召喚青龍吧。」
「青龍?」江離道,「只怕我功力未到。」
若木道:「把手給我。」江離遞過手去,只覺一股清涼傳了過來,大驚道:「師兄,不能這樣!你的傷……」
「別多話!看看能不能結召喚手印!」若木說,「她接下來會幹什麼!我實在很難預料。」
江離不敢再說,默運玄功。
桑鏖望站在幻蝶的背上,搖搖欲墜。現今最令他疲憊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心。光是「誤會」兩字,並不足以造成這一切。事態發展到今天,根源實在於他對川外人的偏見——正是這偏見,把他和朋友相交數十年所建立起來的信任,一步步地摧毀。
桑鏖王突然發現自己真的老了:此時幾乎連仇恨也無法激發起他的鬥志,喪女之痛和對好友的愧疚把他重重地困擾著。他腳下一個踉蹌,竟在沒有受到攻擊的情況下從幻蝶上直跌下來。大吃一驚的桑谷雋一躍而起,接住父親,讓他靠著天蠶繭——此刻眾人都已經聚在五色丘塚旁邊。
幻獸不是這個世界的生物,它們雖然能夠在這個世界發揮他們來自天外的強大能力,但卻必須依賴召喚者提供生命之源才能在這個世界作短暫的停留。桑鏖望暈厥以後,天蠶幻蝶也逐漸萎縮。
桑谷雋安頓好父親,聳身跳上天蠶幻蝶,此刻幻蝶已經萎縮成二十餘丈大小,得到桑谷雋的生命之源,精神一振,風雷雙翼一張,雖然氣勢遠不及全盛之時,但也已重複生機。幻蝶上,桑谷雋咬牙切齒,瞪著那還在呆呆出神、卻已顯出暴戾之氣的塗山氏。若木知道桑谷雋的敵意只會讓情況更加惡化,但若木更知道,以他對乃姐的感情,這仇恨的衝動根本不是理性的言辭所能勸阻。
有莘不破見桑谷雋留住了天蠶幻蝶,眼見白虎周圍的空間正在扭曲,想起巍峒和赤髯消失時的情景,趕忙衝了過去,來個依樣葫蘆,跳上了白虎的頭頂。白虎此刻已經縮小了很多,但有莘不破站在祂頭上,還是沒祂的耳朵高。
突然這最驕傲的始祖幻獸一聲虎吼:「你是什麼東西!敢站在我頭上!」
有莘不破高聲叫道:「我是有莘不破!」
白虎訝異道:「有莘氏還有傳人?你的血脈氣息倒還有點像,只是總覺得有點不對頭。啊,不對!你是玄鳥之後!我知道了,你是有莘氏的外孫!」
有莘不破叫道:「管他內孫外孫,咱們先把那頭狐狸解決了再說!上啊!咦,你怎麼還在消失啊?」
白虎怒道:「你不是有莘氏的嫡傳,沒資格和我並肩作戰!滾!」
有莘不破哄道:「老大!大哥!大爺!這場架打完再鬧彆扭好不好?」
白虎怒道:「誰跟你鬧彆扭?你以為你在哄貓嗎?」
這時桑谷雋和天蠶幻蝶已經向塗山氏逼去,但被圍繞在她身周的妖氣所阻擋,離她還有三十丈,就再難寸進。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裡的塗山氏冷笑道:「小伙子,你怒氣沖沖的想幹什麼啊?給你姐姐報仇嗎?就憑你腳下這條半死不活的小蟲?」
桑谷雋咬著牙不說話,遠處有莘不破援聲叫道:「該死的臭狐狸!我們一個人打不過你,幾個人一起壓也壓死你!」
塗山氏冷笑道:「一條半死不活的軟蟲,再加上一條半身癱瘓的大蟲,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白虎大怒道:「你這不人不妖的亡靈!說誰是半身癱瘓的大蟲!」見塗山氏冷笑不語,怒火更盛,叫道:「沒大沒小的小子,把你的生命之源給我!」
有莘不破問道:「怎麼給你?」
只聽轟的一聲,白虎跌了個大跟頭:「你真是玄鳥之後?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子孫!」祂這句話沒說完,便覺得身體消失得更快了,叫道:「體內有什麼感覺也不要亂動,既然你不懂得給,那我自己來拿。」
有莘不破只覺一股奇異的牽引力從腳下傳來,片刻間觸及到自己體內一個奇異的所在。這個所在不在胸腹,不在頭腦,不在四肢,竟然說不出在什麼地方!似乎就隱藏在一個難以言喻的地方——那裡既像在自己的身體裡,又像不屬於身體的任何部分——難道那裡就是人類靈魂的所在嗎?如果不是白虎的牽引,自己完全不知體內還有這樣一個「地方」。這個所在似乎儲蓄著一種神奇的氣息,隨著腳下傳來的牽引力而向白虎流去,同時白虎驚人的力量反傳過來,充斥有莘不破的全身,這一刻,有莘不破只覺得自己已經和白虎融為一體,再無彼此。但由於白虎傳過來的力量太過強大,似非人類的身體所能承載,不片刻便把他的身體充谷得幾乎要爆炸一般。
「小子,難道你完全不懂得怎麼掌控天外的力量嗎?」白虎身周扭曲的空間波動已經完全消失,精神抖擻,又恢復了獸王的雄風。但有莘不破卻在為體內那太過強大的力量而苦惱。
運用天外的力量?自己學過的神通,有哪一項能發揮這樣強沛雄渾的力量呢?有莘不破第一個想起了「大旋風斬」,但現在施展這個彷彿不大適合,像在浪費力氣。突然,他想起了季丹教他的「法天象地」。當下氣隨法動,法隨心轉。
「咦!」白虎的聲音充滿了驚喜:「你居然會法天象地!妙極!這樣我可以省下很多事。小子,你好像有柄不錯的刀吧,把刀抽出來,我附到你刀上。給你騎著實在不爽!」
有莘不破第一次成功地施展「法天象地」,只覺得一個若虛若實的身體正在不斷地膨脹,這種感覺很陌生又很好玩。跟著,他發現腳下的白虎身體正不斷的縮小,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的身體放大了的相對感覺,但馬上就知道不對。原來始祖幻獸都具有令身體大小如意的神通:大時如頂天立地,俯瞰群山;小時身如芥子,妙用無礙。此刻白虎縮小,正是逆運「法天象地」所呈現的表象。
在塗山氏妖氣的籠罩下,桑谷雋不但無法逼近,更連遇險情。
於公孺嬰知道不妙,看雒靈時,只見她蜷縮在天蠶繭旁邊,似乎元氣尚未恢復;再看江離,卻見他和若木手掌相握,似將有為。於公孺嬰再看有莘:咿,有莘不破竟然長成一個高逾十丈的巨人!白虎已經不見了,有莘不破的腳下有一攤像是金屬融化而成的液體,正迅速地沿著有莘不破的雙腳蔓溯上來,在有莘不破身體的表層結成一膜透明的金屬光澤,那液體的主體部分更漫上有莘不破的右手,滲入越變越大的鬼王刀,刀身的一面漸漸突起,凝成一個碩大的虎頭!
塗山氏注意到了有莘不破和江離的異動,收起了輕視之心,一股空前強大的妖氣向桑谷雋直逼過來。
「我得為他們幾個爭取時間!」於公孺嬰左右開弓,連射三箭:這各附特殊靈力的三箭接觸到塗山氏周圍的妖氣,如冰柱入岩漿,飛進不了數步就被消融於無形。於公孺嬰大驚,知道這女妖遠非單靠堅甲蠻力的狍鴞可比。「難道,只能用那招了嗎?」
於公孺嬰這三箭沒能分化塗山氏的注意力,天蠶幻蝶被塗山氏擊中,登時風翼折,雷翼斷,軟綿綿掉了下來,寬大的身體落在地面,蕩起一陣風沙,把所有人的視覺的都遮住了。風漸止,沙漸定,地面再無幻蝶的背影,只剩下桑谷雋獨立在萬匹蠶絲之上。妖氣再次襲來,蠶絲倒裹,形成一個巨大的蠶繭,擋住了這第二波妖氣。
塗山氏冷笑道:「不錯呵,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啊。」
那巨大的天蠶絲團擋住第二波妖氣以後,馬上迅速旋轉,方圓十里內的泥土沙石被這股螺旋引力引了過去,附在天蠶絲團上,聚攏成一個山一般高大的石球。只聽球中桑谷雋喝道:「起!」那巨球便如一顆彗星一般,向浮在半空的塗山氏撞去。但衝到塗山氏身前十尺處終於被一股罡氣擋住,頂了回來。
「桑兄!你歇歇,我來!」「巨人」有莘不破大踏步邁出,每一步都踩得地皮震動。一躍而起,向塗山氏當頭劈下。
塗山氏剛剛擋開天蠶的奮力一擊,跟著便覺刀風如針如刃,觸體生疼——那護身罡氣,竟然完全擋不住白虎附著的鬼王刀!心中一凜,不敢正面和白虎爭鋒,側身避開。有莘不破兵器上佔了上風,但身體給妖氣一沖,登時如在深海遇逆流,被遠遠地彈了開去。風吹過,飄飄然落下十餘根長髮。桑谷雋趁著塗山氏一退之勢,驅使「土彗星」從東邊向她衝來,硬撼塗山氏的護身罡氣。兩股大力一撞,「土彗星」倒飛三十丈,把地面劃出一道三四尺深的軌痕;塗山氏凌空倒飛,跌入背後的連山密林之中。
有莘和桑谷雋一個搶了塗山氏應接不暇的空檔,一個借了塗山氏躲避白虎鋒銳的退勢,卻仍然略居下風。於公孺嬰心知以他兩人現階段的功力駕馭天蠶和白虎仍然太過勉強,必須速戰速決,持久戰只能越拖越不利。
突然,塗山氏所立足的山林沙沙作響,無風自動。塗山氏吃了一驚,躍起避開,凌空俯瞰:只見一十二座連山樹木盤動,首尾相接,如同活了一般。
於公孺嬰知道若木和江離終於出手了,回頭一看,江離不見蹤影,若木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再回頭時,局勢又是一變:江離不知何時竟懸浮在十二連峰上空,颶風猛烈,卻吹不散盤繞在他身周的雲氣;十二座連山的樹木連成長龍形狀——枝為角,葉作鱗——開始還只是形似而已,漸漸青氣氤氳,在萬千樹木頂稍凝成龍形青氣,三彈指間青氣具化,朝陽拱服,雲霞來覲,東方之至尊、本朝統攝天下的始祖幻獸青龍睜開祂的雙眼,傲然審視著祂剛剛來到的這個世界。
「小江離啊,居然又是你。」青龍的聲音迴響於天際,威勢和祂以細長狀態出現在「松抱」車廂時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這難道就是青龍的完成形態?
青龍掃了一眼全場:天蠶和白虎居然都在,而處於三大始祖幻獸中心的,竟然是數百年輕就應該故去了的塗山氏!
有莘不破舉起大刀問道:「白虎老大,這條巨龍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你認不認識?」
白虎怒道:「在青龍老大面前,不要亂說話!——糟!怎麼學了你小子的貧嘴稱呼。」
青龍笑道:「有莘不破,你居然能喚出白虎,大有長進啊。」
有莘不破奇道:「你認得我?」
青龍還沒回答,白虎已不悅道:「召喚我!就憑這小子?我只是要借他的生命之源,修理修理這頭死狐狸罷了。」
「修理她?」青龍顯然有些吃驚:「小江離啊,別跟我說你召喚我出來就是想對付塗山!你知道她是誰嗎?」
「不知道,」江離說,「但師兄說了:她不屬於這個世界,我們得趕快把她送走。」
「原來如此,那我就明白了,這是若木的主意嗎?」青龍道,「嗯,那應該是他把我召喚出來的吧,我就說嘛,你的功力怎麼有可能進步那麼快。咦!他的氣息怎麼這麼弱。」
「你這條長蟲!」塗山氏自從青龍來到,便一直神色古怪地看著祂,默默無語,這時突然開口說話,「幾百年了,還是改不了這囉哩囉嗦的臭毛病!」
青龍也不生氣,凝視著塗山氏,說:「你看我的眼神為什麼這麼奇怪啊!是在我身上看見他的影子嗎?幾百年了,你還沒忘記啊。」
塗山氏狂笑起來,邊笑邊哭:「忘記?我為什麼要忘記?他死了,可他的江山還在!他的子孫還在!我要毀了他的河山,斷了他的血脈,讓他在黃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青龍道:「可是他的子孫,不也是你的子孫嗎?」
塗山氏聞言大震:「我的子孫?我的子孫?」
青龍聞言道:「回去吧——回到你該安息的地方。」
「不!」塗山氏嘶聲道:「數百年了,才有愚蠢的人類來向我奉獻一副肉身,令我的化身覺醒;我的化身數十年來費盡千辛萬苦,才讓我覺醒!憑你一句話就讓我回去?回到那無限的空虛和停滯中去?不!」
青龍說:「你難道沒有注意到,你現在的意識,受你的化身這數十年來積下的暴戾影響,已經滑離了正軌了嗎?你的化身只是你遠久記憶中殘留的一點獸性罷了,為何要為了它而塗炭天下呢?你不要忘記,你早已經修煉成人了,你早已是享萬邦祭祀的國母了,你不是妖了,你是人,不,你是神!如果你能放棄你的執念的話。」
「祭祀?」塗山氏流著淚笑道:「我只是配祀罷了,作為那個男人的陪襯物罷了。」想到那個男人,再加上背後桑谷雋深沉而肅烈的殺氣步步逼近,寧折不屈的塗山氏連臉色也變得越發堅毅起來:「廢話少說!動手吧,看看是你們把我殺了,還是我把你們送回去!」
白虎吼道:「正合我意!」和祂一般烈性的有莘不破受到感應,揮刀劈了過去,大刀發出的刀風恍若有質,橫空斬來。
塗山氏的背後陡然生出九條毛茸茸的巨尾,其中一條向有莘不破的刀風迎去,消解了這一剛猛有餘、沉穩不足的攻勢,但巨尾也被劃開了一道口子。另一條尾巴橫掃,把桑谷雋「土彗星」的撞擊也擋在外圍。其餘七條尾巴聚在胸前,面對青龍。
青龍見天蠶神力疲弱,白虎後勁不足,這時也沒時間問祂們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張口,把江離給吞了,人龍合一,向塗山氏飛來。突然「砰」然一聲巨響,青龍從天上直跌下來,在地面沙石林木中像一條泥鰍一樣左右翻滾,無法騰空。
這一變故,把所有人類看得驚愕萬分,把兩大神獸看得哭笑不得。塗山氏縱聲笑道:「長蟲!原來你和這兩條大蟲軟蟲一樣沒出息!」九尾齊聚,擰成一條毛茸茸的巨擘,向天頂直衝上去,在百丈高空披散開來,變成一張籠罩數十里的巨毯,跟著便像一個布袋收口一樣罩下來,把青龍、白虎、天蠶連同三個年輕人一起攝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