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命運,才能設下最完美的陷阱。
在高空焰火那眩人眼目的光芒的刺激下,桑谷秀慢慢睜開了眼睛。她的身體漸漸冷下去,眼神卻熾熱無比:燃燒著悔恨,燃燒著痛苦,燃燒著甜蜜,燃燒著心酸。
「阿秀姐姐,你在說什麼啊!」桑谷秀已經完全迷糊了,羋壓聽不懂她口中喃喃自語些什麼,只聽得懂「若木哥哥」幾個字。對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來說,一個相熟的人慢慢地在自己的懷裡冷卻、僵硬,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以羋壓的年紀,還不懂得什麼是死亡,可他卻抱著一個瀕臨死亡的人。
「怎麼辦,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有莘哥哥,雒靈姐姐,你們快回來啊!」羋壓急得哭了,眼淚啪啪落下,卻沒能拉住桑谷秀逐漸脫離軀體的生命。
「若木哥哥……」
彌留中的桑谷秀彷彿又回到了那恐怖的一瞬:她的胸腹之間突然伸出一隻利爪,偎依在一起的兩個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利爪已經洞穿了若木的小腹。由於和銀狐還處於合體狀態,對利爪保留著部分的觸覺,所以桑谷秀能夠清楚得感到:這只如同屬於自己身體一部分的利爪,正刺穿若木的皮膚和肉層、攪動這個自己最愛的人的內臟時候!那感覺,就想是自己在親手殘殺這個自己深愛著的美少年。
一想到這種可怕的感覺,桑谷秀就如同陷身於不可脫離的夢魘之中!在那一瞬間,桑谷秀想叫,卻叫不出來;想哭,卻哭不出來……在那一瞬,她想到死,可死就能讓她解脫麼?在這一切發生後,甚至是死亡也不能讓她靈魂的自責得以解脫。
在那一瞬,她望向若木,這個美少年先是一驚,但震恐過後,他的眼神便變得清澈無比,似乎已經完全看穿了這個嬌弱身體內那頭妖獸的陰謀。然後他竟然笑了,很溫柔地笑了——就像小時候桑谷秀弄折了小扶桑樹幼嫩的枝葉時,若木哥哥安慰她時的那一笑。
這一笑卻讓桑谷秀更加心酸。「把我殺了吧,連同那頭銀狐!」這個念頭來不及說出來,只是化作眼眶裡的一滴淚珠。
但若木卻微笑著俯下了頭,在這一彈指間,銀狐的利爪在若木的腹腔內連轉十三轉,幾乎把他的所有內臟都搗成了碎末。但若木還在微笑著,輕輕在桑谷秀的額頭上吻了一下——一股清涼迅速充滿桑谷秀的身體,把銀狐的妖氣逼了出去。桑谷秀只覺自己如同虛脫,倒在地上。若木似乎連扶她一把的力氣也沒有了,他的臉色慘白得可怕,而更可怕的是他胸腹之間的那個洞!
若木的嘴唇蠕動著似乎在說:「別怕,它還沒傷到我的心臟,我沒事。」
可桑谷秀卻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是自己聾了嗎?不是!那銀狐咆哮著逼近的聲音自己明明聽得一清二楚。難道若木哥哥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嗎?
那銀狐被若木用龍息硬生生逼出來以後,露出了原形:一頭老虎大小的九尾狐。若木怕傷到桑谷秀,那青龍之吻太過柔和,沒有對九尾造成重創。眼見九尾怒吼著撲了上來,桑谷秀便想擋在若木面前,就此死去。卻見眼前人影一晃,江離擋在自己面前。
「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啊……當時,當時……」
當時若木仍然屹立不倒,他那被洞穿的腹腔長出無數奇花異草,以若木的肉為土壤,以若木的血為肥料,迅速地生長著,不久便把他的整個身子給覆蓋了。
「若木哥哥……」桑谷秀正掙扎著向他爬去,若木卻突然向因自己倒下而垂死的幻蝶吹了一口氣,那幻蝶登時重新煥發生機,把桑谷秀背了起來,向毒火雀池的方向飛去,要把她送離這個危險的地方。
「不!不!若木哥哥……」
那逐漸淡出視野的美少年仍在微笑著。但他的頭髮已經完全變成暗淡無光的死灰色,他的生命呢?
「江離哥哥,季丹叔叔,你們快來啊!若木哥哥!有莘公公!快來啊!」羋壓急得手足無措,呼得又向天空吐出一條火龍!
懷裡的桑谷秀,手足已經完全冰冷,可她還在堅持著要說什麼。
「阿秀姐姐,你到底要說什麼啊?」
「快!剝下絲,那些絲……」
絲?桑谷秀的身上果然開始生出一些像蠶絲一樣的東西,羋壓並不知道這是桑家臨死結繭化蝶的徵兆,還以為是這些絲在給桑谷秀帶來痛苦和死亡。
「快,剝下……絲……」桑谷秀痛苦地囈語。有最純潔的天蠶絲護住身體,若木哥哥應該可以活下去吧。
「好,好,我馬上剝!」
吱吱的聲音響起,羋壓賣力地剝著桑谷秀身上越來越多的絲。那扒皮削骨般的痛楚讓彌留中的桑谷秀痛得幾次醒來又幾次暈過去。她已經完全無法動彈了,也完全沒法說話,甚至五官也逐漸失去了功能,但桑家的後裔一旦陷入抽絲剝繭的死境,觸覺卻會異常敏感,精神也會異常清醒。
「阿秀姐姐,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了,你忍著點……」感覺到桑谷秀的軀體沒剛才那麼僵硬了,似乎體溫也恢復了些,羋壓興奮起來,臉上的眼淚漸漸干了,越剝越是順手。
羋壓完全沒有注意到,一個魁梧的身影正憤怒地衝了過來。
九尾受挫於若木的龍息,戰鬥力打了個折扣,但江離的功力畢竟較淺,眼見再難阻截,忙捏破多春草的種子。收到訊息以後,有季丹雒明和有莘羖聯手,前面應該還可以守住。
江離沒有再注意九尾的去向,現在最重要的是照看若木!他回過頭,若木身上已經盤滿了籐蔓,開滿了鮮花,他的頭髮雖然暗淡,幸而還保持著青春的容顏——可見若木的元神還未喪滅。但一察覺若木到那幾乎完全沒有內臟、只靠草木填滿的胸腔腹腔,一向七情不動的江離幾乎要哭了出來。太一宗沒有血宗那樣強大的肉身恢復能力,也不可能像血宗那樣把肉身練到化零為整的混元境界。
「不要這樣!」若木微笑著說,他彷彿已經恢復了一點元氣,「不要壞了修行,我還死不了。」
江離摟住若木,向他吻去,但若木的雙唇卻閉得緊緊的。
「師兄!」
「不要浪費自己的真氣,沒用的。」
「可是……」
「我說過,我暫時還死不了。」
九尾向著毒火雀池狂奔。它已經解決掉了一個大障礙,只要再過一關!就能恢復完全覺醒的意識!為什麼要覺醒?是因為覺醒能讓自己更加強大?這似乎不是理由。還是說覺醒能給自己帶來快樂?好像也不是。
為什麼要覺醒?其實九尾不知道。或許對所有半智慧狀態的生物來講,追求覺醒乃是一種本能——哪怕覺醒以後是一個完全不可測的精神境界。
九尾跑著,跑著,跑了很久,但那就在三個山頭外的毒火雀池卻總在三個山頭外。怎麼回事?它突然停了下來。散發著濃烈的妖氣,一雙火一樣的眼睛四下掃射,要看穿自己所處的幻境。
「沒想到這麼快就被看穿了。」暗處的雒靈歎了一口氣,正在這時,毒火雀池的上空傳來一聲巨響,「天!那是什麼!」似乎有兩顆巨星在毒火雀池的上空相撞,爆發出陣陣震撼天地的波動!
離毒火雀池越近,桑鏖望就越害怕。也許連親兄弟桑季也不知道,長女的去世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為什麼!為什麼當初要答應把馨兒送往夏都!為什麼當初要相信那些川外人!」
這兩年來,他一直活在對自己的自責中,「阿秀,你可千萬不能再有事啊!」可是事與願違,桑谷秀的生命氣息越來越弱了。到了!轉過一塊巨岩,他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寶貝,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脈!
可他看到的,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兒,一個斷絕了生機的女兒,一個正在被抽絲剝繭的女兒!
沒救了……他不想承認這個事實,但卻又騙不了自己。他不忍再看眼前的光景,可這一切還在發生。只是一彈指間,這個疲憊的老人深深的恐懼轉為絕望,當看見羋壓的手再一次往阿秀身上的蠶絲伸去的時候,這種絕望又轉為無窮的憤怒!
桑鏖望掩面悲吼一聲,兩行老淚流了下來。就在同時,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的羋壓被一股巨大的衝力擊中胸口,飛了出去,身體還沒落下,在半空中人就已經暈死了。
「阿秀啊!」桑鏖望強撐著走了過去,乾枯的手掌輕拂愛女清減的容顏:「龍息!是龍息!」他察覺到女兒身上除了因體弱奔波以外,更受到龍息的傷害,心中更加痛恨:「若木!你好!有莘羖,你為了你老婆復活,伏下好長的餌線啊!」
傷是龍息造成的,地點就在有莘羖的妻子賴以重生的毒火雀池旁邊,抽絲剝繭的是陶函的首腦人物之一,一切還有什麼可疑的?
抱起地上那一小堆剝下來的蠶絲,桑鏖望運起真元,一點一點地幫自己的女兒粘上去。「這件事情,本應該是你來幫我做啊!你這個不孝的女兒啊……」此時此刻,桑鏖望不再是一國宗主,西南之霸!而僅僅是一個老人,一個再次失去女兒的老人!
在桑鏖望的淚水中,桑谷秀全身迅速結繭。桑鏖望小心翼翼地把女兒的天蠶繭搬到一個隱蔽處,招來東海之青苔,西漠之白沙,南嶺之紅土,北荒之黑壤,中原之黃泥,壘成一個五色小丘,把天蠶繭珍而重之地藏在五色小丘之中。
整頓好了這一切,這個悲傷的老人開始恢復他的神采,因為他的悲傷正在變成憤怒與仇恨。他的腰桿重新挺直起來,他的眼神再次凌厲起來,他要報仇!只有報仇,才能發洩他的絕望,才能轉移他的悲痛!
「祝融之後麼?正合適!」他盯著地上生死未卜的羋壓,兩條眉毛突然變成白色,如同蠶絲一般,越變越長,直飛出去,纏住了羋壓,把他憑空吊了起來。「祝融!我要用你後人的鮮血,污染這個雀池!有莘羖,我要讓你連妻子的元神都找不回來!」
兩道白眉一用力,羋壓被甩向毒火雀池的上空。桑鏖望正要作法,令羋壓暴走、妖化,再用他異化了的血來污染毒火雀池,令朱雀百年之內不能重現!突然一條人影箭一般「射」了過去,把懸在半空中的羋壓一把抱住,剛好落在毒火雀池的岸緣——年少矯捷,滿臉怒色,正是有莘不破!他和有莘羖剛剛趕到,聽到桑鏖望最後一句話,這一驚非同小可。有莘羖見機立斷,把有莘不破向羋壓扔了出去,救下了這個不知死活的少年。
有莘不破看看雙眼緊閉、生息全無的羋壓,抬頭怒道:「桑國主!你也算是一方方伯,西南領袖!居然做出這種事情!不覺羞愧麼!」
桑鏖望掃了一眼有莘不破,又盯著剛剛轉出來的有莘羖,冷笑道:「正主兒不放過,幫兇也要死!」
有莘羖臉上露出遺憾的神色,道:「桑鏖望,你我數十年交情,你為何……」突然見桑鏖望背後那堆五色小丘後轉出一人,竟是在魚鳧國界被自己嚇走的那個方士——他不是夏都的人麼?在這混亂的情形中,有莘羖以為桑鏖望已經接受了大夏王的諭旨,那句話也問不下去了,轉而歎一口氣道:「原來如此,罷了罷了。」
桑谷馨被大夏王謀害一事,一來沒有確切的證據,而來桑家還沒準備好和大夏王全面開戰,因此秘而不宣,只有寥寥幾個人知道。江離考慮到師兄的感受,還沒想好怎麼跟若木、有莘羖等人提起此事,因此有莘羖不知道這些曲折,但想桑鏖望和大夏王有翁婿之親,他聯合了夏都的人來對付自己,並不奇怪。有莘不破雖然知道桑谷馨一事,但對桑鏖望所知不深,一時也無法冷靜下來分析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桑鏖望見了有莘羖的言行,卻又誤會了,以為有莘羖是見了背後的五色丘塚,知道對女兒抽絲剝繭的陰謀已被揭破,這才住口不再講交情。
兩人正自對峙,有莘不破舉目不見雒靈,心中大急,喝問道:「雒靈呢?你把她怎麼樣了?」
有莘羖想起一事,也喝問道:「你從正北方來!是不是?季丹呢?」
這兩件事情桑鏖望知其一不知其二,當此仇恨滿腔之時,也沒興趣解釋什麼,仰天哈哈一笑,他所立的地面突然一陣劇烈震動。
有莘不破想起桑谷雋召喚幻獸巍峒的情景,把羋壓往一塊巨石後面一放,便要撲上搶攻,肩頭一緊,卻被有莘羖按住了。只見桑鏖望腳下不斷隆起,隆到二十層樓高以後還在不斷向上拔,似乎要造出一座山來!
有莘羖冷冷道:「桑鏖望!你真要把祂召出來麼?要知道若把祂召出來,你我之間就不再是戰鬥,而是戰爭了!」
桑鏖望在高處有些瘋狂地笑著:「戰爭?我早就該發動了!如果我能早做決斷,也許能夠挽回更多的東西……」在他蒼涼的笑聲當中,腳下的那座「山」還在不斷增高。
有莘羖沉沉地歎息一聲,不再說話。有莘不破突然發現身後有異,忍不住回頭。百丈方圓的毒火雀池,四周有四座如筆如柱的山峰挺立環衛著。這是四座山峰的中間、毒火雀池的上空,正產生一個巨大的空間扭曲!
「舅公!」有莘不破剛想問清楚,才發現有莘羖不見了。他不知何時已出現在那扭曲了的空間的中心地帶,如天神一般懸浮在那裡。
「師父!他們在幹什麼?」
「瘋子,瘋子,兩個瘋子。」靖歆不知是在回答徒弟的問話,還是自己在喃喃自語:「打架就打架,居然要召喚始祖幻獸!瘋子!」
「很厲害嗎?」
「笨蛋!」靖歆竟然害怕得顫抖:「就算只是被始祖幻獸的餘威波及,我也沒把握能自保!」
「始祖幻獸?」有莘不破聽到後心中竟微微有點興奮:「難道比巍峒和赤髯還厲害嗎?」一念未已,桑鏖望足下的高山突然泥沙俱下,但和有莘不破心中的「地狼」形狀不同,這巨大的「始祖幻獸」,竟然是一條大得出奇的蠶!那高山一般的身軀,顯然還只是祂身體聳立起來的一部分,地下不知還埋著多長的一段!
有莘不破正自駭然,突然背後一聲響逾驚雷的虎吼,把大地震得悸動,把天空震得失色,有莘不破回頭仰望,一頭因太大而看不清全貌的白色巨獸,四足分別站立在雀池四周的四座山峰上——那四座山峰,竟然不比這四條巨腿粗多少!由於他是從下仰望,被巨獸擋住,根本不知道有莘羖位於何處!
在有莘不破的印象裡,巍峒和赤髯已經是見所未見的龐然大物,但和這兩大始祖幻獸相比,巍峒和赤髯簡直就是兩個小寶寶!
「桑鏖望!」有莘羖的聲音遠遠傳來,彷彿來自曠遠的天際:「這雀池是你西南地脈所聚!你我若在地上打,不用幾個來回,只怕連地形也要大變!」
桑鏖望的聲音迎風傳來:「好!那就到天上打!——衣被天下,護我山河——!」他話音方落,便見那巨大的天蠶吐出萬丈蠶絲,一彈指結繭,再彈指破繭,三彈指化蝶——那巨蝶左風翅張開,山河為之一暗,右雷翅張開,星月為之無光。風雷兩翅齊振,扶搖而上,激盪產生的旋風把兩翼覆蓋下的參天古樹也連根拔起!
有莘不破聽有莘羖高聲道:「白虎!努力!」那始祖幻獸「白虎」雷吼一聲,背部一聳,長出左右各九百九十九支巨刀,排成扇形;刀扇一震,聳出三千三百三十三支長矛;再一震,長矛頂端又伸出八百八十八柄利劍——千萬把刀劍形成兩扇巨翼後,有莘羖一聲長嘯,白虎騰空而起,直上九霄!
不多時,兩大幻獸已經飛到肉眼難辨的高度,以有莘不破這樣的眼力遠遠望去,也只覺得就像天上多了兩顆星星。
「天!」馬蹄喃喃道:「他們,他們還是人嗎?」連白癡的馬尾也被這奇觀震撼得忘了口中的麥餅,呆呆地望向夜空。
「啊!這裡有個洞,哈!有救了。」靖歆歡呼聲中,鑽進無色丘壑的一個縫隙中去了。其實以他的功力,並不比有莘不破、江離、雷旭等人差,論火候與經驗更比這些年輕人來得老到,他對時局的掌控也非常人可比,辯才更是了得,否則孟塗那一晚也不會說得桑鏖望兄弟蠢蠢欲動,但只因生性太過謹慎膽小,一遇到危險就變得畏畏縮縮。
見到師父這樣,馬蹄腦子一轉,拉起哥哥也鑽了進去。
「這些傢伙真沒出息。」有莘不破正想著要不要把他們糾出來,突然萬里高空一聲巨響,抬頭望時,原來是兩顆「巨星」在高空相撞,激盪出無數火花,落了下來。這一撞之威當真非同小可,這些落下來的殘骸,雖然半空中因摩擦而消解掉大半,但仍有巨大的威力。有莘不破彷彿又重見大荒原的千里流火,一邊觀察戰況,一邊左閃右避。
這一場近於神的戰爭,會有勝利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