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羖出現了。」桑季的臉盡量保持平靜,卻不能不為自己口中所說的這個名字所動。
「哦。」桑鏖望神色淡然,但眉宇間仍掠過一閃即逝的跳動。
「血門的雷旭死在有莘羖手上,雲中君和東君的徒弟分別敗在於公孺嬰和江離的手下,靖歆和血門另一個弟子血晨敗逃,不知所蹤。」
「小雋呢?有沒有他的消息?」
「好像會過了有莘不破,勝負未知。大哥不必擔心,在整個大西南,小雋的功力自保綽綽有餘。」
「唉,我活了一甲子,到頭來最擔心的仍是這對兒女。咱們看看阿秀去,今晨她的心疼病又犯了。」
桑谷秀抱著銀狐,吃力地爬起來,便要呼喚侍女,到父親那裡去求援。突然想到:「若木哥哥和江離他們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了,否則江離的這頭從不醒覺的靈狐不會一反常態,但父親會相信嗎?就憑這不會說話的銀狐和這片桑皮。」
她扶住小桑樹,思前想後,躊躇難決:「若木哥哥那麼驕傲的人,卻遣來銀狐報訊,前方一定是危險異常,如果父親不全力救援,只派出一些屬下,根本於事無補。可我如何才能讓父親相信我,如何才能讓他盡力去救援若木哥哥他們?」
她微微喘息著,心口一疼:「我為什麼要這麼羸弱!這麼沒用!枉自繼承了蠶叢一族的血脈!如果我自己有強大的力量,不就能親自去幫若木哥哥的忙了嗎?……啊,親自,對了,父親不一定會全力去救若木哥哥,但一定會全力來救我!只要讓父親以為我身處險境,他一定會盡力尋來。只要我先行一步找到若木哥哥,和他同處危險,父親一定會全力來援!事後父親和叔父縱然責怪於我,但為了若木哥哥,這些又有什麼所謂!」
一想起能和心上人共患難,桑谷秀心中又是一陣酸苦,又是一陣甜蜜。
她撫摸著銀狐,手掌中粘下幾根毛髮,用扶桑的枯皮壓在小扶桑樹底下,摟著銀狐,一步步向園外走去。
突然,一個聲音在她腦中響起:「你這樣子,走到幾時?」
「誰!誰在說話?」
「我,在你懷裡。」
桑谷秀低頭看了看銀狐,它並沒有說話,但兩隻眼睛卻在看著她,同時桑谷秀腦中也傳來那個聲音:「沒錯,就是我。你這個走法,去到毒火雀池,什麼事都耽誤了。」
桑谷秀是一國公主,蠶從國千年血脈,對靈狐通靈也不覺十分奇怪,心中擔心的卻是若木:「毒火雀池?他到那裡去幹什麼!還有,他、他們到底怎麼了?遇到什麼危險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當時情況很混亂。我只在危亂中收到主人『求援』的訊息。別問了,我們快去。」
「嗯。可我……」
「和我合體吧。你用天蠶絲吸收了我的靈力,應該可以讓你的體力在短期內振作起來。」
桑谷秀猶豫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靈狐眼睛眨了眨,難以掩抑地露出一絲喜色。
「它為什麼這麼高興?」桑谷秀想,「大概是因為找到援手了吧。」當下凝聚心神,閉了慧眼,吐出根根蠶絲。那蠶絲不比尋常蠶絲:赤如火,橙如果,黃如菊,綠如水,青如山,藍如藻,紫如芝——七色盤成一絲,化作一縷無色的天蠶絲,千絲萬縷,把蜷曲起來的銀狐給裹住了。
桑谷秀吐出一口靈氣,那絲球不斷盤旋起來,越變越小,待絲球化作手掌一握大小,桑谷秀將它往胸腹之間一按,絲球便毫無阻礙地融了進去。片刻間,桑谷秀便覺身輕體健。而靈狐的妖氣經過天蠶絲球的過濾,也變得微乎其微。
這樣融妖入體,強借妖力,於身體無益,但桑谷秀一想到若木,什麼都顧不得了。
「阿秀,阿秀……」桑鏖望找遍整個小扶桑,越找越是擔憂,越是擔憂,心神越亂。
「大哥,你看!」桑季掌中托著一塊桑皮和幾根狐毛。
「什麼東西!」
「在小扶桑樹底下找到的,是江離那銀狐落下的毛髮,當初我對他這頭寵獸頗感懷疑,因此對它的氣息留了心。」
「江離?就是陶函那太一宗小子?但這桑皮,卻殘留著若木的氣息。他們師兄弟倆帶走阿秀,到底要幹什麼!」
「只怕是不懷好意!否則若木與我們數十年交情,何至於一聲不吭地把人偷偷帶走!」
兄弟倆對望了一眼,同時想起了一件極可怕的事情:天蠶護體,火雀驅邪——這是能夠同時拯救有莘羖妻子肉體與靈魂的唯一法門。但要取得最純淨的天蠶絲,必須將一個蠶叢國嫡系王族抽絲剝繭!
桑季急道:「大哥,事不宜遲,雖然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要對阿秀做那慘事,但我們得快!阿秀的身體經不起折騰!」
桑鏖望望著南方,眼神空洞。
「大哥!」
桑鏖望雙手猛地握緊,指節格格作響,痛聲道:「川外人……有莘羖,我們是數十年的交情啊……」
自從趕走了夏都來的那批人,陶函商隊一路再沒遇到什麼人為的阻滯。
那次交鋒後,眾人會合,有莘不破聽說巫女峰下那個神秘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季丹雒明,興奮得手舞足蹈。而於公孺嬰聽說季丹雒明當時很可能就埋伏在正南方的道路上,不由痛惜失之交臂。最不爽的當然是羋壓,眼見出去的三人各遇強敵高人,偏偏自己這個「居中策應,任重道遠」的中軍大帳風平浪靜!不由連呼上當,口噴烈火,追得「大騙子」有莘不破遍地逃跑。
這一路打打鬧鬧,倒也開心,但越往南,地方越荒涼,路也越難走。「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輦」——到了魚鳧南端的薰吳山,終於連山野小路也沒有了。
有莘不破召集了四元老、六使者,進入江離在車陣中央結下的「隔音幻木境界」,商議對策。十五人坐圓,有莘不破左手邊是江離,右手邊是於公孺嬰,江離旁邊是雒靈,於公孺嬰旁邊是羋壓……依次列坐。這一十五人,乃是陶函商隊的最高領導層。羋壓見這陣勢,知道是一個很正式的會議,讓自己參加,那是把自己當作成人看待了。當下壓住內心的新鮮感和興奮,挺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成熟模樣。
蒼長老是會議主持,當下扼要講了將議之事:「……簡言之:一,前路車隊難行,或有寶可覓,但無商可通;二,幾位首領有意到毒火雀池一行。此二事如何取捨,或有何兩全其美之策,請諸位共議。」
有莘不破執掌陶函商隊以來,滅紫蟗,越屍方,抗禮季連,開通西南,陶函商隊聲威更勝以前,而商會會眾所得財物,更遠非以往可比,上上下下無不歸心,甘於同憂樂、共患難。因此幾個首領到底為什麼一定要到毒火雀池去,眾人並不了了,卻無反對之聲。當下商議兩全之策。
議論良久,終於決定兵分兩路:幾位首領前往雀池,商隊本部返回魚鳧腹地等候。
江離道:「往毒火雀池,人數宜少不宜多。但商隊本部仍必須有一人主持。我們五人必須留下一個。」
在這個正式的會議上,羋壓一直不敢說話,怕說錯了丟臉。但這時一聽江離的話急得跳了起來:「誰都行!但決不能是我!這次我說什麼也不幹什麼坐鎮中央的蠢事了!」
江離笑道:「放心,不是你。」
羋壓舒了一口氣。江離望向於公孺嬰,於公孺嬰也剛好望了過來,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於公孺嬰道:「我吧。」
有莘不破知道這次前往毒火雀池危機重重,極需於公孺嬰這樣的臂膀。但無論能耐、威望、資歷、身份、人心所向以及獨當一面的氣魄,於公孺嬰都是留下主持的首選,當下點了點頭。
蒼長老發令,眾人端坐,聽有莘不破發佈正式決定:「陶函商隊代理台首有莘不破與大首領江離、雒靈、羋壓前往毒火雀池;商隊暫由於大首領公孺嬰全權統攝,即日回魚鳧國腹地安頓,一切便宜行事。」
蒼長老高聲道:「散會。」
葉斂木收,「隔音幻木境界」化為虛有。
陶函商隊回頭以後,靖歆令馬蹄把車牛輜重都捨了,丟在一個荒僻的地方。馬蹄馬尾各背一個背簍,收拾一些食用之物,繼續跨山南行。這一路受的罪可就大了。道路難行不說,沿途還得服侍靖歆這個架子大過天的師父!
馬蹄開始懷疑自己這個師父是不是拜得太倉促了。自從做了靖歆的徒弟以後,他再一次過起下人的生活。上次伺候的是僱主,圖他的錢;這次伺候的是師父,圖他的本事。
馬尾逆來順受,倒不覺什麼,但一點東西都沒學到卻整天在靖歆淫威下低三下四的馬蹄卻開始後悔了。
「咦!那是什麼東西,是一頭大鳥嗎?」
馬蹄順著哥哥的手指望去,只見極高處飛著只怪鳥,隱隱可以見到鳥上坐著一個人。
「大概是什麼人在施展神通吧。」自從遇到陶函商隊以後,什麼怪事都有!這些跟在陶函商隊的人早就見怪不怪了。「總有一天,我也要學到這樣的神通,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馬蹄正在意淫,只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這神通你是一輩子也學不來的。」馬蹄不用回頭,就知道是那個什麼也沒教過自己卻把自己當奴才用的師父。聽了他這句話,什麼壯志都給打滅了,但他也只消沉了一會,便又重新收拾心情,哈巴著問道:「師父,那是什麼鳥啊,這麼大?」
「鳥?」靖歆冷笑道:「那是蝴蝶!」
「蝴蝶?」馬蹄吃了一驚,「有能飛得這麼高的蝴蝶嗎?」
「你懂什麼?天下你沒聽過的事情多了去!」
馬蹄忙說:「徒兒無知,還請師父指點。」
「哼。」靖歆沉吟道:「我雖能估摸出這人的來歷,但此事非同小可,你現在知道了沒什麼好處,以後有機會再跟你說。咦!」
靖歆訝異聲中,馬蹄也發現那「蝴蝶」翩翩降下,竟然衝著自己三人而來,心中不由有些惴惴不安:「這蝴蝶上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怪物,別是來找麻煩的吧。」
桑谷秀從沒出過門,認不得道路,只知道驅使幻蝶一路南飛,一路和回程中的陶函商隊錯過了也不知道。正在蒼茫的群山間不知如何是好,發現窮山惡水間有三個人影攀山越林,心想這三人能走到這個地方,必是非常之人,當下降下問路。
那三人為首的是個方士,數縷黑鬚,神態瀟灑,桑谷秀見了心中已有七分好感。當下在幻蝶上施禮問路。雙方通了姓名,桑谷秀於外務所知不多,靖歆雖到過她家,桑鏖望也沒將這事跟她提過;靖歆見了那三丈見方的大幻蝶,已經隱隱猜到這女孩和桑家關係不淺,再聽到桑谷秀自稱姓桑,心中更加瞭然,想道:「人道桑家有個二小姐,美貌多病,看她這個樣子十有八九。不過看起來她並不知道我在她家做過客的樣子。」當下並不點破,再聽桑谷秀問起毒火雀池的道路,靖歆心中不由微微吃了一驚:「毒火雀池?」
「先生知道?」
靖歆電了點頭。桑谷秀大喜,忙問方向。靖歆道:「三言兩語難以說清,我雖識得道路,本可為姑娘引路,可惜沒有駕物飛行的神通。」
桑谷秀微微一笑,道:「先生若肯引路,那是最好的了。小女子先行謝過。至於飛行,倒也容易。」她自幼多病,體力甚差,禁不得風,走不得路,自把銀狐融進體內,借它的狐力,才能千里跋涉而來。否則雖能召來幻蝶,也禁不起高空飛行時的罡風。
馬蹄馬尾在靖歆積威之下,一直不敢開口說話。馬尾只惦記著什麼時候吃東西,馬蹄雖也好色,但喜歡的是騷勁十足的娘們,桑谷秀雖然溫婉,但在馬蹄眼中只是個病怏怏的大家小姐,一點興趣也沒有。「這女人有什麼了不起?師父要這麼慎重!不就養了一隻大蝴蝶嘛!」
正在不屑,卻見桑谷秀伸出了手,掌中托著兩片桑葉,桑葉上臥著三條小蟲,馬蹄知道那就是能吐絲作綢的蠶——靖歆卻知道這是桑家獨有的天蠶!天蠶啃食著桑葉,吃得好快!不一會就把桑葉給吃得一乾二淨。桑谷秀把那三條開始吐絲的天蠶往空中一拋,只見那小小的天蠶竟然在半空中吐出萬千蠶絲來。從空中落地只是一瞬間,這兩條天蠶吐出來的絲竟鋪了三四丈方圓的地方!蠶絲把天蠶裹起來,變成三個大繭,馬蹄馬尾還沒反應過來,三隻大蝴蝶已經破蛹而出。
馬尾看得目瞪口呆,連麥餅都忘了;馬蹄更是艷羨不已:「這些傢伙為什麼都有那麼神奇的法術!嘿,老子要有個好出身,管保比他們牛!」
「三位,請吧。」
靖歆微笑著凌虛而上,掃了兩個小伙子一眼。他這人享受慣了,受不得苦,所以走到半途還要找馬蹄這看起來還算伶俐的小子來服侍自己。本來在進入這片荒山之前就想把這兩人解決掉,但一路來這小子馬屁拍的好,伺候得自己舒服,就暫時留了他們的性命,想等路途險惡到這兩個沒什麼法力的人走不動、成為自己累贅的時候再拋了他們,任其自生自滅。哪知遇到了桑谷秀。「嘿,你們兩個,算是交了狗屎運!」
一路上桑谷秀又問起「最近有沒有見過什麼異象,或什麼大戰之類。」靖歆辨顏察色,隨口胡謅:「有啊,前些天就在毒火雀池那個方向,真個天崩地裂,日月無光。我就是見形勢有異,這才打算前往一探。」桑谷秀聽了更是憂形於色。靖歆又轉彎抹角地套桑谷秀的話。桑谷秀沒什麼心機,不多時就讓靖歆把她心裡擔心的事情摸透了個七八成。心道:「那若木是太一正師祝宗人的大弟子,本事據說和他師父也差不多了,再加上有莘羖,如果連他們都遇險,這禍事不知道是什麼,但我可萬萬惹不起。就算他們已經脫險,我也不能讓有莘羖見到。最好他們兩敗俱傷,我躲在暗處從中漁利。」
四人飛了不知多少時候,靖歆遠遠望見正南方一片丹紅,估摸著毒火雀池已在三百里之內,便要想個借口和桑谷秀分手。突然聽見她叫了一聲「若木哥哥」,一掉頭往東南方向加速飛去。
眼見桑谷秀越飛越遠,馬蹄問道:「師父,這女人怎麼了?」
「嘿!誰知道她發什麼神經!」
「那我們怎麼辦?」
「繼續往正南方走,降下來貼著樹尖慢慢走,嘿!這蝶兒真不賴,比馬還好使喚!」
桑谷秀方才見了那片丹紅,也猜出那可能是毒火雀池的所在。正想請教靖歆,突然東南方向隱隱傳來一股闊別多年的熟悉氣味——若木!一想起那個姐妹倆朝思暮想了不知多少個日夜的若木,不由得她不歡喜若狂,失神地叫喚了一聲就往東南飛去,把靖歆三人都忘記了。
足踏幻蝶,桑鏖望和桑季遠遠望著結陣成圓的陶函車隊。
「沒有阿秀的氣息。」桑鏖望道,「有莘羖和若木應該也不在裡面。」
桑季道:「如果有莘羖沒有惡意的話,那阿秀應該無恙。但如果他竟然喪心病狂要幹那惡事,就一定會在毒火雀池附近。阿秀既然不在這裡,我們得趕快往毒火雀池去!」
「好!如果他們敢動……動阿秀一根頭髮,西南境內,沒一個川外人可以活著回去!」
於公孺嬰看著龍爪禿鷹,呆呆出神。
蒼長老走近前來,問道:「少主,怎麼了?」
「是桑鏖望和桑季。」於公孺嬰喃喃道,「他們往南邊去了。看他們的樣子,似乎出了什麼大事!」
蒼長老道:「不會和有莘公子他們有關吧?」在於公孺嬰面前,蒼長老始終不肯稱有莘不破為台侯。
「我要去拜訪一下伯嘉魚。」
「魚鳧國主?我們經過湔山已經登門拜訪,向他納過禮貢了啊。」蒼長老腦中靈光一閃,突然醒悟:「少主!你也要前往毒火雀池去麼?」
於公孺嬰點頭道:「不錯,如果伯嘉魚肯答應照拂我們商隊的話。」
風聲蕭蕭,那是山雨欲來的徵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