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興沖沖對馬尾說:「聽說陶函商隊在招人!」
馬尾說:「哦。」
馬蹄說:「本來陶函從來不收外人的,但聽說這次是因為打強盜的時候死了好些人,所以才破例在本城增加人手。」
馬尾說:「哦。」
馬蹄說:「太好了,看來這是老天給我們的機會!我們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翻身!」
馬尾說:「哦。」
馬蹄說:「他們招的只是雜夫、御者和幾個匠人,御者的要求太苛刻,匠人我們做不來,我們先從雜夫幹起——但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出人頭地的!一定!」
馬尾點了點頭。
蒼長老堅決反對在外邊招人,但有莘不破卻想擴大商隊的規模。無憂城和三寶嶺兩場惡戰,陶函本來就損失了好些人手,雖然在無憂城曾「精挑細選」地補充了若干雜役,但哪怕只是要維持原來的規模也嫌人手不足。
「這樣吧,」江離打圓場說,「入選的人我一個一個看。」
蒼長老就沒什麼話說了。經歷幾件大事以後,加上於公之斯、於公孺嬰父子對眾人的感染,造成了陶函上下對這個年輕人的高度信任——尤其在四老眼中,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江離都比有莘不破可靠得多。
「不過,得有個人幫我。」
「誰?孺嬰兄?」
「我想要個美女陪著……」說著,江離看了看不很情願的雒靈。
有莘不破替雒靈解圍:「她不會說話,你會悶的。」
「她不肯?」
雒靈低下了頭。
「你不肯?」
有莘不破看了看江離,又看了看雒靈,說:「我們一起去吧,多一個人,看得更仔細。」
「你就這麼不放心她?怕我把她吃了?」
「不是啦。」有莘不破說,「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
「誰說你閒著?關於買銅車的事情,蒼長老還沒跟你說嗎?」
馬蹄在初試的時候就被拒絕了。
「我們不能帶著一個白癡上路。」
馬蹄望了望站在不遠處啃著麥餅的哥哥,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陰冷。但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實際上對他這樣的小人物,除了馬尾,根本沒人去注意他。
雒靈坐在七香車裡,低著頭,看也不看身邊的江離一眼,彷彿有點害羞。
「其實,我們早就該談談了。」江離說,「有莘把你帶回來以後我一直沒怎麼留意過你,但孺嬰卻說你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說到這裡他歎了一口氣,繼續道:「你知道,這個男人看人一向很準的。」
馬尾無憂無慮地咬著麥餅。
馬蹄看著馬尾無憂無慮地咬著麥餅。
快二十年了,這個哥哥到底是和自己相依為命的親人,還是拖累了自己的遠大前程的包袱?這一路走回貧民窟,他被這個問題纏繞得很煩!「難道我要為了他而一輩子吃麥餅、睡牆角、做幫閒?」他摸了摸藏在懷裡的那一塊布幣,猶豫了很久,終於說:「哥,今天我請你吃肉餅,好不好?」
「真的!」馬尾眨著眼睛,見弟弟點頭,高興地說:「呵呵,呵呵,呵呵。」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千萬別走開。」
馬蹄轉了個彎,走了兩條街,買了一塊肉餅和一包老鼠藥。回來的時候,馬尾還在那裡高興地等著。
「什麼!」有莘不破跳了起來:「我們的錢不夠買下二十五駕銅車?」
「不是,」蒼長老道:「是不夠付二十五駕銅車的半數——五年前,台侯——呃,先台侯已經付了半數了。」
有莘不破喃喃道:「怎麼會這麼貴啊!我們可是把紫蟗寨搬空了啊。」
蒼長老道:「煉青銅甚是不易,而季連所煉出來的青銅更是天下一等一的精品。不說質量,光是打上季連兩個字,任何銅器都能增值三分。而季連為我們商隊量身訂做的銅車更是非同小可:每一駕銅車不僅實用,而且精巧!車城布開之際,一釘一板,絲絲入扣,端的是巧奪天工。我陶函商隊能暢行天下,和這銅車實有莫大關係。」
有莘不破苦笑道:「我不是不知道這銅車的好處——實際上這些銅車根本就是一棟棟會動的房子。連成車陣,簡直就是一座可以隨時拆分的城堡!一分錢一分貨,它這麼貴原也應該。『這麼說,陶函的錢是湊夠了?』我終於明白羋城主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可笑我當初還誇口說錢不是問題呢。」他頓了頓,問道:「現在我們的錢大概能買多少?我們還剩下的大銅車還有幾輛?」
「如果把所有貨物全部脫手,大概可以買下二十四輛。我們原來還剩下十五輛,但去殘去廢,只剩下十二輛。」
有莘不破道:「那好啊,剛好是三十六輛之數。」
蒼長老道:「但這樣的話我們就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銅車!沒有本錢也沒有貨物!怎麼做生意?還是少買幾輛吧。下次回來再購齊。」
「不行!少了一輛,車陣便不完全。再說我從來不喜歡走重複的路,也許商隊再來到季連的時候,我早不是你們的台首了。」
蒼長老心中一跳,看了看坐在旁邊一直沒開口的於公孺嬰,想起他曾說過的話:「如果有一天他要離開,這個商隊也羈絆不住他……」
「買下,全買下!本錢的事情我再想辦法。嘿,有了車陣,咱們商隊又這麼強,怕找不到錢?」
蒼長老嚇了一跳,道:「您、您不是想再找一個紫蟗寨吧?」
有莘不破笑道:「不行嗎?」
蒼長老高聲道:「不行!絕對不行!咱們是商人,不是強盜!上次剷平紫蟗寨,還可以說是師出有名,如果再做一次這樣的事情,那麼以後我們商隊周轉遇到困難,就不會再考慮別的辦法,只會想到去搶劫!這種理念一定要杜絕,它會傷害我們商會立足的根本!」
有莘不破笑道:「好啦好啦,我也是商國出來的,商人應該是怎麼樣的我還不知道?總之二十四駕銅車我是買定了。以後的事情……會有辦法的。」
「那天晚上我在『松抱』的時候很奇怪,當時自己思緒太亂沒有細想,但過後總覺得有點不對勁。當時你也在場的,雖然說閉著眼睛,但我知道你沒有睡著,對嗎?你能告訴我哪裡不對勁嗎?」
雒靈靜靜地聽著,不但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連一個念頭也不轉。
「其實你不用這麼緊張——嗯,對了,你現在不是緊張,而是全身放鬆,讓心中沒有一點想法。但你不用這樣做啊。我又不是心宗的高手,別人不說話的時候,我是沒法窺知她心裡在想什麼的。」
雒靈仍靜靜地聽著,不但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連一個念頭也沒轉。
「你怎麼又來了?」
「我把我哥哥安頓好了。」
「這麼快?」
「其實在這座城裡我還有個叔叔……」馬蹄說著,摸了摸懷裡還剩下的老鼠藥。
「我有個主意。」一直不說話的於公孺嬰突然說。
有莘喜道:「妙極!你的話就像你的箭,不發則已,發則必中!既肯開口,肯定有高招。」
於公孺嬰懶懶道:「不是高招,是爛招!還記得前幾天羋城主對你的鬼王刀讚不絕口麼?」
有莘皺眉道:「果然是爛招,明知道我喜歡那把刀,還要打它的主意。」
於公孺嬰道:「兜裡沒錢卻想買好東西,還要一次性買好多好東西,總得放點血。我們也不會讓你單獨放血,咱們把刀連同子母懸珠、七香車一起抵押在這裡。下次商隊賺夠了錢,再行贖回。反正羋城主看中的不是鬼王刀本身,而是它煉製的法門。有個一年半載的,夠他研究了。」
有莘不破自言自語道:「『我們也不會讓你單獨放血』,看來倒像是你和江離早就商量好了的……那我還能反對?」
卻聽蒼長老道:「這倒是好主意,不過只怕份量還不大夠。」
於公孺嬰道:「加上陶函之海,總可以了。」
蒼長老急道:「不成不成。」
於公孺嬰道:「只是抵押在這裡,你還怕羋城主吞沒了?」
蒼長老道:「羋城主哪會吞沒……不過……唉……」
「既然沒有蒼老也異議,」有莘不破拍板道:「那就這麼定了吧。蒼長老你再和羋城主講講價,讓他打個折扣,錢就不用折現了,弄些刀劍弓矢就行。」
只聽門外羋壓的笑音響了起來:「不愧是商國來的!真會精打細算!」
「你走吧。」江離只看了馬蹄一眼。
「為什麼!」馬蹄有些失態。馬蹄雖然不清楚江離在陶函商隊具體的地位,但從眾人對他的神態中也猜想得出這個肩頭上睡著一頭銀狐的年輕人一句話就能決定自己的去留。「我有的是力氣,腦袋也夠靈活,我吃的不多,但各種各樣的活都能幹!」他不甘心,只要還有一絲機會他也要努力到底,如果不是這種堅持,這種韌勁,他和馬尾早就餓死在這個亂糟糟的時代了。「而且我又沒有什麼牽掛,無論到天涯海角,我都會忠心耿耿、無怨無悔地跟著商隊走。平時我也很老實,您可以打聽一下,所有人都會說我是這座城裡最守規矩的人。做個雜夫,我可以的。」
江離並沒有再看他第二眼,只搖了搖頭:「不行,你走吧。」
阿三在旁勸道:「小哥,江離公子說了不行就不行,你快回去吧。後面還有一大幫人排著隊呢!」
馬蹄有些絕望了,但仍不甘心:「能、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江離半闔著眼,沒有說什麼。
阿三又催促了幾句,馬蹄不服氣地問:「算我求求你,告訴我,我為什麼不行!」
「你身上有一股我不喜歡的味道。」江離的眼睛仍然半闔著,「這種味道和死亡有些關係。具體是什麼事情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我只知道如果窮糾下去答案也只有一個:這個商隊不適合你。這樣的答覆,滿意了嗎?」
馬蹄脹得通紅的臉突然變得慘白異常。他沒有再說什麼,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看羋壓走進來,有莘不破笑問道:「你來幹什麼?偷聽買家的機密,很不道德的。」
羋壓道:「我見你們招人招得差不多了,聽說過幾天就走,過來請你們喝酒,算是餞行。」
於公孺嬰道:「是你請我們,還是羋城主?」
「當然是我!」羋壓道,「如果是我爹爹請,你們就吃不到我的小菜了——他不會讓我下廚的!」
於公孺嬰道:「你年紀太小,還不應該喝酒。」
羋壓道:「小!誰小!我今年十五了,已經成人了!別說喝酒,到天下間哪裡去闖蕩都沒問題!」
於公孺嬰道:「順便帶上你那會飛的房子。」
羋壓一本正經地更正道:「是廚房!」
於公孺嬰道:「順便尋找傳說中的丹陽之雀、崑崙之蘋。」
「對啊!」羋壓話一出口,便覺失言,有點口吃地說:「你、你……」
有莘不破接話道:「我們離出發還有好幾天呢,你就自個兒要給我們餞行,只怕沒那麼簡單吧。」
於公孺嬰笑了笑,道:「這孩子是給你撩撥得動心了。」頓了頓道:「不過我們不會答應的,你還太小。」
羋壓漲紅了臉,強撐道:「答應什麼?」
於公孺嬰道:「我們行商在外,風餐露宿,帶著一個孩子太不方便。」
羋壓給他左一句「孩子」,右一句「太小」,說得惱羞成怒:「誰說我是孩子!誰說我小!我就是要出去闖蕩,就一定要跟著你們嗎?哼!」怒氣沖沖轉身就走。
蒼長老道:「這位少城主的脾氣到時火爆得緊——來得快,去得也快!」
於公孺嬰道:「是不是火爆,是小孩子脾氣。偏偏還不服小!」
有莘不破道:「小孩子不服小,老人家不服老——這本來就是人之常情。你也過分了點,一點餘地也不留下,讓他下不了台。」
於公孺嬰道:「你呢?難道你真想帶著他走?」
「我可沒這麼說過。」
於公孺嬰笑道:「那他臨走前你那個眼色是什麼意思?」
有莘不破瞪眼道:「你這雙眼睛怎麼比你那頭龍爪大鳥還毒!」
「我只不過是想提醒你,」於公孺嬰笑道,「如果你真打算這樣做,小心羋方出動大軍把我們給滅了。千萬別仗著咱們買了他的銅車可以佈陣!羋城主雖然一直是彬彬有禮的斯文樣子,但你要是敢拐帶他的兒子,嘿嘿,羋家的重黎之火,可比狍鴞的胃液厲害得多。」
突然下起了雨。
馬蹄冷冷地看著在泥漿中滾動著的馬尾,耳邊傳來他一句又一句的呻吟:「啊!弟弟,你,回來了,唉,好痛,我好痛……你走後不久,我,就痛,唉,肚子好痛。唉,弟弟……」
馬蹄突然狂奔而去,回來的時候提著一個破桶,桶裡溢著冷水。他把馬尾按住,捏住他的鼻子往他口裡灌!馬尾的呻吟模糊起來,手痛苦地亂撐、腳痛苦地亂踢。馬蹄直灌到馬尾口鼻冷水倒湧,這才放開他,任由馬尾嘔吐。等馬尾吐到什麼也吐不出來後,又壓住他重新灌。
雨停的時候,馬尾已經吐到整個胃裡連酸水也沒有了。
「肚子還疼嗎?」
「不疼了。」馬尾樂整個人虛脫了躺在濕漉漉的地上,卻呵呵地笑著:「我弟弟真好,真本事,你又救了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