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哪來的這等好事,要愛,又要自尊,要關懷,又要自由,全部好處都佔盡。我們總只能選擇有限的幾樣,要拿得起,放得下,萬萬不可犯傻。
——沈安若的Blog
沈安若剛畢業就進入正洋,最初是在正洋的產業公司,一年後便被調入總部。
那時正洋的集團化運作剛開始,總部公司也剛正式成立,所有人員皆司齡越過三年,經驗豐富,只除了沈安若。並且她是唯一的女子。
那時她原先的部長張效禮已被調至總部,力排眾議要將她一起帶走。張效禮說:安若雖司齡短,經驗少,做事卻是條理漂亮,再多的頭緒從不見雜亂慌忙。最難得對任何人員皆一視同仁,對職位高者不卑不亢,對職位低者亦有禮有節。
幾年後沈安若升職,人力資源部照例抽調人員進行考察。臨時項目組的同事說,沈安若有見解,無鋒芒,肯尊重他人意見。清潔工說,沈小姐待人和氣,不張揚,這麼多年,從未見她發脾氣。她的現任上司批語:安若工作努力認真,性格沉穩平和。
沈安若自己知道,自己火氣明明很大,只是甚少人前發作。
兒時的她心情不好時,曾偷偷點過蠟燭燒自己的頭髮與手指,看著幾絲頭髮嗤嗤幾下,在燭火幾厘米處便蜷成一團成了灰,而手指則感受到灼熱的微痛時,心裡的鬱悶就漸漸地散了。
後來年紀漸長,便不再這樣傷筋動骨。賀秋雁給沈安若總結三條發洩方法:剪頭髮,虐待胃,浪費錢。
沈安若留長髮,但總是沒有特別長,只因為她常常在心情不好的時候自己拿了剪刀,卡嚓一聲便剪下一寸。有時候剪得過狠,便不得不去理髮店請人重修。她平常吃得不多,常常饑一頓飽一頓,但是抑鬱的時候,便跑去最喜歡的店裡,一直吃到撐。後來看《瘦身男女》,那些男人女人因失戀將自己吃成巨胖,忍不住冒汗,似乎見著自己未來寫照。在外唸書時她大多時候一個人逛街,總是坐到公車的終點站,離學校遠遠的,在舊書舊貨市場轉一天,買回大堆好看不實用的東西。有時候也買衣服,並不貴,一下子買一包,大多扔進櫃裡,連穿的機會都沒有。於是她出門盡量少帶現金,因為總會花光。有一回,只給自己留了公車路費,卻不想已經沒有公交車,只好打車回校,在樓下打電話請室友送車費下來。
賀秋雁說:沈安若,你貌似平靜,其實骨子裡有一種毀滅因子,真是可怕。
沈安若其實從小便不與人交惡,與人客氣,讓人三分,印象裡幾乎從沒與同學或者小夥伴們吵過架。同樣的,她也便沒有特別交心的朋友。閨蜜也算有幾個,但也甚少互抖隱私。聚到一起,大多是因為有共同愛好,比如同喜歡一位作家,同喜歡一部電影,或者同是運動盲,體育課總要補考。
賀秋雁是個例外。兩人並無太多共同喜好,但兜兜轉轉,每次回首,不管哪個方向,這人總是在那裡,從小學、中學、大學一直到踏入社會,於是便默認了這緣分。
賀秋雁總說,沈安若,像你這樣明明有脾氣卻忍著不發作的人,最是自虐,早晚窩出病來。不如學我,雖然有失淑女風度,但是多麼爽。那時候她剛結束一段戀愛。還在僵持中時,男方這邊尚未分手,那邊已經另有別人。她們倆恰在餐廳與那姿態親暱的一對碰個正著,賀秋雁端了杯子過去,禮貌地打過招呼,然後將酒潑了男方一臉,又一個巴掌甩過去。
直到幾年後安若想起當時的場面,仍是笑到發抖。賀秋雁說,笑什麼,我還有更英武的事跡你沒親眼見到。安若帶一點敬意說,我十分慶幸你沒去潑那位女士。賀秋雁一臉認真:我當然分得清是非,欠抽的是男人們,我們女子同胞定要互相珍重關懷,為何要內訌。
安若在這一點上十分崇拜賀秋雁,因為換作她,打死也做不到。她想,她只會裝作沒看見,安靜地轉頭走掉。或者躲不掉時,便落落大方地上前打招呼,然後回家自己將這個心結慢慢消化。
其實這種情況也真的有過,很湊巧地親眼見了妙齡女子對江浩洋投懷送抱。她真的什麼都不問,安靜地走掉,反而是江浩洋沉不住氣:安若,你為什麼都不問?問她是誰,問我們是什麼關係。
你若覺得有必要解釋,自然就會主動說。如果沒有必要,我又為什麼要問。沈安若答得心平氣和。
那個時候,兩人已經完全鬧僵,就如蜘蛛網,明明細細密密糾纏不清,偏偏看起來那樣脆弱,彷彿被風吹一下都會破,死撐著一天算一天。有一陣子江浩洋被派到下面鄉鎮去鍛煉,這樣兩人便整整幾星期都不見面,沈安若竟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有天晚上同事聚會,在一起喝了不少酒,划拳說笑猜謎語,熱鬧非凡。後來又去唱歌,唱王菲的《催眠》,幾乎把嗓子喊破。那天她覺得十分輕鬆快樂,又忍不住悵然地想,為何與普通朋友在一起相處這樣容易,反而是所謂相愛的兩人,卻是整日裡互相折磨傷害。
「不如一切這樣吧,你和我就算了吧。誰都害怕複雜,一個人簡單點不是嗎?一個人簡單點生活吧。」
當時有同事唱《邊走邊唱》,突然便覺得犯堵。那天她提前走掉,卻不想在公司宿舍樓下見到了江浩洋。他一臉倦容,仍站得挺直。
那天本是她的陽曆生日,因為這天本是個節日,所以連她自己也忘掉。江浩洋一向不去記各種紀念日,覺得十分的無聊,不想幾周未見的今天,他竟然出現了。
本來前幾晚上兩人打電話,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安若說:「江浩洋,我們現在這樣子,還要怎麼走下去?」江浩洋的聲音在另一邊也同樣沒有溫度:「你說怎樣就怎樣。」「那好,我們不要再互相折磨,大家都解脫吧。」電話那邊久久沒有聲音,沈安若的心也越來越冷。其實她也只不過要一句話,只要他輕描淡寫一句「不」,或者哪怕他輕蔑地說「你別想」,她都覺得那是一種心靈的安慰。可是根本連句話都沒有,天地間幾乎只剩下安若自己的呼吸聲。終於還是她先沉不住氣,一言不發掛掉了電話,就這樣一直到今天晚上。
回到宿舍,雖然已經吃很飽,安若還是努力地又塞下大塊的水果蛋糕。兩位室友也有份,於是集體倒戈:「安若,你真不像話,浩洋等你整整三個小時。」
那天晚上沈安若擠在何雙艷的床上睡了一晚,將自己的房間留給江浩洋。何雙艷直推她:到你自己屋裡去,我們什麼也看不見。沈安若後來想,正是因為心中有那樣的不確定與不安,所以才始終不願將兩人的關係更進一步。
天還未亮,江浩洋便要趕最早的長途車回他目前的工作地,要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兩人四點半便出門,在路邊攤吃了豆漿油條,安若送他去車站。兩人一路無言,一直到江浩洋的車要開動,江浩洋突然打開車窗,探身出來:「安若,不如我們重新開始。」
那是《春光乍洩》裡的一句台詞,那一年,哥哥剛剛離世,安若覺得有一瞬的傷感。當時太陽剛剛升起,向著安若站立的方向投射出萬道雖然沒有溫度卻燦爛奪目的光芒,直晃得她睜不開眼睛。江浩洋背向著太陽,安若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見他被籠在一層光暈裡,覺得心底又有東西在坍塌,融化。就這樣,總是這樣,反反覆覆,在她左思又想,輾轉難眠後,終於又一次下定決心要離開時,他輕描淡寫一句話,便留住了她。
這究竟是第幾回鬧,安若也記不清。第一回鬧分手,安若把當時已經幾乎齊腰的長髮剪得比赫本當年更短,她以為可以乾脆利落地了斷,其實到底還是輸。江浩洋後來總愛將她短得像男孩子的頭髮揉亂,又用手指幫她梳理整齊,帶點寵溺地笑:「這樣好,顯得精神多了。」於是沈安若恍惚覺得,兩人持續多日的僵持,冷戰,似乎從來都不曾有過。
再一回,沈安若自己賭氣去吃了平時雙份的大餐,把胃折騰到險些要去醫院。那一次她起毒誓,這樣的拖泥帶水磨磨嘰嘰,完全失了她的本性。如果自己還走不開,不如下輩子投胎做一隻豬。江浩洋一周以後才打過電話來,偏偏三言兩語,又將她迷惑。
那時候,沈安若也十分恨自己,明明居於下風,卻總似自己在無理取鬧。她在意江浩洋對她的不在意,氣惱江浩洋對她不珍惜,卻又每每因為他一點點的在意和珍惜而心軟。她其實已經分不清愛或者不愛,兩人的相處,到了那時,竟成為一場競賽,誰先認輸,誰沉得住氣,誰心軟,誰頭腦清晰。
與江浩洋快要分手的那陣子,電視上每日重播《我本善良》,愛恨交纏,生死戀歌。
沈安若年少時最迷這部劇集,愛上齊浩男,欲罷不能,總以為一個女孩的一生,總會有個齊浩男在等著她,只是遇上的早晚而已。長大後才明白,即使遇上一個愛你的石家榮,都是一件難得的事。
那個時候她非常不待見齊浩男的前女友,一個所謂的楚楚動人的淑女,優柔寡斷,舉棋不定,傷人又傷己。這麼多年後,才終於能夠漸漸理解,當年她如何的心灰如死,決然離去,明明她還愛著他,而他也愛著她,但在彼此心裡,總是愛得不夠,抑或愛得不真誠,心中天平失了衡,終究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