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時報》——創辦於一七八五年,最不同凡響的新聞刊物!現在由靈通刺探者弗蘭克?諾斯為大家做詳細論述。本報贊助者為:聯合福爾提星際公司、蝶舞交互建設集團、伊斯蘭法拉卡銀行、賽博鼠名品,以及柯密特第一寰宇教會。
社論
我想和大家談談新莫斯科星系的大災難。即便諸位喜歡用所謂「客觀新聞報道」中完全喪失了道德感的語言來描述新莫斯科,你們也會說:它是一個真正令人作嘔的污穢之地,是混亂不堪的大熔爐。在這片藏污納垢之所,間諜天使、戰爭吹鼓手和各式各樣的災難產物沆瀣一氣,做著卑鄙的交易,好似鑽進威士忌桶的酒鬼一樣欣喜若狂。就像大多數在這個古老體制的光錐裡混日子的人一樣,大家或許都認為新莫斯科只是讓別人頭疼的麻煩,與自己無關——這是一片偏遠落後的麥剋星球世界,住的都是欺軟怕硬的無能惡棍,總想胡搞些褻瀆神明的技術,被愛查頓整得狼狽不堪;他們也就會鼓搗出一點硬伽馬射線,自己棲身的星雲才形成沒幾天,而且用不了幾年就會被人忘個精光。最近,由本專欄委託進行的一項短期調查顯示,百分之六十九的地球佬沒聽說過新莫斯科,而在對這個地方有所耳聞的人裡,又有百分之八十七的被調查者相信,它與地球政治毫無關係。另外順便提一句,這些人同時也都認為:口交不是真正的性交,老變態狂聖誕老人在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五號都要溜進你的煙囪,而地球是平的。
好吧,現在該剝開誤解的外衣了,讓我們拿起驅除蒙昧的鋼絲刷子,把這堆粘粘糊糊、半真半假的論調和真正的謊言都清理一番吧。真相確實令人苦惱,但總比故作一無所知而招致的後果強得多。
九年前,我前往新莫斯科,在星系內各地之間做平平常常但優哉游哉的長途巡迴飛行,一路看遍了七角星系才會有的聲色場所、兩河星系那樣的田園風光,還有像阿薩德星系、文萊星系和貝多芬星系一樣給人留下狂野印象的地方。我要再三強調,新莫斯科決不是充滿田園風情的窮鄉僻壤。其實,它也很難算得上是一片充滿田園風情的窮鄉僻壤,因為這裡的行星聯盟由六個超級大國政府組成,每個國家的疆域都同地球上的大洲一般大小,這裡的城市規模與孟菲斯、阿於巴或東京不相上下,這裡的太空軌道基站能夠建造核聚變動力的星際貨運飛船。
當人們想貶低新莫斯科時,大概總是要用上一個詞:「與世隔絕」。但是,這個星系只有兩億公民,連能夠生產超光速動力內核的船廠都沒有,如何會成為通達天下的寰宇主義者呢?事實上,與許多干預時代之後出現的殖民地相比,他們所保持的核心工業能力要高出很多,而且他們的生活也過得相當不錯。如果你的先祖來自愛荷華和堪薩斯,你說話的口型就像是在打呵欠,那麼單憑這些事情,誰也不可能妄下斷語,說你愚蠢、蒙昧,或者認為你是個瘋狂的帝國主義者,熱衷於征服星系。而我發現,新莫斯科的人民大都寬容、友好、思想開明、性格開朗、精力充沛、風趣可喜,而且仁慈善良,跟其他星系裡我所瞭解的大眾沒什麼兩樣。如果你想找老派風格的麥剋星球世界,莫斯科就算一個:當年一些被逼無奈的難民在此定居,承襲了二十一世紀的歐美主流文化,人民將啟蒙價值、代議制民主、相互包容和宗教自由視為公理,並在此基礎上建立了文明。沒錯,麥剋星球世界,我們就是這樣稱呼他們的。這些人溫文平和、輕鬆安逸、包容寬厚,是西方歷史傳統的繼承者。另外,還有一種說法也很合適:單調沉悶。
可是現在,居然他媽的有人殺害了他們。
「自動編輯器,將我的廢話限定指數下調到零點七。我想,這段話過於露骨,口氣太重了。」
諸位對我這種粗俗的語言感到震驚了吧?很好,我就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新莫斯科星系發生的事情更令人震驚,因為它有可能發生在任何地方。或許就發生在這裡,地球,也可能是馬力德星球——而閣下本人此時大概正在地球上,因為本報百分之七十的讀者都是戀家的留守者。這場災難甚至可能落到獵戶座大法星系裡那些討厭的帝國主義蠢貨頭上,也可能光顧博拉加星系中那些平和而又開明的穆斯林技術專家政治論者。我們全都有可能遭到攻擊,因為不管是什麼人將新莫斯科化為烏有,他們總歸還是在犯下滔天大罪之後成功地隱藏了形跡,而且只要各星系沒有展開正式調查,他們會認為自己還可以再下殺手。而現在我要告訴大家,不管兇手是誰,反正罪責不在莫斯科人。
《時報》設法取得獨家採訪權,看到了新莫斯科星系六國聯席委員會的上一期內政預算案——當年該方案獲得通過時,距「零時事件」已有整整兩年時間(最近一期的預算案未能在災難發生前公佈)。我們相信這些數據非常準確,而且我可以向大家保證,儘管可能是該預算案裡的軍費開支招致了一場末世襲擊,但實際上其中沒有一分錢花得超出常理、令人警覺。這裡有一份詳細的審核報告(自動編輯器,在這裡為補充材料添加超鏈接),上面顯示,每年有兩億七千萬的官方軍費開支被用於維持亞光速威懾艦隊,另外六億用於民防系統——大多數用於對抗自然災害。預算案中沒有足夠的閒散資金供他們濫用:僅有另外一億的花銷被用於執行秘密計劃,而最關鍵的是,新莫斯科的造船廠缺乏足夠的專家和設備,無法建造或是維修超光速艦船。諸位,我們查不到任何違反因果律的戰爭行徑,查不到任何違規之處,沒有任何事情會引起愛查頓的注意,新莫斯科沒有任何開發違禁武器和違反三戒律的基礎設施。如果有人指責這些傢伙秘密生產違反因果律的武器,從道理上實在說不通。另外,新莫斯科剛剛與新和平星系中那些凶蠻可憎的鄰居簽署了合作協約。儘管這種合作或許醞釀著幾種令人不快的可能性,但沒有確鑿的事實可供我們在此公佈。至少目前還沒有。
然而最終的事實是,有人向新莫斯科下了黑手。很可能是某個凶狠卑鄙、鬼鬼祟祟的人類集團犯下了這樁罪行,他們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擁有能將莫斯科政府劈成碎片的利斧,在忌恨的驅使下刻意殘害了眾多無辜者的生命,只因為自己受到些許輕微的冒犯便逞兇復仇。沒錯,兇手完全不顧事實——他們受到的冒犯很可能微乎其微。換句話講,這就是一場種族屠殺。
篇末按語:在論壇的回應欄中,有個認錢不認人的實用主義痞子說,既然新莫斯科被近乎上帝一般的超能勢力所毀滅,那麼我們就該認清形勢,停止提供安置難民用的援助資金和專項濟困資金。對於這種論調,我只能說:滾你媽的蛋,去死吧。你讓我充滿鄙夷之情。我真是氣昏了頭,其實本不該寫出這種話——真奇怪,鍵盤為什麼沒有在我充滿怒火的指尖下熔化。我很震驚,論壇上怎麼會出現這種問題。你不配讀我們的《時報》,而我馬上就要取消你的訂閱權。你是人類的恥辱,最好自己做個了斷吧。
完(《時報》社論)
弗蘭克怒氣沖沖地掐滅了手中的雪茄,用大拇指把煙頭按在煙灰缸裡,狠命地碾來碾去。「去他媽的。」他低聲咕噥道,「去他媽的。」他深吸一口氣——在他狹小的單人貴賓艙裡,空中飄蕩著濃稠的藍色煙霧。遲早他都得重新打開通風系統,扯下他蓋在煙霧報警器上的塑料薄膜,不然生命保障乘務員便會找上門,給他來一番傲慢但不失禮貌的說教,讓他明白船上的生命保障系統是怎麼回事。但現在他還是要盡量享受一點安慰,吸一吸自己鍾愛的煙霧。在這艘船上,所有其他的事情都由不得他做主,弗蘭克感到自己像是被鎖在一座移動式的主題公園裡,而作為一名瑣事控制強迫症患者,當他身處某個無論怎麼折騰也無法讓自己合意的環境,便會病態地生出不適之感。
弗蘭克很生氣。他簡直怒不可遏,以至於必須站起來走一走,但隨後還是無法控制自己,於是開始用頭砰砰地撞著艙壁。他承認,自己有不少毛病,而其中一個便是:他擁有一種可怕的能力,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別人的痛苦。如果能通過手術去掉這個毛病,他早就這麼做了——說不定他以後還能在政界飛黃騰達呢。但他無法擺脫它,而且又在從事這種職業,結果這種能力只能讓他的良心劇痛不已。尤其當他不得不驅除自己心中的魔鬼時,更是如此——就像這次巡行一樣。他關掉工作流程和複製視窗,折起鍵盤放到口袋裡,接著站起身,最後一次深深吸了一口藍色的有毒廢氣,隨即打開了艙門。近二十四小時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開門。
「羅曼諾夫號」的船員宿舍區裡,某個地方大概有一隻警報器正在高叫:「危險!B312套房的怪物出來了!快噴灑除臭劑,並準備對B3走廊進行淨化處理!危險!危險!化學戰爭警報!」弗蘭克張大鼻孔,嗅聞著純淨得不自然的空氣。他是個大塊頭漢子,生有凸出的眉稜骨和富於表現力的鼻子,原先有個情人說他就像一隻雄性銀背大猩猩,而他那頭黑白相間的短髮只會令這種相似之處更明顯。他的皮膚煥發著青春的光彩,全身幾乎因為充沛的精力而振顫不已:僅在六個月前,他做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染色體端粒重置術和老化抑止術,現在身體裡滿是動盪不寧的少年活力,而他幾乎早已忘記自己年輕時的狀態了。充溢的青春能量也影響到了工作,於是他的社論變得兇猛好鬥,散文也極富攻擊性,在幾個小時的寫作之後,他幾乎都要蹦到天花板上了。
走廊兩側排列著一隻隻艙門,牆上是淺褐色的拉毛壁毯、凹入壁中的把手,還有一張張安全網,當飛船朝斜向加速時會把走廊變成一個個方形的安全隔間。到處都有凹進牆壁的假窗,顯示出和諧的田園、大漠的落日和鋪滿細沙的海灘,以及青蔥繁茂的雨林和壯麗非凡的繁星。經過折射的燈光把走廊變成了一條沒有影子的隧道,像商務旅館一樣溫和平淡,更顯得乏味可厭。這裡還散發出一股松林的人工合成香味。
弗蘭克順著走廊信步緩行,輕蔑地哼了一聲。他對星際旅行的這種弊端總是厭惡而又輕視。當你登上飛船,準備前往遙遠的星球,開始一段冒險旅程時,卻感到像是在一家專為迎合低等冷血白癡而設計的自助式公寓裡分到了一張修飾豪華的舖位,那麼這趟遠行到底有什麼意義?那些酒店都是一個德行:牆上掛著手繪藝術品,儘管精心設計但還是平淡乏味;食品櫃裡擺著合你胃口的即食餐,放在預包裝裡,隨時可供食用;特大號的臥榻上方,天花板可充當屏幕,能夠放映十萬部爛片或是玩上百萬個狗屎虛擬遊戲。
唉,去他媽的!這艘船上的乘客都是些自鳴得意的混蛋,滿腦子都在盤算自己的星際生意經,一心只想暴富發橫財。他們對外界的一切都漠不關心,姑息遷就,被貪婪迷住了心竅。無論任何東西,只要不在他們鼻子底下,只要沒貼著千真萬確的高價標籤,他們決不願看一眼。去他媽的,還有他們的消費需求,他們需要的就是這種飛行酒店:乏味、無聊,服務人員簡直就像一夥臨時幫工,不是盛氣凌人便是擺出一副屈尊俯就的德性,而且這裡沒有一點點跡象能提醒乘客:他們早已離開自己在堪薩斯的狗窩,登上了一艘百萬噸級的高級飛船——這堆時髦玩意兒的中心是一個量子黑洞,正借助彎曲時空的波浪讓他們在可見宇宙的視界中滑行。唉,如果他們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說不定會被嚇得心慌意亂,魂不守舍呢!而且以後大概就不這麼熱心買白星公司的船票了,也只有這樣才能觸及到船東公司的要害,如此一來……
弗蘭克以前旅行時坐過牛車,也坐過老式的不定期貨運飛船,那玩意兒讓船員宿舍區不得不像輪子一樣旋轉,才能靠離心力模仿出重力。他還同其他倖存者一起,擠在裝甲運兵車的後廂裡,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車子在沙漠上隆隆駛過,而他總是神經緊張地想像著勝利者的武裝直升機已經出現在面前,然後被嚇得脖子上直起雞皮疙瘩。後來還有一次,在奧克塔維奧,孟菲斯城附近一片佈滿沼澤的三角洲上,他蜷縮在摩托艇的船底,熬了整整一個星期。同過去那些經歷相比,如今這次真算是豪華之旅了。不過,它還是顯得平庸、乏味,而且最糟糕的是,毫無特色。
在微微彎曲的走廊盡頭,有一幅鬆鬆垂掛下來的簾幕,弗蘭克推開它走了進去。簾子後面是一片樓梯平台,將裝有金剛石壁板的螺旋形主樓梯圍在中央。這道太空船風格的樓梯本身是有機體,它其實是一整棵桃花心木樹,經過煞費苦心的修整,生長成樓梯的形狀。在保護套管的限制和誘導之下,它才擁有了螺旋狀的形體,橫截面捲曲成半月形。被殘酷地殺死之後,部分樹身又被木工行家們肢解切掉。主樓梯向上一路穿過十一層乘客住艙甲板,頂端直達飛船觀星台那晶瑩澄澈的金剛石相圓頂。此時這座透明穹頂已被遮蔽起來,因為飛船導頻波產生的星體光行差讓外面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束束伽馬射線暴射出的光芒。弗蘭克打量著四周,心中暗自納悶:為什麼看不到乘客和那些身穿白色制服的人類乘務員?接著他看了看手錶,這才恍然大悟。「凌晨四點?」他朝空蕩蕩的樓梯間咕噥一聲,「哼!」其實鐘點對他來說並沒有多大意義,但大多數人都按照飛船的時間作息起居,藉以與各星際貿易航線統一執行的帝國標準時間保持一致,這就意味著,此時大家正在睡覺,而大多數公共區間為了進行維護都已被關閉。
F層甲板的夜吧還在營業。順著開塞鑽似的螺旋樓梯轉了一千五百度之後,弗蘭克才爬到這層甲板,只是稍微有點氣喘吁吁。他推開酒吧的鍍金水晶門,走了進去,然後朝四下裡打量了一番。
儘管時間已經這麼晚,但酒吧裡仍閒坐著幾個夜遊神:一兩個單身客人正在嚇人地狂飲烈酒,另外六七個男女像是朋友,圍在角落的桌旁聊天。如今判斷人的真實年齡已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看這些人相互之間舉止言談的樣子。他們似乎還很年輕,看上去像是正在巡迴旅行的學生;也可能是一群工人,在一道不尋常的漩渦中隨波逐流——這道漩渦便是勞動力市場的流動性:讓工人遷就工作地點,總比讓工作地點遷就工人來得便宜。弗蘭克以前也曾這樣長途奔波——當年他年輕無知,只能被人隨意擺佈。他輕蔑地哼了一聲,懶洋洋地坐到吧凳上。「來一杯瑞伊朗姆酒,加冰,不要往裡面加別的東西。」他朝酒吧招待咕噥道。對方意識到弗蘭克不希望喝酒時聽人扯閒話,於是默不作聲地點點頭,轉身去斟酒了。
「這一路還算順利吧,呃,那個誰?」有人在他左肩旁尖聲尖氣地說道。
弗拉克轉身看去。「還行。」他強忍住衝動才沒說出自己的真實感想,誰也不知道自己凌晨四點在酒吧裡會碰上什麼人——至少有位高級政府官僚在被《時報》整得生不如死之後曾得出過這樣的結論。弗蘭克不打算向任何人洩露自己的身份,哪怕是那種讓人一看便知道是瘋子的傢伙。此時身邊這位神出鬼沒與人搭話的健談客,就是那種讓人一看便知道是瘋子的傢伙:從他套在頭上的尖頂長毛絨軟帽(鐵藍色,噴灑著全息星星),到腳上一紅一綠兩隻短靴,簡直瘋到了家。儘管此人長著充滿熱情的深棕色眼睛和深紅色髭鬚,但看上去還是像個從改造營裡逃出來的「時尚罪」犯人。「請原諒我說話無禮,但我不是到這兒來開心理治療會的。」弗蘭克低聲說。這時酒吧招待恰巧斟好了酒,把酒杯往柚木吧檯上輕輕一放,發出一聲脆響。弗蘭克端起小杯,嗅了嗅裡面無色透明的液體。
「正好,我也不是到這兒來找樂子的。」渾身五彩繽紛的傢伙誇張地點點頭,隨後朝女招待打了個響指。「給我來一杯他喝的東西。」他尖著嗓子說道。
弗蘭克悶聲歎了口氣,朝那群年輕男女看去。他們全都顯得乾淨利索,頭髮剪得很短,可那副整潔的外表卻讓人感到壓抑不快: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打耳孔、刺紋身、留辮子或是烙疤痕。這讓弗蘭克想起了以前在某個地方經歷過的某件煩心事,不過在人類聚居的各個星球世界巡遊了三十多年後,他早已經歷夠了煩心事,所以具體是什麼事情,他的記憶已模糊不清。這些姑娘小伙兒看上去健壯得令人難以置信,人人都臉色紅潤,長時間在戶外活動的人才會有這樣的面色。他們大概是德累斯頓的學生,世襲管理家族的孩子,剛剛完成高等義務制學業,馬上就要進入政府官僚機構,趁這個空當出來享受由國家出資的就業前漫遊旅行。他們全都穿著灰色套衫和棕色的肥腿褲,似乎這身打扮就是他們的制服,不過也可能這幾個年輕人只是來自一個所有屈服於時尚的受害者都被趕盡殺絕的星球。但不管怎樣,他們彼此之間的打扮還是稍有不同,而這就說明,他們其實只是追求衣著統一,並非受制於死板的制服。弗蘭克轉回目光,看著滿身高科技色彩的傢伙。「這是極品原桶酒,勁頭很大。」他提醒對方,心中納悶自己為什麼又要搭話。
「好啊。」那傢伙先聞了聞酒香,然後一口吞下半杯,「哇,哈!我還得再要一杯。你管這玩意兒叫什麼?」
「瑞伊朗姆酒。」弗蘭克厭煩地說,「這是陳年酒,貴得要命,從老地球直接進口來的。等到明天早晨,你就該後悔喝這麼多了。哦不,應該說等到晚上。不過,也可能等你該付賬時就該後悔了。」
「是麼?」這位好似顏料廠大爆炸似的人物端起杯子,在手中把玩片刻,然後把剩下的酒灌進了喉嚨,「哇嗚。正合我的胃口。多謝介紹。我敢說,我們會發展出一段長久而且成功的友誼。哦,我的意思是,我和這酒。」
「好啊,只要你不在酒醒後因為宿醉而責怪我就行。」弗蘭克抿了一口酒,掃視著酒吧,但除了那幫克隆人一般的德國遊民之外,這裡似乎再沒有別人能為他解圍。
「那麼,你要去哪兒,老兄?」那傢伙問道,女招待又把第二杯酒放到他面前。
「七角星系,只算是下一站。」弗蘭克明白自己已經躲不過這場談話,於是乾脆投降。「接著可能要去新德累斯頓,然後是維也納。我聽說他們接收了一些來自莫斯科的難民。你知道這類事情嗎?看來我得跳過新和平星系了。」他聳了聳肩膀。「等到這條船走了一整圈又回到新德累斯頓時,我會再次上船,返回七角和地球,但也可能會根據新的工作安排再去別處。」
「啊,是這樣。」這個五短身材的傢伙皺起面孔,像是在思考什麼事情,「這麼說,你是個記者?」
「不,我是個戰爭博客撰稿人。」弗蘭克實話實說,不知自己是該覺得懊惱還是滿意,「你呢?」
「我是個丑角演員,藝名叫『斯文加利』。只不過現在我下班了,如果你想讓我講個笑話,我就得先問清楚,看看你的文化背景是不是允許我開這種玩笑。」
「嗯。」弗蘭克凝神觀察著這個小個子男人。在他腦海中的某個地方,好像有個齒輪傳動系統開始轉動,然後卡噠一聲鎖定了位置。他喝了一大口朗姆酒,讓酒液在嘴裡打轉,隨後一口嚥下。「是這樣。那麼,真正的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哦,我不是要專門記錄這種事,只是隨便聊聊——現在我也下班了。」
「咱倆還真能談到一塊兒。」斯文加利毫無幽默感地咧嘴一笑,「丑角演員可不是什麼有趣的工作,至少重複演出六千次以後是這樣。我連自己的真名叫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一直在這個該死的星系裡四處表演,就為了哄傻瓜們開心,而那幫蠢貨都住在糞坑一樣的破地方,把我能編出來的所有胡言亂語都記在心裡。我不給那些沒住在糞坑裡的人表演,因為總有一天我正式退休,只打算搬到一個不太算糞坑的地方去住。」
「哦。這麼說,你為白星公司工作?」
「對,但嚴格遵守合同。我可不是產業奴隸。」
「哦。那麼,丑角演員在班輪飛船上需要應付很多演出嗎?」
斯文加利又啜了一口朗姆酒,這才用無聊又單調的語氣開了腔:「白星公司班輪『羅曼諾夫號』上有兩千三百一十八名乘客、六百四十二名乘務人員,還有七十六名輪機和飛行控制人員。十一天後,我們將到達下一個停靠港,那時全船人數可能會增加一名——其實預計應該有兩名新生兒,但根據保險公司的統計數據,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這次航程中至少要有一人死亡,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死人。另外,這裡還有船上人員的各種親屬及隨從,共計三十一人。現在,全船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大多數都處於由抗衰老術延長的成人期,但在所有人當中,有一百一十八人患有青春期前恐懼症,因對成人期過分擔心而不勝其苦——他們大多數都是獨生子女,或者兄弟姐妹的年齡至少要比自己大二十歲,所以就跟嬌生慣養的小孩子沒什麼區別。總得有人哄這幫低能活寶開心,而他們遠比真正的成年人更難伺候:廉價的被動式交互遊戲可滿足不了他們。說實在的——」斯文加利舉起杯子朝女招待眨眨眼,「單單應付他們就讓我筋疲力盡。可是,我還得應付那些所謂真正的成年人呢。」
弗蘭克放下杯子。「對了,活報劇。」他說道,「我老是收到垃圾請柬,讓我去看什麼該死的表演。是不是你搞的?」
斯文加利顯得有點不安。「這可不能怪我。」他說道,「這是公司正式的官方娛樂政策。乘客的思鄉病是個能撈錢的大市場,公司要從中盡量搾取最多的利潤。想想你自己吧,你是個商務旅行者,可以在旅程中富有成效地利用自己的時間,可你是個特例,並不符合普遍規律,大多數旅行者都無聊得要命,而且沒辦法改變現狀。人們之所以旅行,就為了前往某個目的地,僅此而已。所以說,他們如果能安安穩穩地睡在貨倉的透明單人艙裡,為什麼還要住進昂貴的特等艙,終日無所事事,無聊地熬上好幾個星期?住統艙的人被催眠後就是睡覺,不會消耗多少氧氣,不會感到無聊,也不會在旅途中買昂貴的飯菜或是花錢找樂子。所以如果公司想從乘客身上搾取最大限度的油水,就只能利用娛樂消遣和新奇玩意兒掙錢。你注意到了嗎?這艘船上的娛樂總監比輪機長的級別還要高。還有,公司制定了一個非正式收入的增加目標,要從每位醒著的乘客身上撈回百分之五十的空艙和膳食損失費。」他狡黠地朝弗蘭克再次斟上朗姆酒的杯子點點頭。「現在的事情都沒準兒,說不定我就是個負責保障公司收入的小頭頭,而我的酒杯裡其實是白開水。我來這兒就是要哄你在酒吧裡喝個夠,直到你出溜到桌子底下,為白星公司的收支賬增添更大的榮耀。」
「鬼才信你。」弗蘭克說道。三杯勁頭剛猛的原桶朗姆酒,再加上分辨胡言亂語的高超本領,讓他自信得近乎專斷,「你是個他媽的無政府主義者,你喝的下一杯由我買單,明白嗎?」
「噢。」斯文加利歎了口氣,「你這是在對我的誠實妄加揣測,而我認識你才五分鐘,不過我還是要表示感謝,發自我充滿痛苦的肺腑。你是個什麼樣的博客撰稿人,能隨便請人喝這麼貴的酒?」
「我是個只想喝得爛醉的博客寫手,還得有人陪我一起喝。我寫一些最他媽強硬的社論,搜羅讓人吃不消的新聞題材。我們所到之處,政客們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我老媽總對我說,自己一個人悶頭喝酒最要不得,所以我就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聽從她的忠告。說真的,等你瞭解我之後,就不會把我放在眼裡了:我清醒的時候一點心肝都沒有。」
「嗯,或許我能幫你。我的心肝和八歲的孩子一樣純潔無暇,我把自己的全套下水都泡在甲醛罐子裡,裝進了行李箱。呃,請原諒——如果你感興趣,我倒是可以賣給你。」
「不必費心,我早就沒救了。」
「那好吧。」
「給我來一杯達利斯克威士忌。」弗蘭克說著,朝女招待轉過身,「你們這兒有什麼雪茄?」
「你要雪茄?」斯文加利問道,「我的剛抽完。」
「沒錯,雪茄。」酒吧遠處的角落裡,那幫安分守己、生活純良的年輕人唱起了一支歌,充滿戶外氣息和節奏感,其中的詞句在弗蘭克聽來好像是某種沿襲自德語的方言。接著那邊傳來許多啤酒杯相碰的叮噹聲。斯文加利不由得一驚,他從酒吧呈上的煙盒中拿起兩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遞給弗蘭克一支。「嘿,有火兒嗎?」斯文加利聳聳肩,隨即捻動了一下手指。火苗冒了出來。
「謝了。」弗蘭克先賞鑒般地吸了一口,輕輕瑟縮了一下,接著又吸了一口,「這就好多了。威士忌配雪茄,人生夫復何求?」
「當然還要有別的追求。絕妙的性愛,金錢,還有敵人的死亡。」斯文加利說,「當然不是指現在,還請放心:閱歷和正直感都迫使我不得不承認,把飛船生活與性愛、金錢和謀殺攪在一起,一般來講絕不是好事情。但等我到了新德累斯頓,只要一下船——現在對我來講,那是這趟巡迴演出的終點——我得承認,到時候我可能要好好放縱自己,解決一下當務之急。」
「但願不是謀殺。」
斯文加利毫無幽默感地咧嘴一笑:「就憑一個丑角演員能幹出那種大手筆嗎?我要謀殺的只有平淡的生活。」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弗蘭克又吸了一口雪茄,接著噴出一股濃濃的藍色煙霧。他裝作沒注意到女招待偷偷地戴上了一副鼻塞。「你碰到過莫斯科來的難民嗎?」
「嗯。那大概是……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吧?」
「差不多。」弗蘭克同意,「那件事發生的時候——」他停下來看了看表,「——按照帝國標準時間,大約是四年零九個月之前。」
「嗯。」斯文加利點點頭,「是啊,有些偏遠的太空站都倒了霉,對吧?我能記得。」他暫且放下了手中的雪茄,「那次把這邊的飛行計劃全都打亂了。所有飛船都給動員起來,去執行救援任務。一點兒沒錯。不過,我當時正在摩根星球的飛船起降場,為一個惡毒透頂的馬戲團經理工作——那個女人名叫埃莉諾?瑞靈。她有個古怪的觀點,認為丑角演員這種工作就是一種不需要任何技巧的簡單勞動。她把我們使喚得比牲口還狠,最後我只能從那兒逃出來,靠假證件和現金混到一張船票,離開了那顆行星——因為她拿著一份偽造了我簽名的假合同,正打算把我告上法庭。」他輕蔑地哼了一聲,「我想再來一杯朗姆酒,怎麼樣?」
「請便,別客氣。」弗蘭克吸著雪茄。現在這些煙酒花銷不用他自己掏腰包,最後都會由各個軍控委員會付賬,而且公關宴飲名正言順。「嗯,那女人叫瑞靈。這個名字起得像個鈴鐺,還真讓我想起來了。她是不是幾年前死在了某個古怪的特殊場所?好像還引發了一樁醜聞。」
「我不能妄加評論。但哪怕是她被一頭大象壓死,我也不會吃驚。這個女人最擅長為自己樹敵。等哪天我到她的老家去,會專程到墳前拜訪一番。你知道,我只是要搞明白,她是不是當真死翹翹了。」
「當初你們相處時肯定就像乾柴烈火,鬧得不亦樂乎。」
「哦,沒錯,一點不錯。」斯文加利的熱情高漲起來,「她是烈火,我是乾柴,而最精彩的段子是——她最喜歡被人捆起來,屁眼裡插上一根直腸爽棒,讓戴著膠皮小丑鼻子的男人用香腸狠揍。我們——」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眼睛望著弗蘭克身後。
「怎麼了——」弗蘭克轉過身,「——嗯?」他閉上嘴巴,目光向上移,再向上移,落到了一張沉默無聲但滿是非難之色的面孔上。原來是那邊桌旁的一個小伙子。他金髮碧眼,下巴突出,體格就像一座核導彈發射架。他的個子太大了,足足比弗蘭克高出一頭。
「您在毒化空氣。」他說道,儘管不失禮貌,但語調冰冷,「請馬上停止吸煙。」
「是嗎?」弗蘭克換上他那副下作的笑容:看來要有麻煩了,「真奇怪,我怎麼沒注意到?這是個對公眾開放的酒吧,不對嗎?」
「沒錯。事情明擺著。我再也不想吸您噴出來的討厭的臭氣了。」小伙子張大了鼻孔。
弗蘭克吸了滿滿一大口煙,讓煙霧從自己的鼻孔中徐徐冒出。「嘿,招待。你能費心跟這個可笑的小子講講船上的防火安全條例嗎?」
「當然。」這是弗蘭克自從進來之後頭一次聽到女招待開口說話。她看上去像是那類強壯而又沉默寡言的人,又是一個為了在節約開銷的情況下開闊眼界才一路打工走遍各個星球的年輕女子。她頭顱一側的頭髮被剃掉,露出了由金色金屬線組成的嵌入式凹雕飾片。她穿戴著仿古式的緊身背心和領結,隱隱顯出肩頭上微微隆起的肌肉。「先生,這是一家供應致醉品的酒吧,為想要吸煙、飲酒或注射麻醉品的乘客提供服務。在這艘飛船上,只有這層甲板的這家酒吧獲准提供此類服務。」
「那好。」弗蘭克瞪著那個傢伙,「這段話裡有你聽不明白的地方嗎?這裡是吸煙酒吧,如果你不願意聞煙味,我建議你找一間不吸煙酒吧,或是去找船長告狀也行。」
「我可不這麼想。」一時之間,凸下巴小子顯得略微有點懊惱,就好像有只蚊子在他耳邊嗡嗡直叫。但弗蘭克馬上感到,有一隻手像工業機器人的鉗爪一樣卡住了他的喉嚨。
「漢斯!住手!」那邊桌旁的一個女人站起身叫道,「我不許你這麼幹!」充滿自信的權威在她的話音中表露無疑。
漢斯立刻鬆開了手,從弗蘭克身前退後一步。弗蘭克咳嗽起來,怒沖沖地瞪著對方,突如其來的震驚讓他根本沒來得及舉起拳頭。「嘿,你這個混蛋!你在自找——」
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按住了他的肩膀。「算了。」斯文加利低聲說,「別上火。」
「漢斯,向那個人道歉。」金髮女子說道,「快點。」
漢斯一動不動,臉孔就像一塊石頭。「對不起。」他用呆板平直的語調說,「我本不想對您動手,現在我向您賠罪。瑪蒂爾德?」
「走吧,我想你該回自己的房間去了。」那女人說道,語氣緩和了一些。漢斯一個向後轉,朝門口大步走去。弗蘭克盯著他的背影,胸中積滿怒火,但當他轉開目光望向那張桌子時,那幫納粹式的男女全都故意不朝他這裡看。
「這他媽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如果您需要有人陪您回客艙,我可以給事務長辦公室打個電話。」酒吧招待建議道。她終於把雙手從吧檯下面拿了出來,「那傢伙出手很快。」
「快?」弗蘭克眨眨眼,「沒錯,他就像個武術——」說到這兒,他停下來,揉了揉喉嚨,低頭看著煙灰缸。他的雪茄還在那兒,半燃半滅,被捻成了像薄餅一樣的扁片。「哦,媽的。他還真是快。你剛才看見他動手了?」他問道,禁不住顫抖起來。
「對。」斯文加利平靜地說,「他裝有軍用級別的植入系統。」接著他跟女招待說:「我想,我這位朋友大概確實需要有人送他回去。」隨後,為了避免讓酒吧另一邊的人聽到自己的話,他又對弗蘭克壓低嗓音加了一句,「如果你再見到那傢伙,注意別背對著他。」
「我不明白——」弗蘭克還想追問。
「這酒算我的賬上。你也來一杯吧。」斯文加利對女招待說。
「謝了。」她為二人倒了兩杯朗姆酒,接著又為自己拿出一瓶益智飲料。「斯文(譯註:斯文加利的暱稱),若不是剛才我看花了眼,你手裡是不是拿著一樣小玩意兒?」
「對此我不能隨便表態,艾勒維茲。」丑角演員聳聳肩,然後一口喝下了半杯酒,「噢,這肯定是我今晚喝下的第十五杯。我的肝可有得忙了。」
「那是怎麼回事——」
「這個地方什麼人都有。」女招待艾勒維茲說。她俯身靠在吧檯上,低聲說:「別招惹這些人。」
「他們有什麼了不得?」斯文加利問道。
「我只是憑感覺。」她放下飲料瓶,「他們都是些怪人。」
「怪人?我早就和怪人們打過交道。」斯文加利聳聳肩,「飛船的乘客裡有過不少『彼得潘』和『洛麗塔』之類永遠也長不大的少男少女。可怪人不會因為有人在酒吧裡抽一支小雪茄就發瘋。」
「他們不是普普通通的怪人。」她堅持道。
「我想,若是沒有那個女的出面阻止,他早就把我掐死了。」弗蘭克費力地說道。他握著酒杯的手還在顫抖,杯底碰在吧檯上,輕輕地叮噹作響。
「大概不會。」斯文加利喝光了杯中酒,「只會讓你失去知覺,然後清掃隊就會趕到。」他朝艾勒維茲揚了揚眉毛:「吧檯下面是不是有個緊急報警按鈕?要不然你剛才就是在使勁兒手淫?」
「傻瓜,當然是緊急按鈕了。」她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瞧,沒人跟我講過會碰到帶人工植入裝置的少年犯。要是他們闖進我的吧檯,我可怎麼辦?」
「根據艙房標牌就能在乘客名單上查到他們的年齡,不要以為你看到的小孩子就是真的小孩子。同理,老傢伙們也一樣。你肯定來自某個限制使用生命延長權利的星球,對吧?」斯文加利聳聳肩,「至少大多數『洛麗塔』都明白在公眾場合如何控制自己的行為舉止,可不像那邊那些死板的傻瓜。攤上這種事才真讓人難堪呢——當你碰到個八歲的孩子,本想用一條漂亮的手帕哄哄他,結果卻發現,製造手帕的編織機正是他本人設計的。不管怎樣,那幫傢伙是什麼人?」
「請稍等。」艾勒維茲轉過臉,在吧檯的石板上鼓搗了一番,「真奇怪。」她說,「他們全都來自一個叫做『唐托』的地方,正要去新和平星系。你們誰聽說過那裡?」
突然響起沉悶的噹啷一聲,弗蘭克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哦,見鬼。」他說道。
斯文加利盯著他:「你的酒灑了。這可不對頭,我覺得你就是喝上一整瓶也不會醉得扔掉杯子。說說看,老大,有什麼事情讓你心煩?」
「我以前遇到過那個地方的人。」弗蘭克瞟了一眼吧檯後面的鏡子。鏡中映出那張桌子,五個整潔利落的男女正在玩牌,有意不理睬他——他們的外表打扮稍有不同但仍顯得整齊劃一,精力充沛的體格像是來自偏遠的蠻荒之地。「他們,他們到這兒來了。哦,見鬼。我本以為,『羅曼諾夫號』只是中途停下來添加燃料,沒想到它還真靠港接納了新客人。」
有人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肋骨:他發現斯文加利正盯著自己。這個已經下班的丑角演員臉上佈滿沉思的疑云:「來,到我的艙房去。我在箱子裡藏了一瓶好東西,到那兒以後再跟我細講吧。艾勒維茲,你換班後到我那兒聚聚如何?」
「我十分鐘後下班,不然就得一直等到露西德來換我。」她說道,接著又滿懷興趣地瞟了弗蘭克一眼。「那個故事有意思嗎?」
「故事?」弗蘭克重複了一句,「你居然說我編故事。」他又朝那張桌子望了一眼,往日那種陰森冰冷的恐怖感再次傳遍他的全身,讓他的五臟六腑變成了湯湯水水。「我們離開時最好別出太大的動靜。」那個為首的女人,瑪蒂爾德,正從一面鑲在鍍金框的鏡子裡看著他。她的表情並不顯得十分不友好,最多也只是冷漠,就像個女人正想拿定主意——是不是該把一隻嗡嗡叫的飛蟲拍死。「趁他們真正注意到咱們之前,快點離開。」
「現在就走?」斯文加利跳下板凳,伸出胳膊架在弗蘭克的腋下。他今天確實喝了不少酒,但不知為什麼,他看上去幾乎完全清醒。至於弗蘭克,似乎他受驚嚇的程度更甚於清醒程度。他任由斯文加利領著自己走到門外,進電梯,出來後上了一條未鋪地毯的狹窄走廊,最後來到了一間狹小侷促的船員特艙門前。「來吧。不用再走了。」斯文加利說,「你還想喝一杯嗎?」
「我想——」弗蘭克打了個寒戰。「好吧,」他說,「其實咱們最好再躲遠些,他們不知道我的艙房在哪兒。」
「這裡就行了。」斯文加利用鑰匙打開門,示意弗蘭克坐到狹小的床鋪一頭,然後關上了門。他在頭頂上的儲物櫃裡翻找了片刻,然後拿出了一隻金屬長頸瓶和一對拉伸套疊式的小酒杯。「你怎麼會認識那些傢伙?」
「我還無法確定。」弗蘭克做了個鬼臉,「但他們從唐托來,而且要去新和平。以前我在新和平有過一段真正倒霉透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