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撞擊:零時
就在不斷擴展的現時光錐外面,一顆恆星遭到純鐵炸彈的轟擊,走向了毀滅。
不知什麼東西——像是某種出自非自然來源的奇異力量——在太空中扭曲盤卷,打成一個結,將其內部的星體熔爐圍裹在中心。只見一輪巨大的超弦環不停地傾斜扭絞,時而伸展,時而收縮,直到悠然飄浮的恆星內核四周形成了一片袖珍宇宙。在那裡,類時維面被封閉在大小為普朗克長度的范圍內運行,而另一個維面——數個封閉式維面之一,以標准物理學模式在自身內部折疊收攏——將類時維面取而代之。在這片袖珍宇宙之內,時間以龐大的跨度飛速流逝,但在袖珍宇宙之外則只過了幾秒鍾。
從飄浮不定的恆星內核放眼四望,這片宇宙的其他部分似乎正回退到無窮無盡的虛空之中,漸漸隱沒,藏身於視界之外,它停留在那裡,直到宇宙中擴展延伸的區域全部崩塌瓦解,消失淨盡。此時,一顆熾熱燦爛的氣體球赫然出現,用奪目的光芒照亮了自己專有的宇宙,但隨後它的光華便開始慢慢消退減弱。時光流逝而過,難以計數的時間都重疊凝聚在外部宇宙看來只有一眨眼的瞬間裡。它的星體內核冷卻收縮,亮度越來越暗。最後,一顆黑色的矮星孤懸在太空中,溫度逐漸下降,趨於絕對零度。其內部的核聚變反應並未停止,但速度慢得令人難以置信,而活動媒介僅是在極寒條件下仍可繼續穿行的量子。在比外部宇宙自大爆炸以來所流逝的時光還要宏大的數十億時間跨度中,輕原子核相互融合起來,穿行於由其電子軌道築成的高量子牆壁之中。接著,更重一些的元素緩慢地蛻變崩解,不斷裂變,隨後衰變成了鐵。矮星內部仍在繼續發生元素遷移,等到這個過程臨近結束時,該體系中的時間已經逝去了十億萬億年,而星體也變成純粹的鐵結晶物,坍塌聚合成了一顆直徑為幾千公裡的圓球,在寒冷的真空中緩緩旋轉,溫度只比絕對零度高出萬億分之一度。
正在這時,純鐵炸彈引爆了,在不到三十秒的時間裡,創造出袖珍宇宙的外來力量開始折返退回,突然關閉了這片小小的空間,讓致密的球狀晶體驟然跌入恆星內核的孔洞中。所有的地獄之門全部打開。
鐵質並不會輕易熔化,這個過程需要吸收熱量和能量。此時恆星的內髒已被掏出體外,換成了鐵晶彈——由低溫簡並物質構成的小彈丸,而恆星的外層構造原本一直在輻射壓的推拒之下遠離內核,現在則開始穿過一條大約二十五萬公裡長的低溫真空裂隙向內崩潰坍落。由於星體重力井的強力吸引,恆星外殼崩落的速度非常快。幾分鍾之後,恆星光球層的外側開始輕微地收縮,洶湧動蕩的高熱氣體在它的表面上形成了一個個巨大的漩渦,不斷旋動和爆炸。隨後,內爆產生的沖擊抵達了恆星的核心……
被列為殺戮目標的行星上,居民們幾乎沒有察覺到任何先兆。只是在幾分鍾之內,數顆恆星監測衛星報告說一場太陽耀斑即將爆發,其不規則活動將引發各種大氣效應、極光和暴風雨雪,於是地面主機向太空軌道上的工人和小行星帶上的采礦者發出了警報。或許其中的一兩顆衛星安裝了帶有因果聯動信道的限定帶寬瞬時發報器,這種設備雖然能夠抗干擾,但價格昂貴而且敏感度過高。不過,沒有足夠的警報能幫助任何人逃生:當從恆星發出的故障波以光速襲來時,衛星一個接一個地脫離了地面主機的控制。地面上的一座研究院裡,有位氣象學家困惑地朝自己的工作站皺起了眉頭,接著便試圖進行診斷——她是這顆行星上唯一來得及意識到發生了某種古怪事件的人。但氣象學家追查的衛星運行軌道與那顆恆星之間的距離,只比她生活的星球近了三分鍾的光速路程。而她已經浪費了兩分鍾——此時正值午休時間,她與同事閒聊著一座住宅的價格。那幢房子位於城外宛如迷夢一般美麗的海灣岸邊,但她再也不可能買下它了。
從天而降襲擊恆星的重錘是一道由氫離子構成的球狀沖擊波,因數百萬度的高溫而熾熱耀眼,它裹挾著大量金屬物質,密度極大。體積比這片星系中身材最魁梧的氣體巨星還要大上百倍,以接近百分之二光速的迅猛之勢飛撲而來,徑直撞進了被襲恆星中心的鐵晶體內核。就在實施打擊的一剎那,僅僅幾秒鍾的時間內,星球十分之一的重力位能馬上轉化成了輻射能。核聚變反應再次啟動,一連串異乎尋常的反應接踵發生,就連恆星的鐵質內核也開始吸收原子核,構建出質量更大、溫度更高而且更不穩定的中間狀態物質。不到十秒鍾之後,恆星就消耗掉了數量相當可觀的可裂變物質,其數量足以讓星體內的高溫烈焰持續燃燒十億年。侵入恆星內部的G型矮星已沒有足夠的質量可以抗拒它內核的電子簡並壓,於是坍縮成了一顆中子星,但盡管如此,從星球的核心部位仍然爆發出一道迅猛的震蕩波鋒,幾乎像超新星一樣強悍有力。
一股巨大的中微子脈沖向外猛烈爆發,從迅速燃燒的核聚變烈焰中帶走了大量的能量。通常,不帶電的中性粒子並不會與物質發生反應,因為普通狀態的中微子能夠在絲毫不被察覺的情況下飛速穿過厚度達一光年的鉛層。但現在中微子的數量太多了,當它們經由恆星的外層傾瀉而出時,將巨大的能量留在取代了光球層的等離子體雲霧裡,而那層模糊又朦朧的等離子體已經形成了一只渾濁攪動的氣泡,將恆星籠罩在其中。在中微子狂流身後不遠處,湧起了一道由硬伽馬射線輻射和中子組成的潮汐波,其亮度比恆星本身還要高十億倍,它從恆星的內層爆裂開來,同時將那些層面炸得分崩離析。最後,垂死的恆星迸發出一股燦爛奪目的X射線脈沖,就好似萬億枚氫彈被同時引爆,而中微子脈沖隨即以光速奔湧而出。
八分鍾後——也就是氣象學家從恆星耀斑監視器上注意到問題之後的一分鍾左右——她再次皺起了眉頭。似乎有一陣灼熱的刺痛感從她的皮膚上滾過,令人作癢。視線中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道道徐徐劃過的紫色流星。她面前的辦公桌閃爍起搖曳的光芒,然後又倏忽熄滅。她深吸一口氣,聞到了臭氧刺鼻的味道。她一面環顧四周一面搖晃著腦袋,以便驅走眼前突然升起的迷霧,卻發現身邊的同事正盯著自己,還吃驚地眨動著眼睛。“嗨,我覺得脊梁骨一陣發涼——”搖曳的光芒閃動著熄滅了,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空氣像是變成了活物,怪誕地發出光來,而小小的天窗在地板上投射出輪廓異常清晰的光影。接著,開始冒煙的窗子馬上讓地板上的光區變得通亮,於是氣象學家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再也買不成那幢房子了,而且她再也無法跟同事閒聊房子的事情,甚至再也見不到他,見不到自己的父母、妹妹,再也見不到任何東西。她眼前只有那片灼亮冒煙的方塊,正在緩慢地變大,因為此時窗框已被燒掉了。
不過,她終歸得到了些許憐憫,解脫來得很快——僅僅幾秒鍾之後,星球的高層大氣被疾掠而過的輻射脈沖變成了一塊等離子體砧板,直達對流層頂。半分鍾後,第一道沖擊波夷平了氣象學家所在的大樓。她並非獨自一人死去,盡管襲來的中微子脈沖足以致命,但沒等大家來得及感覺到輻射病引起的劇痛,這顆行星上的所有人就已在噴薄而出的鋼鐵朝陽之下失去了生命。
大撞擊後第1392天12時16分
“星期三”藏在辦公桌下,手中緊抓著一只粗短的圓筒,心髒因為恐懼而怦怦狂跳。她見到了那具海關官員的屍體,被塞在黑暗的廚房裡。她明白,這個人已經死了,就像外交資料袋裡那些手寫指令所說的一樣。現在同樣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在她身上,而她還想——
這時,聚合纖維地板上突然傳來一陣刮擦聲。我不想待在這兒。她暗自祈禱,手指下的那只圓筒沾上了汗水,在她手中直打滑。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憑著想象,她能看到外面那只地獄之犬:雙顎好似金剛石鋸片,分得很開的雙眼中閃動著相控陣激光雷達流溢出的光芒。她能看到小巧而又凶邪的槍炮裝置,植入於惡狗中空的顱骨內,而它的大腦正處於置入式電腦的控制之下,壓制著它作為杜賓犬的動物本能。它的身體上,拳頭大小的禿斑塊交疊在一起,形成一層像是生滿牛皮癬的厚皮,覆蓋在金剛石鎖子甲外面。它能嗅到她的恐懼。剛才在保險庫裡,“星期三”已看過那些文件,知道它們肯定非常重要,她必須帶走,於是便把門輕輕推開一條縫,想看清狀況考慮該如何脫身。但外面馬上傳來咆哮聲,幸虧她猛地把門關緊,這才剛好擋住了惡犬的撲擊。嗆人的煙霧從鉸鏈上盤卷著升起,此時她已爬進通風管,像黑衣蜘蛛俠一樣在維修通道中飛逃,穿過加壓貨運隧道,又在幾乎空空如也的船塢中穿過一道道暗影,一面急促地喘息,一面哭泣。但在她身後,始終能聽到急促的足音:生有金剛石趾尖的狗爪在地板上劃過。我不存在。你聞不到我!
赫曼默不作聲——像往常一樣,當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就一聲不響了。
那只狗能聞到她。或者可以說,能聞到某個特定的追蹤目標。她曾在瀏覽公共信息終端時看到過一只狗的視頻資料,或許就是現在這個追蹤者的表兄弟,如同凶神惡煞一般大步穿過裝貨碼頭,細長的身影就像一只狼——那種動物生長在酷寒的森林中,頭上是子夜時分仍遲遲不落的太陽,歷經進化之後在半機械人成群出沒的外星凍土苔原上縱橫奔躍。那只狗用灼灼發光的雙目朝暗藏的攝像機瞟了一眼,便鎖定目標開了火,畫面馬上變成一片靜電雪花。若是按她弟弟傑米的那些廉價的第三人稱冒險游戲講,它不僅會噴吐神經毒氣,還能從尻尾處排出地雷。這種戰斗狗的生產技術要比莫斯科更加尖端精密,它的肌肉並不靠原始的肌動蛋白或肌球蛋白驅動,而骨骼則能夠發揮極大的槓桿動能優勢——地獄之犬在全速奔跑時就像最初的火車頭一樣嘶嘶作響,排出的廢熱變成滾燙的蒸汽,溫度之高足以把近旁的任何人灼傷。
她舉起防暴彈筒指向門口,手指緊緊扣住觸發開關。幾條狗腿的暗影出現在她面前,那些腿可真是太多了。突然,影子停了下來,從牆壁上一閃而過,挪向室內。“星期三”猛地按下扳機,小圓筒在她手中突然向後撞去,一聲可怕的巨響在她面前炸開,面前的空氣馬上變得漆黑。不,變成了藍色,就像那個死人的舌頭,癱軟地耷拉在那裡——文件上說,除了一只復制品之外,全部裝有海關交接日志的數據筒都會自我毀滅,而了解內幕的人便會死去。一股纖細的氣凝膠泡沫從圓筒中噴出來,向前飛射而出,剎那間膨脹成一大團,那只狗正向前撲來,牙齒咬得卡吧直響,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咆哮。凶犬砰地一聲倒在她腳邊,身上包覆著肥皂泡似的繭殼,喉中的咆哮聲變成了受挫後震耳欲聾的哀號。
“星期三”顫抖著站起身,頂翻了沉重的辦公桌,隨後拖著腳向後退去。她發狂般地看了看四周。那只狗正用後爪抓撓著地板,推動身體朝她逼來。她能看到它的雙眼中閃動著狂怒的光芒,正在粘稠的殺傷性泡沫中掙扎。“好狗狗。”她茫然說道,從惡狗身旁退開,心中模模糊糊地轉著念頭,不知是否應該打它。不,如果地獄之犬認為對手已經獲勝,它會啟動自爆裝置,對吧?冒險游戲裡都是這樣說的。
突然,一個又冷又濕的東西碰到了她的後脖頸,同時那玩意兒還在悶聲悶氣地呼吸。她一下子癱軟下來,只感到自己的雙膝和肚子變成了裝滿冰水的口袋。兩只枯骨一般堅硬的爪子緊緊抓住她的雙肩,把她提了起來。她眼瞼中的監視器開始急速閃動,但隨即馬上熄滅,四周的燈光驟然亮起。躺在地上的惡狗似乎正朝她獰笑——不,是在朝她身後獰笑。這時,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這人類的嗓音令她大吃一驚:沙啞的低吼聲同時從三個方向傳到她耳中。“維多利婭?斯特勞格,我是4-阿爾法號緊急警務組。根據曼海姆船長的命令,我們負責監管老紐芬蘭號上的撤離行動。現在,我們要逮捕你。你將和我們一起回到主中心船塢等待登機。我必須警告你,任何抵抗都有可能導致我們在無意置你於死命的前提下使用武器。你擅自跑回這片地區完全沒有意義,只是在浪費警方的時間。”兩個方向發出的聲音停了下來,但第三個仍在繼續:“我們正在竭盡全力保證計劃成功,你為什麼要逃掉?”
大撞擊後第1392天12時38分
出發時間已過了二十二分鍾,狗兒們也把最後一只迷途的羔羊圍攏起來,趕到了維修區裡。現在這個節骨眼上,曼海姆船長還有很多其他事情要操心,比方說裝滿四號燃料儲罐、確保米沙排淨了剩余的罐空壓力,以及讓流量溫度保持在正常限度之內。隨後他將執行發射計劃,趕在風暴鋒面襲來之前從這片幽靈星系中盡快脫身,而事先要讓警衛犬把此地徹底清查一遍。(可一開始,那些人為什麼會讓一個礙事的朋克小孩子在維修核心區偷偷游逛?)然後……
二十二分鍾!已經晚了一千多秒!當然,在他們的飛行關鍵路徑上已為動力傳動損耗留出了一定的余地——沒人會瘋狂到不留任何公差的程度——但這次有五千名旅客出航,二十二分鍾的延誤便意味著一個人五年的大好時光在眨眼間化為烏有。難民吊艙的生命保障系統采用的是開放式回路,在這次救助飛行過程中,根本沒有地方能夠容納循環罐槽,所以整個行動要花費數百萬或是數千萬的錢財。那個愚蠢的小孩子剛剛讓新德累斯頓的公民浪費了大約兩千馬克,而曼海姆船長又多生出了兩千根白發。
“我們的臨界廓圖情況如何?”他俯身向前,惱火地盯著格特魯德的工作站。
“啊,長官,一切正常,正在照計劃進行。”格特魯德的雙眼牢牢盯著前方,避免與他目光相交。
“那就繼續保持。”他厲聲叫道,“米沙!你那個罐子怎麼樣了?”
“已經拍淨空余壓力並正常關閉,所有指標均在公差之內。”米沙從艦橋對面朝他快活地咧嘴一笑,“裝載過程十分順利。哦,還有,二號下水管現在已經不嘎啦亂響了。”
“很好。”曼海姆哼了一聲。二號反應發動機的質量流輸送管時常受到湍流干擾,尤其是當液態氫氣漿灌入時,管道的絕對溫度居然超過了十六度。不過總的來講,湍流算不上特別嚴重,除非液流內出現氣穴:管道裡,用於將反應物質輸往聚變火箭發動機的過度冷卻氣體中,會有一個個大氣泡嘶嘶作響。那是潛在的災難,一旦慘劇發生就沒有任何補救的余地。不止一次,曼海姆羨慕地將思緒轉到那艘來自新羅曼諾夫的班機上:六個小時前,那艘漂亮的高科技飛船剛剛離港,在扭曲時空的隱形波驅動下,藉著極值奇點的強大力量迅飛而去。‘西科斯基夢幻號’用的可不是難於操控、消耗大量燃料物質的老式聚變火箭。但就像德累斯頓商業辛迪加所能負擔得起的任何東西一樣,“長征號”作為一艘飛船,依然十分精密復雜,而他還可以盡己所能對這部大機器施加人為的影響。“船控室!我們的登船程序執行狀態如何?”
自動駕駛儀的聲音呆板而又平滑,在艦橋中回蕩:“兩分鍾前已接到通知,地獄犬小組和登船乘客的最後程序執行完畢,現正在計數。飛行關鍵路徑所需元件均已就位。登船程序執行狀態正常,未見異常。”
“那麼馬上開始執行發射程序。”
“遵命。開始執行發射程序。斷開空間站的能量和效用連接裝置,斷開空間站的燃料物質傳輸連接裝置,斷開登船碼頭的連接裝置。一號工作站,主發動機開始自旋加速。二號工作站,鮮活貨物生命保障系統開始工作。”
“我討厭鮮活貨物。”格特魯德咕噥道,“發布通知:鮮活貨物生命維持系統自旋減速。”他舞動手指,輕敲著面前半空中一組組隱形的電池。“中心電梯互鎖至安全狀態——”
曼海姆的鼻尖前一米處,艦橋空蕩蕩的牆壁上方,懸浮著一幅船-站附屬設備連接網絡圖。他凝神盯著這張錯綜復雜的蛛網。隨著巨大的星際飛船准備與太空站分離,圖上一個個紅色的節點慢慢變成了綠色。看來,“長征號”應該是最後一艘駛離這座港口的太空船了。一次又一次,他按著工作站觸屏上的圖標,輕聲向各崗位下達指令,而下屬們的答復也在稀薄的空氣中回蕩:各裝卸長、貨管員、移民控制官、民事警察、動力損管控制中心的傑克,還有桅樓觀測台上的魯迪。他甚至還同交通管制處通了話。空間站的機器人守護者依然邁著沉重的腳步,泰然自若地四處巡行。它們不知道,自己的工作眼看就要結束:在輻射流的驅動下,不斷擴展的等離子體沖擊波鋒正朝它們奔來。一個小時過去了。不知是誰在船長右手中放了杯咖啡,於是他喝了一口,繼續一邊談話一邊觀察,偶爾還輕聲地咒罵一句。等他再喝那杯咖啡時,發現它已經涼了。
最後,飛船終於准備就緒,可以出發了。
大撞擊後8分鍾至一個半小時
莫斯科星系以光速走向滅亡,死亡之波洶湧而出,形成了一場輻射海嘯。
首先被毀的是氣象衛星,它們距恆星最近,一直負責觀察太陽耀斑和日珥。人工誘發的新星颶風爆發出強勁的沖擊波,將衛星上用於追蹤太陽風的浮標撕掉,吹走。但即使它們瞬間蒸發,也並非毫無用處:被剝掠的核子紛紛加入了鋼鐵朝陽沸騰的狂潮之中。
幾秒種後,輻射脈沖將巨大而又纖薄的太陽能收集器熔化淨盡。這些日光采集裝置原本排成莊嚴雄偉的陣列,在半個天文單位之外的軌道上滑行,為直徑達上百公裡的反物質發生器輸送能量。一座座無人看管的機器人工廠也被盡數摧毀,沒有誰為之感到痛惜,甚至根本無人注意。它們儲存的反氫重達數噸,此時噴射出大量的伽馬脈沖,也匯入了颶風之中,但相比之下只算是一點燭光而已。
大爆炸之後八分鍾,輻射波鋒到達了星系最深處的人類居住區:名為莫斯科的星球。這道中微子洪流的能量是如此之高,以至於在貫穿整顆行星之後仍能發出足以迅速致人死命的輻射。星球的暗面泛起熒光。在明亮得令人無法忍受的背景下,大氣層閃動著昏暗的光華。緊隨其後的伽馬脈沖在一瞬間就把行星的向光面大氣變成了等離子體,隨後又將它狠狠撞在已經融化的星球巖石上。超音速暴風圍繞著明暗交界線肆虐橫行,席卷之威直達地表下的巖基。
新星爆發後半小時,行星瓦解衰變的過程已進行得非常徹底。在莫斯科星球的向光面,大氣壓力急劇下降,其中的主要氣體成分是氫氧自由基,是遭到毀滅的北海變成的沸騰霧汽。此時的雲頂溫度已達數千度,而一道道馬赫波則在行星暗面大肆掃蕩虛浮的大氣層,將屋宇樓廈像引火的薄木片一樣撕得粉碎,讓它們變成了裡面那些垂死者的火葬堆。隨著可怖的白晝來臨,暗夜步步後退,爆炸的恆星放射出沉郁而又炫目的光芒,映照著被毀的行星身後那條由空氣形成的彗尾。站在地平面上的人會發現,“莫斯科黎明”恆星已經覆蓋了半個天空,其輻射能迸發出的亮白色眩光足以灼瞎數十萬億公裡之外的肉眼。隨後,大爆炸的主沖擊波接踵而至,這道等離子狂瀾在一瞬間達到了數千萬度,密度與消逸的大氣層相差無幾,向外擴散的速度已達光速的百分之二十。隨著它的到來,莫斯科星球消失了,就像一只位於爆心點的西瓜,被不斷擴展的原子爆炸火球一口吞下。
大爆炸後六十分鍾。行星“西伯利亞”就像個身軀龐大的冰巨人,通體碧綠,四周的衛星好似一顆顆透明的珍珠。當輻射脈沖如同幽靈一般穿過它的光環時,這些衛星驟然閃起光芒,冒出一道道發著光的氣體彩帶,而行星的光環也迸射出藍紫色的強光,形成了一張熾熱的光盤,從星體內部向外噴薄而出,幾秒鍾之後便將一顆小型衛星的質量消耗淨盡。“西伯利亞”吸收了大量的脈沖能,足以熔化其核心部位的凍土冰原並掀起巨大的風暴。有如莫斯科星球一般大小的颶風朝這顆巨型行星的暗面漫卷而去,它自己也生出了一條灼灼發光的彗尾。與內圈行星不同,“西伯利亞”的身軀過於碩大,不會完全被蒸發掉。盡管它冒出白熱的光芒,正在熔化,而且被恆星爆炸掀起的巨大沖擊波撞擊得偏離了運行軌道,但其最深處的鎳鐵內核依然存留下來——它將成為一塊墓碑,孑然獨立於莫斯科星系泛著微光的虛空之中,要花上數百萬年才能冷卻下來。首個經歷爆炸洗劫的幸存者位於九十八光分鍾之外:一座機器人信標燈塔正在環繞著氣體巨星“大地”的深層軌道上沉睡。當第一道刺目的能量眩光射來時,它眨動著眼睛醒了過來。信標燈塔的黑色多面體裝甲外殼下,儲存有大量的冷卻劑。它的性能足以經受戰艦激光格柵的直接打擊,因而在風暴中得以幸免於難。但它還是被撞得翻滾起來,在重負荷帶電粒子巨浪的沖擊下飛出了它運行了七十年的軌道。這座燈塔已有一百一十八歲,同一系列產品共有七百五十台。它的代號為“天智麻雀”,從屬於“戰略報復行動指揮部”的早期預警系統,而該指揮部的上級單位莫斯科外交部剛剛化為烏有。
“天智麻雀”眨動著眼睛,開始對四周發生的事情進行判斷。群星被籠罩在發光氣體和碎片之中,顯得模糊不清,而這些遮蔽物裡也包括它自己被熔化的表皮。但這並不重要,它有任務在身。機器人的深層記憶裡浮現出時序更替模式,於是便啟動各個傳感器去搜尋莫斯科星球。盡管高增益天線已被燒成一團皺巴巴的熔塊,但它仍然徒勞地做著嘗試。其他傳感器也在努力辨別,試圖探明這股泛濫的伽馬洪流是否來自敵方的相對論導彈,可最終因為超負荷運轉而失敗。機器人的深層決策單元中,一個原始的專家系統程序被激活,斷定自己受到了不明物體的攻擊。“天智麻雀”的量子比特信息慢慢匯聚起來,達到了熵值,於是它啟動了內置的因果頻道,朝著無動於衷的群星發出尖嘯:謀殺。
有人聽到了它發出的警報。
大撞擊後第1392天13時02分
警務機器人發出了機械而又呆板的簡短通告:“我們已找到你女兒。請到G層紅色甲板二區的會見點領人。”
莫裡斯?斯特勞格站起身,瞟了妻子一眼。他微笑著說:“我早告訴過你,他們會找到她的。”但隨即慢慢收起了笑容。
他的妻子連頭都沒抬。茵蒂卡?斯特勞格將瘦骨嶙峋的手指緊緊攥在一起,放在雙膝和低垂的頭顱之間。她的雙肩不住地發抖,就好像正抓著一根通電的電源線。“走開。”她輕聲說,她的聲音很艱澀,顯然正在極力控制自己。“我過會兒會好的。”
“你能肯定——”這時警務機器人已經動身離開。他心神不寧地回頭看了一眼妻子弓起脊背的身形,接著便跟在那只機械昆蟲身後,穿過一排排擠滿乘客的隔艙向前走去。此時這些彌漫著人體味道的隔艙已經變得一團糟,成了一片高科技貧民窟,由攜帶著振蕩槍的機器蜂巡邏警戒。人們正要逃離家園,所有財產被剝奪淨盡,或許是最終這嚴酷的現實突然打破了原來那道將所有人牢牢地附著在一起的張力,而大家正是依靠這股張力才熬過了剛剛結束的黑暗歲月。如今滋生沮喪的堅實土壤已讓位於醞釀叛逆的泥漿,很多人都充滿絕望、歇斯底裡,對未來毫無信心。這是個危險的時刻。
就像剛才機器蜂說的那樣,“星期三”正在會見點等待家人。她看上去顯得孤獨而又害怕,莫裡斯原本還打算嚴厲地教訓女兒幾句,這時卻突然感到說不出口。“維吉(譯注:維多利婭的暱稱)——”
“爸爸!”她把下巴埋在爸爸肩頭,那尖尖的下頜就像野性未馴的食肉小獸。她正在渾身發抖。
“你去哪兒了?你媽媽都發瘋了!”可這話說的還不及真實情況的一半。他緊緊抱住她,發覺心中那種可怕的空虛和不安之感已漸漸消退。女兒回來了,他被她氣得要死,但同時也感到難以名狀地安心。
“我剛才只是想一個人待會兒。”她靜靜地說道,聲音壓得很低。他剛想撤步抽身,但她卻不願放手。女孩心中泛起一陣痛楚:現在她並不想對父親吐露真情,可自己竟表現得如此軟弱。她素來不善於掩飾,但此時渴望保守秘密的感覺又十分強烈。爸爸身後,一個老婦人正向不耐煩的警官大驚小怪地嘮叨個沒完,似乎在申訴自己弄丟了孩子——不,是她的寵物狗。那是她的兒子,她的親親寶貝。“星期三”抬頭看著父親:“因為我需要時間想想事情。”這句謊話在一時之間還真起了作用,而且莫裡斯也根本無心對此深究。如要細談此事,以後有的是時間,而他稍後也會告訴她官方提出的申斥:在飛船上擅闖禁地可完全不同於到空間站空蕩蕩的分區中玩探險游戲。她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多虧船長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因為眼下情況特殊,他才顯得如此不同尋常的寬容:如今就連成年人都在壓力之下不堪重負,更何況自從記事以來第一次離家的小孩子呢。
“來吧。”他領著女兒離開辦公桌,撫弄著她的肩膀。“快,咱們回自己的,呃,回自己的艙房去。飛船馬上就要離港了。他們會從艦橋上播放廣幕投影。你可不想錯過,是吧?”
她抬頭看看爸爸,臉上嚴肅的神情讓人難以理解。“哦,當然。”
大撞擊後4時06分
“零時事件”發生後的第二百四十六分鍾,貨運飛船“趨性驕傲號”剛從空蕩蕩的太空中現出身形,其飛行軌道與恆星黃道平面呈四十六度角,距自己的最後目的地尚有六光時的路程。船長布萊德?摩明頓正待在飛行甲板上,與相對論裝置操作員瑪麗?海特閒聊。“趨性驕傲號”是一艘在三地之間往返飛行的太空船,將莫斯科與冰島七站相連,隨後前往七角星系位於布雷洛克B區間的轉運站。過去的七年中,布萊德在這條路線上跑了十八次,飛行已是老一套的例行公事,就像剛才躍遷開始之前,亞歷克斯放在他肘邊的這杯又濃又烈、放了好多糖的咖啡一樣——只需等它涼一點就可以喝了。
布萊德關掉了不斷尖叫的標准導航模式,等待機器報出詳細的飛行路徑。與此同時,他思量著當前的食品供應狀況:廚房的伙食變得有些單調,但只要登上駛往下面陸地的渡運飛船,他就能有機會舒展一下腿腳、重新熟悉一下久違的雲朵和天空了。“趨性驕傲號”的速度很快,當初建造它就是為了運送緊急實物郵件和易腐貨品。船內動力核心的極值奇點能讓它在現實空間中驟然加速,就像戰艦一樣飛快:對它來講,只需一個星期便能走完六光時的路程,絕不會像老式的氫燃料飛船那樣在艱辛而又漫長的旅途中苦熬。瑪麗正凝神審視著一幅備用的星域定位圖——這是固定程序,以防交通管制員又鬧罷工,而且還能讓她的專業認證始終保持最新水准。每到閒暇時刻,她便暗自琢磨:當他們靠港裝貨時,不知是否有時間讓她去拜訪一位老友。
這時,艦橋報警器突然尖嘯起來。
“怎麼回事?快看看!”布萊德慌忙起身,沖到通訊終端前,把咖啡杯撞到了一邊。瑪麗也吃驚地站起來,臉色變得煞白。
“收到訊息。不是交通管制員發來的——”
“呼叫,我是‘回波金九ま’貨運航班,正在回復來自,嗯,‘德爾塔X光宙斯七號’的訊息呼叫,我們已聯線。出了什麼——”
“老板,這有些古怪——”
通話交換線路面板上,紅色的燈光不斷閃爍。在遠距聯絡中,語音延遲不可避免:每次收到回復之前,他們都要緊張地等上三十秒。
“回波金九ま,我是德爾塔X光宙斯七號,現提供緊急信息中轉服務。海軍部發來藍色四號信號,請在鑒別身份後查收訊息。這是全星系緊急軍情通告:莫斯科已被隔離——整個星系處於封鎖狀態,不存在任何例外情況。請立即撤離。我要強調:馬上啟動動力核心,立即離開此地!請確認收到訊息。”
布萊德勃然大怒,滿臉通紅。“這是他媽有人在開玩笑!”他抬手關掉了對方發來的鑒別代碼,然後掀動鍵鈕,在路徑節點系列圖上查找著莫斯科的位置。“等我找到那個混蛋——”
“布萊德,來一下。”他猛地轉過頭,發現瑪麗正俯身觀看轉發器——王從樓上的觀測桅樓發來了報告。她的臉色很難看。
“怎麼了?”
“你看。”她指著剛顯示出的一幅圖表說道,“趨性驕傲號”是一艘艦隊輔助船,如遇戰事便有義務應征入伍,所以它裝有近乎軍用等級的被動傳感器。“圖上顯示伽馬光子波,這是標准的質子–反質子曲線,大約在兩個天文單位之外。對我們來講,它正在做紅向移動。布萊德,我已經確定了剛才那個信息中轉服務的起始信標位置,它處於伽馬波的原點……燃燒火球的中心。”
“該死!”屏幕在布萊德眼前晃動起來。他突然記起,這種感覺以前也曾有過——那時他才九歲,父親告訴他,他的狗死了。“該死!”正負電子相遇可以湮沒而成為伽瑪光子,而在湮沒之前便形成了電子偶素,它是某些物質–反物質反應的中間產物,很不穩定。紅向移動則是指,電子偶素正在以光速的若干分之一遠離觀察者的參照系。在遠離恆星的地方發現這種東西,只意味著一件事情——亞光速反物質火箭,用相對論武器武裝起來的復仇轟炸機對某人的家園星球實施了神風突襲。“他們動手了。他們動用了終極威懾艦隊!”
二人合作已久,彼此已達成了默契:布萊德不必告訴瑪麗現在該干什麼。她已經調出引力勢位圖,供他作躍遷參考。布萊德決定放棄計劃了一半的前進路線,在圖上輸入了返航的躍遷坐標。“呼叫,德爾塔X光宙斯七號,我是回波金九ま貨運航班,確認收到訊息。我們准備立刻返回冰島七站。請你向我們說明情況。其他船只可能就跟在我們後面,需要發出警報,通知他們離開。你是否需要協助?完畢。”隨後他馬上用電話通知下面的核心監控員莉斯,告訴她並不是有人在開玩笑,他要強行取消動力單元的維護保養程序——本來“趨性驕傲號”要在船塢裡停靠一個月進行大修,而這艘飛船也確實需要好好養護一下了。“回波金九ま,可以啟程,路徑暢通。我是德爾塔X光宙斯七號,由六九三號導航服務信標通過因果頻道發布中轉訊息。情況如下:內部星系遭到突然襲擊,已被徹底摧毀。在絕對時間大約二百七十分鍾前,攻擊者使用了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根據測算,如果你迅速撤離至三百六十光分鍾之外,應該可以免遭波及。星系的恆星被摧毀。我們推定,莫斯科被消滅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重復,百分之百。V部隊已經開始行動,但我們不知道這件事是誰干的。自兩個小時前,莫斯科星系已處於全面封鎖狀態。等一下——”一時之間,那個沉穩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噢,老天!這太古怪了。”對方停頓了一下。“回波金九ま,我們剛剛遭到一股核心輻射脈沖的沖擊。說來好笑,要知道我們外圍有厚達兩公裡的巖石防護層。啊,見鬼!這也太出格了。肯定是中微子流。回波金九ま,我是德爾塔X光宙斯七號,看來——我想你幫不了我們。趁現在還來得及,快點撤離——警告所有人離開這裡。完畢。”
布萊德直愣愣地瞪著通訊終端的顯示器,但根本無心去看。接著,他將手掌用力按在全頻道通話器的圖標按鈕上。“全體人員注意,船長講話。”他瞟了一眼瑪麗,看到她正盯著自己,等待自己發話。“我們遇到特殊情況。計劃有變。”他低頭看了看控制面板,思忖片刻,然後把緊急校正路線添加到了飛行序列中。“我們回不了家了。再也回不去了。”
“趨性驕傲號”是大爆炸後第一艘駛離莫斯科星系的飛船。隨後又有兩艘飛船躲過劫難,其中一艘因為躍遷後闖進了沖擊波的尾端而嚴重受損。有關大爆炸的消息四處傳揚開來:幾艘貨運飛船在接到大范圍且有效協同的緊急警報之後,終於幸免於難,沒有貿然躍遷到灼熱的墳墓中。又過了幾個星期,距莫斯科僅八個光月之外的冰島七號精煉站上,居民們紛紛撤往深金公國,後來隨著沖擊波擴展開來,更多位於波及范圍內聚居地的人們也開始依次疏散撤離。離這裡最近而且有人類居住的行星系統名叫“中央七角”,距災難中心已經足夠遠:星系軌道上的一顆顆共和國星球豎起了重型防輻射護盾,能確保它安然無恙。從此以後要過上好多年,才會有另一艘星際飛船去拜訪莫斯科星系那布滿輻射創痕的屍體。
大撞擊後第1392天18時11分
“你們有什麼發現?”船長問道。
在他狹小的專用特艙四周,三只大狗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咧開嘴巴朝船長獰笑。一只狗彎下腰,舔著粘在左後腿上的一塊藍色泡沫。它唾液流到的地方,泡沫嘶嘶作響,還冒出一股股煙霧。“關於第一場事故,那位海關官員,沒有什麼需要報告的。很抱歉地通知您,他肯定要被列為失蹤人員,估計必死無疑,除非他登上了另外一艘太空船。第二場事故屬於少年違法者的越軌行為,是個性格孤僻的未成年人干的。看來沒有任何可信子系統的安全受到危害。對於安全區內存放的貨物,我沒有直接查看權,但您曾親自告訴過我,艙單上列明的黑色包裹無一缺損。經調查,那個違法者的歷史記錄與這次事件倒是十分相符,她隨後的行為也說明了同樣的問題,而搜尋一下戰前新莫斯科社會中與青少年社會化有關的文獻資料就能知道,這種地域特征非常明顯的越軌行為並不少見,屬於一種對環境壓力所產生的反應。”
“一開始的時候,她為什麼要去那裡?”曼海姆俯身向前,瞪著為首的地獄犬,眼光中滿含焦慮和懷疑。“我原以為你們應該在那兒充當守衛——”
“首先,根據我的判斷,她所做的事情純屬人類青春期典型的失常行為。船長,作為搜救保安行動組,我們無權通過使用致命武力來保護庫存貨物。第二個理由是,在她被官方送上疏散渡船之後,她的家人注意到孩子失蹤並正式報告了這個情況。我們將違法者送歸她的父母照管,讓他們在隨後的旅程中對她嚴加監督,這樣做不僅可以防止再次發生這類事件,而且還不會招來更多的注意。”
大狗一面說話,一面傲慢又自負地扭動著頭顱。它的一個伙伴輕輕走到它身邊,嗅了嗅它的左耳。曼海姆不安地看著它們。這些警用犬購自某個外星系的高科技國家,價錢昂貴得令人難以置信。經程序編制,它們對政體無限忠誠。在這次航行之前,他甚至還從未見過地獄犬。當初得知政府擁有這種東西的時候,他著實吃了一驚,而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們居然決定在撤退行動中部署地獄犬,這種場合也太普通了。後來,一只大狗自稱是外交部的工作犬,帶著命令上了他的飛船——那些手寫的密封紙質命令只允許他一人過目——並獲准在船上自由行動。這些經過提升的狗兒們專為保安和搜救而設計,其中也暗藏著擅長殺戮的成員。真是些富於異國情調的智能武器。“你們完成任務了嗎?”
一號犬看著他。“您指的是?”
“嗯?”曼海姆站起身,“你們給我瞧好了,”他怒氣沖沖地開口說道,“這是我的船!我對船上的每個人和每樣東西都負有責任,而且如果我需要知道什麼事情的話,我——”
三只地獄犬同時站了起來,他意識到自己正處於他們的包圍之中。一張張槍口般的面孔都對准了他,能在一千碼內明察秋毫的三重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外交部的工作犬發了話,其他狗似乎都處於它的控制之下。“船長,我們可以告訴您實情,但隨後就必須將您滅口。如果沒有軍務部的授權,無論誰在這件事情上動心思都會被視為敵對行為,受到《領土捍衛法案》第四百三十一節第二款的制約。請確認,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曼海姆只能忍氣吞聲,“我明白。沒有別的問題要問了。”
“那好。”二號犬重新坐下,開始滿不在乎地舔自己右後腿的內側。“我們這個行動組中的其他成員對這些事情並不了解。它們只是普通的秘密警務犬。請您不要用令人不快的問題去打擾它們。本次情況匯報該結束了。我想,您還要去照管自己的飛船呢,對吧?”
大撞擊後第1393天02時01分
“星期三”和父母,以及玫瑰色甲板餐室裡的半數人,一起見證了世界末日的來臨。當飛船開始起飛時,這裡的充氣餐桌和長椅都被放掉空氣,推到後面的牆邊。現在對面牆上展開了一幅大屏幕,播放著從中央傳感器陣列傳送過來的圖景。她本想在自己的鋪位上觀看播出,但父母硬拉著她來到了餐室:看來大多數人在躍遷時都不願獨自一人。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與平常那些戲劇性的過度描寫正相反,當一艘星際飛船在兩個均等位置之間穿越數光年的距離時,人們絕對不會有任何感覺。只不過,這次躍遷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是一次大家以後再不會見到的重大歷史事件。
“赫曼?”她默默喚道。
“我在這兒,但待不了多長時間。躍遷後就剩下你自己一個人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這時她發現傑裡米正盯著自己,於是便朝他做了個可怕的鬼臉。弟弟驚得向後一跳,一下子撞到了牆上,惹得媽媽對他怒目而視。
“當飛船躍遷到原先所在的光錐之外時,所有的因果頻道就不起作用了:它們屬於即時通訊裝置,但並不違反因果律。一旦讓糾纏態量子點以超光速分離,就會打破因果頻道賴以維持存在的量子糾纏態。我借以同你講話的因果頻道連接著你的植入式訪問裝置,你同我講話時也遵循同樣的原理,所以當你躍遷到另一光錐之後,會有一段時間聯絡不到我。但只要你一直待在疏散區裡,而且不要吸引別人的注意,就不會有任何危險。”
她無奈地翻了翻眼睛。作為一位隱形朋友,赫曼在模仿自命不凡的青年領袖時,總是那麼惟妙惟肖而又令人不快。對面的牆壁上,現出一片漆黑的虛空,上面閃耀著寶石般的點點群星,而她前面人頭攢動的觀眾群中,回蕩起一片輕輕的交頭接耳聲。一陣熟悉的寒意滾遍她的全身:現在她有太多的問題要問赫曼,但沒有多少時間了。“他們為什麼放過我?”
“因為他們認為你不具威脅性。如果有危險,我當初也不會讓你去。請原諒我。時間所剩無幾。盡管我難以表達清楚,但你取得的成果太重要了。我對此非常感謝。”
“我取得了什麼成果?難道這些文件真值得我去冒險嗎?”
“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再過不到兩分鍾,第一次躍遷就要開始了。到時候我們會失去聯系。以後你就要忙起來了:七角星系跟老紐芬蘭可不一樣。多保重,適當的時候我會聯絡你。”
“有什麼事情不對頭嗎,維吉?”聽到這話,她吃了一驚,這才發現父親正看著自己。
“沒什麼,爸爸。”她內心中生出了一種本能的排斥感:他從哪兒學來的這麼一副屈尊俯就的做派?“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莫裡斯?斯特勞格聳聳肩。“我們,嗯,在到達目的地之前要做五次躍遷。第一次——”他咽了口唾沫,“我們的家,也就是大爆炸,會向一側傾斜。你知道什麼是圓錐截面曲線嗎?”
“別用高人一等的口氣跟我說話。”可當她看到父親的表情時,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是的,爸爸。我學過解析幾何。”
“好吧。大爆炸正在以一個球面向四外擴張,而中心就是……嗯……我們的家。我們將沿一條直線前進——其實是圍繞著直線的之字形路線,在時空中的兩個均等點之間運動,從位於爆炸球面一側的空間站躍遷到位於球面另一側的七角星系去。第一次躍遷將把我們帶進爆炸球面內部,大約要深入其中達三個光月。而第二次躍遷會把我們送出去,前往球面的另一側。”
“我們要鑽進爆炸球面?”
莫裡斯握住她的手。“是的,親愛的。但這——”他晃動著身體躲開擋住視線的那些頭顱,又看了看大屏幕。媽媽茵蒂卡正把傑裡米摟在身前,望著屏幕,雙手放在兒子的肩頭。“這並不危險。”莫裡斯接著說,“真正凶險的玩意兒都集中在沖擊波鋒上,而波峰的厚度只有幾光日。除了它之外,我們的護盾能抵擋任何傷害。另外,曼海姆船長還要帶領我們繞過爆炸中心。但那就要多花些時間,所以——”說到這兒,他沉默下來。一個帶有濃重口音的聲音從屏幕那裡回蕩開來。
“請注意。我是你們的船長。大約一分鍾之後,我們將開始前往中央七角的躍遷。在七十個小時的時間段內,我們將連續做五次躍遷,只有在第四次躍遷時,我們要耽擱十八個小時。首次躍遷將把我們帶入超新星的沖擊波鋒內部。有宗教信仰的乘客可參加在G層甲板舉行的多重信仰紀念彌撒,該儀式將在三個小時後開始。謝謝大家。”
這個聲音突然停頓下來,就好像被切斷了信號。牆壁的一角顯示出一只秒表,開始倒計時。“我們以後怎麼辦?”“星期三”輕聲問道。
父親顯得有些不安:“找個地方活下來。他們說會幫助我們。我想,你母親和我會去找工作。盡量適應——”
灑滿寶石的黑色天宇泛著微光,彩虹般的光芒將五顏六色的光影投射在觀眾頭上。人群發出一陣歎息:牆壁屏幕上的太空圖景倏忽隱去,換成了她所見過的最美麗絕倫的東西。一幅幅巨大的閃光帷幕輝映著綠色、紅色和紫色的華彩,遮蔽了星光,織成薄紗似的熒光絲幕,在狂亂的微風中飄舞。帷幕中央,一顆燦爛奪目的鑽石在宇宙中熠熠生輝,從它的上下兩個極點閃動出血紅色的光芒,形成了一只流光溢彩的啞鈴。“赫曼?”她暗自低聲喚道,“你看到了嗎?”但對方沒有回答。她突然生出一種空虛感,覺得自己體內空無一物,就像飛船正在飄入的那片初生的星雲一樣。“全都沒了。”她高聲說道,眼中一下子流出了淚水。當父親把她攬到懷裡時,“星期三”再沒有抗拒。爸爸也在哭,劇烈的抽泣讓他的雙肩抖個不停。一時之間,她想不出有什麼東西會讓父親如此懷念,但隨後馬上捕捉到了那個蒼白暗淡的影子,於是她也戰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