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宿霧這才放開了懷中的暗香,柔聲道:「我從出版署連夜趕來的,有些話要囑咐你。」
暗香以為他是來說釀泉的事情,不由抬起頭,撞見他如貓一樣深邃的眼神,那眼神中的凜冽多過溫情,讓她有些迷惑。究竟是何事能讓他星夜來告?
容宿霧歎了口氣道:「十二皇子成立了出版署,要拿幾本書來開刀。他們不知為何挑了你的那本《南鄉子》,說其中上供瓷器的浮梁瓷局,是影射朝庭的禮部官員!」
暗香又急又氣,道:「我於十二皇子並未有仇怨,他為何……」
「還不止這些。」容宿霧蹙了蹙眉,「他們將你的名字列在被封殺作者的名單之中,明日一早便要派人來徹查此事。我是來通知你,一定要好好應對。否則……」
話音未落,只聽錦書匆匆來報:「落葵回來了。」
暗香這才回過神來,焦急地問:「有釀泉的消息嗎?」
錦書點了點頭,卻不做多言。
容宿霧看了錦書一眼,奇怪她為何在如此緊要的關頭打斷自己的對話。直到他看見一襲素衣的落葵緩緩而來,垂立而對,他才覺察到一絲古怪。
「釀泉怎麼了?」暗香上前拉住落葵的手,一隻手下意識地按住了胸口。
落葵搖了搖頭,悲愴道:「河裡發現的那具屍體,便是釀泉的。」
暗香原本期待的雙眸中,光彩逐漸黯淡了下去,漆黑的瞳孔彷彿一顆永無止境地黑洞,幽深而不見底。釀泉死了?竟是一夢成讖。原來她一臉委屈而依依不捨的神情。是來向自己辭別的?暗香回想起夢中釀泉地表情,心頭一陣刺痛。一時間天旋地轉,似乎有一道雷霆霹靂當即霹中了她。翻了個白眼,不省人事了過去。
容宿霧及時抱住了她。銳聲問道:「怎麼回事?」這幾日他一直呆在出版署中,未知軒中發生了什麼事,為何這一趟夜半之行,卻愕然聽說釀泉已經死了?
落葵與錦書將暗香扶至床榻之上安頓好,這才將前後經過簡單地告知了容宿霧。
他一時銳目如星。聲調壓抑著無窮的怒氣道:「明日將攝雪給我趕出抱鶴軒!」
「妥當嗎?」落葵輕聲問。
「如果不妥?難道讓暗香成為第二個出雲?」容宿霧瞇起了眼睛。
「是。」錦書拉了拉落葵地袖子,示意她不要多言。
揉了揉蹙起的眉心,容宿霧又道:「將釀泉好生安葬。」
「知道了。」二人領命去了。
容宿霧看了看黑的天,竟放出了一記亮光,遠處傳來打更人的聲音。想必已經四更天了。他輕輕走到暗香的臥榻之前,將她額前地碎發撥到一邊。那上面赫然還有一年前在喜雨的書房內因為磕著了桌腳而留下的一道淺淺的疤痕。他輕輕歎了口氣道:「若早知是你,便不會讓你受如此的委屈。」容宿霧俯下身,在她的額前輕輕一吻。
他並不知道暗香就是那個人,他尋出這塊五彩的鳳玉掛在衣襟之上。只為提醒她那一場相遇。「等你回想過來,還會記得我嗎?」容宿霧喃喃自語,嘴角上掛著一抹微苦的笑。
時間已然不多了。他還未詳細與她說明明日的追查事項。只得提筆留了張字條放在桌上,這才踏著夜色去了。
「莎草遍桐陰。桐花滿莎落。蓋覆相團圓。可憐無厚薄。」暗香醒來地時候,彷彿聽見落葵在念這樣一首詩。落葵天性愛這些花草。總喜歡把抱鶴軒中的丫頭和姑娘的去世與花草地花期聯繫在一塊,吟來不覺讓人悲從中來。
仰面看見窗幕層層疊疊的疏影,竟發現翠綠地桐陰已然遮天敝地,時間竟過去這許久了……碧如是隨她從抱鶴軒到流沁坊地丫頭,而釀泉卻是隨她從流沁坊到抱鶴軒的丫頭。一個慘死街頭,一個入水而溺,兩個都是因她而死,讓暗香一陣錐心徹骨之痛。
錦書此刻便自然而然成為了暗香地第三任丫頭,她的身份卻也奇怪,先後服侍過喜雨,容宿霧和暗香。接觸久了,暗香自然也知道她是面冷心熱的一個人。況且她還曾有武藝傍身,抱鶴軒中尋常的姑娘與丫頭,竟也不敢欺負她分毫。若是和錦書一道出去,心底都會覺得安全許多。也許錦書才是真正合適她如此懦弱個性的最佳人選。
此刻釀泉的屍骨停放在小小的隔間之內,暗香隨落葵前去為她淨身更衣。
「今日還有客來訪,不要太過傷心了。」落葵推門之前先輕聲地提醒了一下暗香。
她表情安靜地點了點頭。早晨她看過那張字條了,容宿霧已經將那些人需要問的問題一一詳列清楚。此時她寧可放棄那令人痛恨的寫作,一心只要見釀泉最後一面。
錦書立在一旁,冷若冰霜的臉上顯得別樣凝重。
釀泉的屍體便靜靜地呈現在三人的面前。她的眉宇微蹙,兩靨凝愁,原本活潑開朗的面孔,此刻倒顯得愁雲慘淡,想必死的時候也是心中不快。
暗香無比內疚,將手撫上她冰冷的雙唇道:「你在我的夢裡,要與我說些什麼呢?是責怪我對你的怨懟之言嗎?」
她擰了一塊濕布,小心翼翼地為釀泉擦拭冰冷而僵硬的身體。從額間開始,她記得釀泉的額頭飽滿而光潔,齊眉的劉海遮在上面,露出劉海之下一對圓而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睛笑起來是微微彎著的,彷彿峨眉月一般,可愛至極。此刻這雙可愛的眼睛永遠地閉了起來,睫毛上似乎還留有昨日的淚痕。暗香輕輕撫過她的眼瞼,已然覺察不到任何的生氣。
眼淚就這樣滴在了釀泉的眼睛上,彷彿哭的人是釀泉一般。
她們相處的時間並不算長,卻也心意相通麼?
「我答應過自己不再哭泣,可是每次都忍不住……我好沒用……連你都無法保護……」暗香收住眼淚,喃喃自語。
她手中的濕布漸漸撫過釀泉小而俏麗的鼻樑,她想起釀泉生氣的時候總會皺一皺鼻翼,露出可愛而天真的神情,此刻這副表情她再也看不到了……只能從腦海中回憶……
還有那張嘴,伶俐而懂事的巧嘴,連夢裡熟睡的時候都微微上揚。釀泉的所有表情都藏在一張嘴上,她甚至能回想起這張嘴微微揚起露出嬌俏的神情,而此刻釀泉的嘴角卻無力地耷拉下來,彷彿生前的最後一刻還在忍受著痛苦。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離自己而去?
她失去了姐姐,失去了釀泉,她被迫逼得這樣無奈而懦弱,究竟要她做什麼才能夠不被傷及身邊的所愛?難道寫作圈就是這樣?一定要逼得所有人都離去,一個人孤寂致死才能罷休嗎?
不!不!不!
她不要這樣!她觸上釀泉冰冷的屍體,在心底拚命搖頭。
她要鮮活的生命,澎湃的愛情,高昂的頭顱!她要徹底改變自己,變得堅強而果敢,她要親手站在那個巔峰,由自己來主導這個不公的世界!
如果給她這樣的權利,她願意要!無論,無論是付出什麼樣的代價!甚至是犧牲靈魂也在所不惜!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暗香了。」她跪在了釀泉的屍體身邊,靠近釀泉的耳畔輕聲而堅定地道了一句。她的眼神冷靜而從容,幾乎像換了一個人一般。
連錦書都忍不住驚訝起她的變化來。
那個懦弱而無用的暗香,似乎真的不見了……
只聽紫蘇突然敲了敲門道:「暗香姑娘,請去前廳吧。軒主陪同出版署的大人已經到了。」
「我這就去。」
她親手為釀泉換上平日裡最喜歡的衣衫,每紐一粒紐扣,那思緒都彷彿在頭腦中盤亙不去。那些紐扣成了回憶中斷斷續續的珍珠,一顆一顆都是蚌的眼淚。
釀泉從頭到腳讓暗香裝扮妥當,靜靜地躺在那裡,彷彿睡著了一般。
誰也猜不透她的心事。
暗香這才冷靜地走出了門去。
錦書跟在後面,心道:「踏出這個門,她已經不在是從前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