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一個人回來了?釀泉那小丫頭呢?」容宿霧挑了挑眉,瞥見她手中碧綠的蓮蓬,忍不住生出興致。暗香洗淨手,剝了兩枚與他。容宿霧並不上前相接,只是張開嘴。暗香看了他一眼,他仍舊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即使有吃的,也不願意親自動手。她只得將蓮子去了心,親自遞到他嘴邊。容宿霧卻將她的手指輕輕咬住,舌尖吮吸之餘,惹得暗香癢癢的笑。
「難得見你這樣笑。」容宿霧斂了輕佻的舉動,將她的手握在了掌心,「有何喜事?」
暗香面露笑意,解釋道:「許久之前,我曾與釀泉打趣,說是要將她許配給一個印廠的小廝……」
「哦?」容宿霧並不知曉這一由來,眉尾上揚,露出一抹有意聽故事的表情。「莫非……」
「說來也巧。」暗香掩藏不住眼底的笑意,將手掌任意在他的手中舒展開,一面和他的手比劃著大小,一面道:「艄公的三兒子,偏偏是抱鶴軒印廠的小廝,又偏偏拾了釀泉的帕子……現在兩個人正在船尾看風景……」
「自己的事情還顧不上來,你倒是有心去惦念其他人。」容宿霧低頭看了她一眼,彷彿話語中包藏深意。
他的語氣溫柔如水,讓暗香不知如何接話。
他們彷彿一對早已相識的情侶,卻又倍感陌生而疏離。容宿霧的態度一直如此曖昧,分不清楚他的心究竟繫在誰的身上。對待暗香的態度,一直是如此溫柔的,慵懶的,醉眼迷離的。他手中的琥珀杯盞尚未斟滿,由船主準備好的晚宴已然端了上來——正是大兒捕捉的那些新鮮的河豚。
「呀……是河豚!」在座的客人露出驚異的神色,「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東坡的名句廣為傳誦,卻也讓人知道一個事實:河豚儘管味美,一旦處理不好便是要中毒身亡的。
「不知有誰敢先試嘗一口?」船客中有人提議道。
艄公站出來阻止他說:「這位貴客有所不知,踏青時節吃河豚,乃是有講究的!」
「哦?什麼講究?」
「前幾日是桃花節,放鶴城中的姑娘們都紛紛在桃樹上繫上絲帶,期望在踏青之中遇見自己心儀之人。此刻的河豚盛宴,便是年輕的男子對心儀的女子回禮的時候。若是男子真心愛上某一位姑娘,自會甘心情願為她先試一口河豚。」艄公笑瞇瞇地解釋完畢,眼光在人群中一掃,繼續道:「不知有那位公子肯為在座的姑娘親口試嘗一口河豚?」
「這計策倒頗有你的作風。」暗香對容宿霧悄聲道:「卻不知道哪一位姑娘有這等幸運?」
容宿霧捻起雙筷,剛要下手,卻見一個人比他更快,直接用手抓起一尾河豚,扔進嘴裡,須臾之後將河豚的脊骨吐了出來,道:「仍舊是這樣多刺!」口氣十分不羈。
所有的賓客都嘩然了起來,忍不住為膽大之人喝彩。
暗香定睛一看,卻是方纔那個剝蓮蓬的三兒!
艄公忍不住青筋暴起,怒喝道:「混賬東西!沒有叫你來暴殄天物!」
那人一臉也不生氣,彷彿對父親的怒喝司空見慣,他搖了搖頭,一臉無辜地道:「父親怎知我不是為了心儀的姑娘?」
「哪家姑娘瞎了眼,會看上你!」艄公卻是十分惱火,語氣卻緩和了許多。
只見三兒的身旁,怯怯走出一位姑娘。
她的眼睛圓圓的發亮,靈巧的臉蛋之上,是微微羞澀的笑意。
喝彩的聲音更大了起來,眾人見三兒沒有事,紛紛放開膽子大啖這人間美味。「想不到,這河豚卻又成就了一段佳話!」
竟然是一語成讖!暗香不知是哭是笑,突如其來的有些如鯁在喉。
只聽容宿霧在她耳畔低語:「你可捨得?」
「捨不得又如何?釀泉總不能跟我一輩子。」她的心下有些涼意,彷彿一份自己的寶貝被人奪去了那般難受。
容宿霧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為她夾了一塊河豚道:「乘熱吃吧。」
那鮮美的魚肉滑入口中,香濃可口,入口即化,暗香看了一眼釀泉,心下道「為什麼本來很近的人,卻突然一下要離自己那麼遠?」
就這樣看見釀泉將手執於那個男子的手中,雖然是暗香一手促成的,她的心中卻覺得倉促得讓人一時間來不及感受釀泉的快樂。她甚至不知道那個為釀泉試河豚的男子的姓名。對暗香而言,相當於驟然把釀泉親手交到一個陌生人的手中,這份恍惚的滯後感,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若是自己的身邊再失去了釀泉,會怎麼辦?
「無妨,我讓錦書服侍你。」容宿霧彷彿看出她心中的焦慮,柔聲道。
錦書不動聲色地站在他們身後,什麼話也不說。
暗香看了錦書一眼,心道:「這個圈子真是小。」寫手的圈子,不論走到哪裡,總能遇見與自己有過交道的人。轉來轉去,滿以為會遇見新鮮的人,新鮮的事物,卻想不到仍然是那幫人,仍然是那些是非。她點了點頭,只得依言而行。
相對於抱鶴軒的那些陌生的丫頭來說,她寧願與面色冰冷的錦書相對。
「你可曾見過抱鶴軒的大夫落葵?」容宿霧又問道。
「服侍喜雨的時候,曾見過一面。」暗香想了想。
「若是我不在軒中,你又什麼事要找人幫忙的,不妨去尋落葵。她是你姐姐出雲的至交。」他提及出雲這個名字的時候,聲音有一絲絲的低沉,卻又在話尾將語調揚起,伸出手捏了捏她微垂的嘴角:「笑一笑,別讓釀泉以為你不開心。」
暗香只得呡然一笑,惹得容宿霧嘴角飛揚,取消她道:「笑得這麼僵硬,像只大阿福。不如我尋個畫師將你的模樣畫下來,好貼在書中給購書之人展示,原來這個叫暗香的女寫手,就是一個大阿福的模樣!」
「你敢!」暗香與他糾纏成一團。
「姑娘……」卻是釀泉獨自一人回來了,臉龐上掩蓋不住欣喜而羞怯的神色。
那夜回去的路上,靜悄悄的。暗香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想著心事。
「姑娘……是不是生我的氣了?」釀泉當夜睡在暗香的房中,看著仍舊睜著眼睛的暗香,輕聲問了一句。
暗香不答話,只是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在我身邊雖然不久,但我一直把你當作妹妹看待。雖然你說話做事總是如同孩子一般,但是總有一天要長大……是我不好,我心裡不知道為什麼隱隱覺得有些蹊蹺,卻有說不上來……」她的眼淚不知道為何流了出來。
「逾男是個好人,他對我很好的……」釀泉急急地解釋,那模樣像是自己被誤會了一樣。
暗香看見她的表情,破涕為笑道:「可是我的心裡,總覺得你是被他搶走了一樣的難受……」
「姑娘有時候對什麼時候都看的很明白,為什麼獨獨對這件事情這麼不明白?」釀泉瞪大眼睛,「你要挽留的不是我,是軒主啊……」
「……」暗香無言,卻不知如何作答才是。「不說了,睡吧。你的手傷好了,明日該與我一同去書房研墨了……」
她輕輕閉上了眼睛,對於容宿霧,她仍舊覺得他的心思如他的名字一樣,是一團永遠只能在其中迷失的霧。人只要進入那團霧氣之中,便再也辨不清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