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麟澤這幾天眼皮總跳得厲害,他揉了揉眼睛,看著妻子任萍不動聲色地走進了客廳,只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近來妻子有些奇怪,總是口渴,特別是睡到後半夜的時候會一個人穿著拖鞋,發出空洞寂寥的響聲走過木地板,到客廳裡的飲水機前倒上一大杯水,貪婪地喝下去,接著重重地喘上一口氣。他不知道任萍這種怪異的習慣是什麼時候開始養成的。唐麟澤搖了一下頭,她的這一夜行總是攪得自己睡不安穩,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一絲懼怕之意,仿佛是山雨欲來的征兆。
任萍感覺到唐麟澤的目光一直盯在自己的身上,她偏了偏頭,看向他:“你做什麼老看著我?”
“沒什麼。”唐麟澤掉轉視線,心不在焉地將手中的遙控器按個不停,頻道不迭地更換著,他並沒有多少心思放在電視上。
任萍冷冷地“哼”了一聲,取上外套准備出門去。她今天有一個重要的手術,得早些去醫院做准備。而唐麟澤這邊她心知肚明,不是在惦念那個不要臉的小丫頭才怪!她拉開門,回頭瞅了唐麟澤一眼,兩個人的目光卻不期然相遇了。任萍的目光刀子一般沿著唐麟澤小鹿似的目光直視下去,讓唐麟澤垂下眼瞼偏向別處看了。他被妻子的目光刺得鮮血淋漓,不知道為什麼任萍近來總是用這樣的眼光看著自己,而且一言不發。唐麟澤懷疑任萍知道了些什麼,可是又不太能夠確定。系裡評職稱的事最近也讓他忙得焦頭爛額,包括他在內的三位侯選人仍然是爭得頭破血流,幾乎有互相進行人身攻擊的趨勢。所以他最近非常老實,哪裡也不敢去,也不便去,只守著一屋子淒清,不停地讓電視劇輪番上演著。鄒雲順那邊好像絲毫動靜也沒有,只是一個勁兒地叫他放心。笑話!單憑這一句話怎麼能叫他放心得了?
任萍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門口,唐麟澤再往那邊看的時候已經不見了她的身影。門沒關上,吹進來一陣料峭的風。他起身去把門關上的時候,發現門口的玄關處有一個小袋子,大概是任萍剛才在這兒換鞋,把包擱倒了,從包裡掉出來的。他拾起來一看,是個手機,用小女孩愛的那種手機袋裝了,可以掛在胸前的。再看一眼,他的血幾乎從身體的各處直往腦門上湧。
這個手機——唐麟澤緊緊地握在手——不是丁薇從那個叫做陳嶙的妓女手裡得來的麼?那麼,任萍是怎麼拿到的?他想起上星期自己給丁薇打的那個電話,對方一聲不吭,最後不等他把話說完便直截了當地掛掉了電話。他當時便有一絲疑惑,可是想到丁薇最近對他的態度,也就不以為意了。唐麟澤這時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愣愣地看著閃爍的熒屏發呆。半晌,他才逐漸從混沌狀態下清醒了一些,腦中理出了一些頭緒:丁薇的東西如何會遺落到任萍的手裡?任萍又到底知道了些什麼?
他從口袋裡掏了一會兒,終於掏出一盒香煙,點了一枝,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深深地吸了幾口,煙霧繚繞開來,形成一種氤氳之勢,一層薄薄的謎一樣的東西蒙在了唐麟澤的身體四周,揮不去,散不開,繞在心間幾乎系成了個結。他想起那句“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的句子,忍不住歎了口氣,站了起來。
客廳中有些陰暗得嚇人,他走到陽台的落地窗簾前,一下子拉開厚重的布幔,隨著“唰”的一聲,大把大把的陽光逃逸了進來,微微刺痛了他的眼睛。唐麟澤面色蒼白地望著窗外的陽光,從未感覺如此沮喪和無助過。孩子孩子,如果不是為了這兩個字,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了。煙蒂從他手指間滑落下來,掉在地板上,還慢慢冒著最後一縷煙霧。唐麟澤一腳踏了上去,再看時,煙火熄滅,那枚煙蒂灰頭土臉地躺在地板上,跟此時此刻的自己好不相象。他一手捶在了窗欞上,窗子微微震了一下,唐麟澤將頭靠在手上,那只手握成了拳頭,攥得緊緊的,卻不像入黨宣誓時的莊嚴慎重,而是多了幾分罪惡和暴戾。唐麟澤的目光從眼鏡上方射出去,卻顯得深沉而迷離。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眼裡閃出一絲光芒。醫院,對了,一定是醫院!丁薇和任萍的接觸或者相識只有在醫院才順理成章。也許丁薇偶然去醫院,通過什麼途徑遇見了任萍,而不小心把手機拉在了她那兒。
唐麟澤想到任萍最近對自己不陰不陽,不冷不熱的態度,心裡便明白了七八分。那通電話一定是被任萍接到了,以此推測出他和丁薇的關系。以他對任萍的了解,她不可能單單對自己冷淡了事,越平靜的湖面越有波濤暗湧,恐怕任萍是有所行動了,而他這個當事之人恐怕還被蒙在鼓裡而不自知呢!事已至此,他必須馬上行動起來了!
唐麟澤突然想起和任萍一塊工作多年的同事肖沁雅,他決定先打個電話過去,旁敲側擊地問一問,說不定能得到一些有價值的消息。於是他找到電話簿中的相關號碼,給肖沁雅撥了個電話。
電話接通的時候唐麟澤心裡有些緊張,直到傳來肖沁雅溫柔的聲音,他才將提上去的心放下一截來。
“找我有什麼事嗎?”肖沁雅問,聲音聽上去有些吃驚,大概是很少和任萍的丈夫唐麟澤通過電話或者打過什麼交道。
唐麟澤稍做解釋,只說自己最近和任萍的關系有些冷淡,想問問她最近在忙些什麼。他的措辭很委婉,讓肖沁雅聽來還覺得有如此這般的丈夫是一個前世修來的福份呢!她挑了幾件平常的事情跟唐麟澤說了,態度同樣是溫柔嫻雅,似水柔滑。
唐麟澤說:“任萍半個小時前上班的時候走得很倉促,拉了一個手機在家裡,可是我記得她沒有買手機啊,是不是病人拉在醫院裡的?”
肖沁雅“嗯”了一聲,告訴他:“是一個病人不小心拉下的,好像是叫丁薇吧。任醫生一星期以前幫她做過檢查,今天約了她來做手術,正打算還給她呢。”
一聽丁薇的名字,唐麟澤有一絲分神。病人、手術、婦產科——這幾個詞語給了唐麟澤太大的沖擊!和任萍在一起生活的這麼多年,耳聞目染了許多醫學知識。他時常聽她說起過這三個詞語,分開,或聯系,讓唐麟澤耳熟能詳了。他心中將這三個詞語相加,添了一個等號之後得出一個答案,可是他不敢說出來,也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他只是緊張地問:“什麼手術?很重要嗎?我看任萍早早便出門了,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手術似的。”
肖沁雅輕輕笑了一下,“也不是什麼大手術,人流而已。任醫生對這種小手術已經駕輕就熟了,不會出什麼岔子的!”難得他還這麼緊張。
唐麟澤心中“咯登”一下。“人流”這兩個字好像一枚炸彈一樣猛然向他擲過來,叫他無處躲閃。他握著話筒的手汗涔涔的。丁薇懷孕了?他一點兒也不知情。算出來應該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是他的,是他的!唐麟澤剛剛閃將出來的欣喜之情像是一個水泡,被蚊子咬破了,破得一絲蹤跡也沒有,只剩下這些水氣,寒浸浸地襲過來。一切都很清楚了:任萍要給丁薇做人流手術,而丁薇懷的正是他的孩子!他一把跳了起來,匆匆對肖沁雅說了聲“再見”。不管任萍知道不知道這個孩子是自己的,她對丁薇多半不懷好意。他握著丁薇的手機,拉開門沖了出去。他的頭發有一半沒梳理好,顯得亂蓬蓬的,皮鞋的跟幾乎被踩扁,被他像拖鞋一樣地趿拉著。唐麟澤一邊跳著腿,一邊拔拉著鞋跟,那樣子,任憑誰見了都不會相信唐麟澤原本儒雅的風范,為什麼會在一瞬間都消失殆盡了。
肖沁雅握著話筒,聳了聳肩膀。唐麟澤的電話實在是來得有些蹊蹺。剛剛放下,卻不料電話鈴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卻是一個口氣匆匆的女人,找的是任萍。肖沁雅看了一眼剛剛進門卻又馬不停蹄趕往更衣室的任萍,她知道任萍喜歡早一些做手術前的准備,而這一通好像十萬火急的電話,不知道該不該讓她接。
“任醫生,你的電話,好像是許慧茹老師的聲音。”肖沁雅還是說了一句。
任萍稍稍停了一下,說:“說我做手術去了。我手術完再跟她聯系。”她要在更衣室裡一個人好好靜一靜,手術之前,任何人任何事她都不想讓它們使自己的心情有什麼起伏。
“好吧。”肖沁雅告訴對方任萍正在做手術,不方便打攪。而對方也和唐麟澤一樣,匆匆掛斷了電話。
“真是奇怪。”她喃喃說了一句,輕輕地掛上了電話。她不知道這一通電話如果讓任萍接了會挽救多少人的生命,只是這麼輕輕一掛,數條性命也隨之搭了上去。
任萍的一根心弦像是鑲在一張弓上,被人拉到最滿的狀態;又像是安在了琴上,可是卻調得很緊,一彈便有尖而高的聲音震到耳膜。她很緊張,緊張到幾乎流汗。她的高跟鞋踏在地面上,發出一連串短而急的聲響,有些符合心跳的節奏。她推開更衣室的門,一個箭步閃了進去,靠在牆壁上,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喘息著。
那個女孩!任萍腦中丁薇的面孔閃現了一下,她的手指有一絲寒流襲了過來,令她的手觸在玻璃鏡上時,反倒覺得鏡子是溫暖的。她的下顎抬得很高,從鏡子裡看來顯得非常嚴肅。佛家說,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她的苦楚,就是這怨怨到滿腔憤然無處發洩!李煜可以寄愁於春水,賀鑄可以寄恨於風雨,而她呢?只能一個人默默忍受,把這滿腔的怨憤嚼爛了,和著眼淚吞進肚子裡去。
仍然是那套綠色的裝扮,任萍再度凝視了一下鏡中的自己。她的眼睛因為怨恨而帶著微微血腥的紅色,在這身衣服的襯托下顯得有些可怕。她伸出手,五指張得很開,這讓她的橡皮手套能較順利地戴上去。一切裝備完畢,她覺得自己有些像掛帥的穆桂英,每一個細節都要做到完善!因為她們要面對的,都是自己的敵人。
不知道為什麼,陳嶙的面孔又在她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她張開五指的手微微有些顫抖,握成拳了,還是揮不去那張陰魂不散的臉。她記得那天在太平間看見陳嶙的模樣,嚇得她生平第一次失聲尖叫。殺人並不是一件讓自己心安的事情。可是,總會有些人為著某種目的,將損害自己利益的人除之而後快。一時之快和長久的心神不寧,任萍很清楚按照自己平常的理性分析應該選擇哪一樣,可是她寧願選擇後者。她被怨憤沖昏了頭了,她這樣想。
定了定神,她開始在心中謀劃著一個計劃。人流手術出現病人死亡,一般有三種情況,一是麻醉過敏,二是心血管意外,最後就是大出血。而大出血的死亡率是最高的。沒錯,制造一種大出血的假象,她想自己還是可以做到的。只要她的手術刀在手,輕輕一劃,什麼孩子,什麼外遇,什麼有失廉恥,有悖倫常,只在她只手之間。想到這裡,她微微笑了一下,潔白的牙齒在鏡子裡發射出一種詭秘的光澤。
丁薇今天出門前把束上去的頭發又放了下來,因為這樣會看上去沒那麼學生氣。她希望自己今天能看上去稍微老成一些,她甚至還讓辛子喬為自己准備了一副墨鏡,她在鏡子裡試著戴了一下,看上去像壞女人的樣子。不得已,又取了下來,捏在手上。一星期的時間很快,讓她還沒適應這個孩子,就要把它的生命扼殺掉了。
她看了看表,已經下午兩點鍾了。她和任醫生約定手術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她瞥了一眼手表上的數字一眼,覺得心悸不已,聯想到午時三刻,秋後問斬的犯人看見正午的陽光照在頭頂上,預示著自己將要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掉一樣。
鏡子裡的丁薇眼圈有種微微的紅,這讓她增添了一種楚楚可憐的柔媚。漂亮的女人大街上很多,但是真正有味道的很少。丁薇的美麗是讓人打心眼裡贊歎出來的:清麗的面孔,稍稍有絲倔強的神情,時不時從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憂郁,一點點,便足以攝人心魄。丁薇對自己的美麗顯然從來不曾自得過,她有時候想,寧願自己平凡一點,丑陋一點,她的生活也許不至於這般坎坷!自古紅顏多薄命,美貌的女子向來都難以得到上天的眷顧,大概老天爺覺得給予得太多了,於是收回了他的庇護。
如此這般地胡亂想了許多,丁薇輕輕歎了口氣,幽幽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鏡子裡的丁薇也輕輕歎了口氣,幽幽地望著她,像兩個同病相憐的女子,只消一個眼神,便知道對方的苦楚和際遇。
“我該怎麼辦?”她喃喃低語,轉過臉,一顆淚滴在她的鞋面上,有一種無聲的淒涼在整個房間彌漫開來。
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丁薇不用接也猜得到是辛子喬,他們約定一同去醫院,只不過丁薇的手機在一星期之前給弄丟了,他只好往她的寢室打電話。手機是陳嶙的,丁薇想,丟了就丟了,也許冥冥之中是陳嶙要回去的也說不准。她想到陳嶙吃的那瓶藥,心中微微動了一下,陳嶙的死仿佛有些蹊蹺,這個手機的丟失,會不會也暗示了些什麼?丁薇擦干眼淚,沒敢多想,接過電話“喂”了一聲,果然那邊是辛子喬的聲音。他告訴丁薇自己在樓下等她,讓她准備好了就下樓去。丁薇“哦”了一下,答應了他,說了句“知道了”。
她從陽台的窗子裡望過去,辛子喬正在樓下向她招手。她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拎著隨身帶的背包便走出門去。今天下午本來有課,她托吳曉幫自己請了假,說身體不適要去醫院檢查。這會兒她們都上課去了,寢室空寂無聲只剩下她一個人。她關上門的時候下意識地朝房間裡看了一眼,心突然加速跳動了一下,一瞬間丁薇看見窗玻璃上疊了一團影子,朦朦朧朧的,像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
她像受了很大驚嚇似的尖叫一聲,匆匆跑下樓去了。
辛子喬站在女生寢室樓下,看見丁薇慌慌張張的出來,忙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問:“你怎麼了?出什麼事情了麼?”
丁薇臉色有些蒼白,見到辛子喬,剛才的害怕便減少了很大一部分,她抱住辛子喬,將頭靠在他的懷裡,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略顯急促地喘著氣。“我大概是眼花了,看見窗戶上的樹影,以為是個女人。”
樹影?辛子喬抬起頭,的確,校園內遍植樟樹,高大的樹枝長逾十米,被陽光一照,映在窗戶上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片枯黃的葉子落在了辛子喬的肩頭。丁薇從他的懷裡仰起臉,問:“怎麼春天也會落葉子啊?”
“傻瓜,有的樹是春天長新葉子的時候才會落葉的,為的是給新葉的生長增加養分。”辛子喬解釋說,“你看見的這種樟樹,就是屬於這樣的樹種。”
長新葉的時候才會落老葉?
丁薇細細咀嚼著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句話裡好像暗藏了什麼玄機似的。她伸手摘了一片新鮮的樟樹葉。這種葉子她記得小時候經常被誤認為是蘋果樹的葉子。因為將樟樹葉子的背面撕去一層,湊近鼻尖嗅一嗅,是一種蘋果的清香。她小的時候總是抬頭望著這種樹,希望它能結出蘋果來,可是它只會結出一種綠色的小果子,到了深秋的時候會變成醬紅色,落在地上,腳踩上去,辟哩叭啦地響。回憶結束在一片葉子裡,她將樟樹葉子背面那一層薄薄的膜撕去,嗅了一嗅,兒時的記憶似乎又回來了。的確,那是一種遙遠的童年的香味,青蘋果的香味。
只是,這只蘋果已經和兒時的蘋果有很大不同了。她成熟了,漂亮了,圓潤得想讓每一個看見她的人都咬上一口。她記得讀過一篇散文,說蘋果的壞是從裡面開始壞起的,不管外表有多麼誘人,裡面總會藏著一只蟲子,柔軟得叫人惡心的身體,一口一口的從中心開始吞噬著這個蘋果。
丁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只被蟲蛀過的蘋果。她閉了閉眼睛,一言不發地靠著辛子喬。
“我們走吧,要不然該遲到了。”辛子喬的一句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嗯”了一聲,拉著他無論什麼時候都那麼溫暖的手。
有時候丁薇甚至覺得辛子喬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是現實生活裡面的人。他的家世好,人長得也不賴,對她更是無微不至,在對這個孩子的態度上,他表現得更是讓她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暖流都匯聚到自己的心間來了。她試圖用自己的方式貼近他,去感受他對自己的那份真摯。誰說的——上帝給你關上門的時候,總會給你留一扇窗——不是嗎?
辛子喬帶著寵溺的微笑看著她,他們的十指相握,交錯在一起,春日裡的陽光暖暖地照在他們的身上,花香四溢。盡管吹著的風還有些寒意,可是四目相視之下所產生的暖意融融在兩個人的身體裡傳播開來,只除了,丁薇低下頭,只除了她心中那個小小的,隱藏在冰山一角的陰影。
這道陰影在丁薇的腦中閃了一下,她默默地抽出手,心中泛起一陣無聲的抽泣。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點一點接近了她,籠罩在這個春意盎然的午後。丁薇咬了一下嘴唇,舌尖一舔,卻嘗到一種鹹澀的滋味——她的嘴唇流血了。
“九和山醫院”幾個燙金的大字一時間出現在兩個人的面前。
丁薇一時間分了神,臉孔上一度呈現出一種無助的姿態。她的手指有些冰涼,嘴唇上的血一絲一絲細細密密地鑽進嘴裡,讓她的胃部感覺到一種翻湧著的難受。她不由得皺了皺眉,停了下來。
“怎麼了?”辛子喬注意到了她的不對勁。
丁薇搖搖頭,看看手表。表已經指到了兩點四十分,離那個“三”字十分接近。她的一只腳邁進了醫院的大門,另一只腳卻在外面,遲遲不肯挪動。誰知道這一步走過,卻是人世與陰司的分界線呢?
“沒關系的,一會兒就沒事了。我會在外面等你,等你一起回去。”辛子喬在她耳畔輕輕說著,主動拉起她的手,領著她走了進去。他感覺到了她手指的涼意,回頭看了丁薇一眼,送給她一個鼓勵性的微笑。
丁薇在這一瞬間有了一絲眩暈,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在說:抓住他的笑容!抓住他的笑容!
她幻影一般地跟著辛子喬走進了婦產科,腦中只是他剛才回眸的那個微笑。
換好衣服,一張床緩緩把她送入手術室。辛子喬輕輕地向她揮了揮手,見丁薇離手術室愈來愈近,突然感覺到一陣心悸,他說了聲“等一等”,便匆匆跑到丁薇身側,不等她有任何動作,俯身吻了吻她的唇。輕得仿佛花兒被蝴蝶的翅膀拂過一般。他看著丁薇,定定地說:“放心去吧,我等你出來!”
丁薇偏了一下頭,不讓他看見自己掉落的眼淚。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場景在自己看來像是一個永別。手術室的門緩緩合上,她看見辛子喬的臉孔一點一點被移動的門吞噬掉,最後只剩下一扇落寞的門。她在一瞬間想起《復活》裡的喀秋莎去送聶赫留朵夫的時候,隔著一層窗玻璃,可是喀秋莎的心裡覺得兩個人隔著的不僅僅是一層玻璃,而是兩個世界。
麻藥的作用讓她昏昏欲睡,她閉上眼睛之前看了一眼那些蒙著臉,身穿綠色手術服的醫生護士們,腦子裡朦朧地閃過幽靈般的影子,她的身體開始飄忽了起來,幽靈們領著她,仿佛抵達了另外一個世界。
丁薇感覺到這個世界裡有一絲寒意襲來,她努力想睜開眼睛,但是所見之處仍是朦朧的一片,她抱了抱冰冷的胳膊,努力想讓自己暖和起來,可是寒冷幾乎沁入了她的骨髓。她哆嗦著,顫抖著,直到有一雙手,將她緊緊地擁在懷中。
這個懷抱如此的溫暖,並不像辛子喬的懷抱有著那種男性的堅實,而是一種母性的柔軟。這種感覺仿佛很早以前體味過。她貪婪地感受這個懷抱,耳畔有輕微的哼唱的聲音,她終於緊緊地閉上眼睛,沉沉地睡著了。
任萍做人流手術的時候,一般會讓實習生進去觀摩。可是今天,她攔住了所有的實習生,只讓肖沁雅一個人做她的助手。大家不明所以,只有肖沁雅微微皺了皺眉,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為什麼剛才的電話和任萍的舉動如此的不對勁?她看了看任萍蒙在口罩裡的臉,面無表情。可是那雙眼睛裡承載著太多太多的秘密,她雖然不知道是什麼,然而心裡卻有些焦慮。不過究竟焦慮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她看看任萍,後者正長長地吐了口氣,透過口罩一絲一絲傳向空氣當中,看上去很緊張。
任萍的確是一顆心都揪到了嗓子眼兒,就擔心一說話它就會血淋淋地蹦出來。她伸出手,肖沁雅自然而然地知道她需要什麼工具,遞過去給她,讓她在丁薇的身上更好地工作。
子宮如果損害得過於嚴重會導致大出血,然後休克,這個是人為現象,一般熟練的醫生很少會出這個紕漏導致病人死亡。而羊水栓塞是病人的生理現象,先導致微循環障礙,然後才是休克,症狀都差不多,除非是屍檢,否則的話是查不出來的。
她腦中已經形成了一個想法,手指熟練地操作著。她的眼睛裡閃著一抹妖異的光,臉上微微泛著紅,這抹紅色好像感染了丁薇,只見她的下身流出一灘鮮血,是大出血的先兆。“羊水栓塞。”她轉過頭去,跟肖沁雅說了一聲,聲音很平靜,平靜得仿佛打了個招呼一樣。
肖沁雅被口罩包著的臉上露出的一雙眼睛裡流露出了一絲惶恐。她和任萍搭檔這麼多年來很少遇見羊水栓塞的病人,她套著橡皮手套的手在空中微微地抖動了一下,剛才她分明看見任萍好像在病人的子宮中做了什麼。她不太確定地看著任萍,後者正用氧氣罩罩在了即將休克的丁薇面孔之上。
“我們不要實施什麼搶救方法麼?”
任萍搖搖頭,讓肖沁雅看著丁薇的瞳孔,緩緩扯下面罩:“瞳孔渙散,她已經死了。”
果然,那個氧氣罩的水氣越來越稀薄,終於漸漸趨向透明,可以清晰地看見她俏麗的鼻子,毫無生氣的執行完身為器官的最後一次職責。
任萍像大赦天下一樣摘下了面罩,長長地歎了口氣。她為之緊張焦慮的事情干得出乎她意料地輕松,甚至沒有任何阻塞。她平靜得自己都覺得不信,回頭看看躺在手術台上漸漸變得僵硬的丁薇,她心中的怨憤仿佛被什麼風吹散,吹得無影無蹤,蕩然無存了。
突然一下,她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掏空了一樣。她看了肖沁雅一眼,只感覺後者的面孔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空氣中好像有什麼聲音浮了起來,可是她腦中嗡聲一片。她伸手想抓住什麼可以承載的東西,可是身體不由自主地軟下去,跌在了地上。在和地板接觸的那一瞬間,她的嘴角反而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好像只要暈過去,這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就與自己無關了似的。
“任醫生!”肖沁雅叫了一聲,被面前的景象驚得呆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了。病人死在手術台上,主任醫生當場暈厥,這樣的事情,倒是讓經驗十足的大夫也手足無措。
“開門!開門!”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肖沁雅這才意識到要去打開門叫護士進來。她疲憊卻又急促地走過去,打開那扇仿佛與世隔絕的門,卻不料一個身影像獵豹一樣撲了過來。
唐麟澤!
肖沁雅看見他的模樣松了口氣。任醫生的丈夫不知道為什麼會及時出現在這個地方,好像兩個人心有靈犀似的。她以為唐麟澤會先去看躺在地上的任萍,卻不料他一個箭步,搶上前去看的卻是手術台上停止呼吸的那個女病人丁薇。
她睜大了眼睛顯現出非常驚異的樣子,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門口陸續有護士進來查看情況。她聽見那些護士對自己說,是唐麟澤硬要闖進來的,因為知道他是任醫生的丈夫,才勉強同意他進手術室。“你們把任醫生扶起來去休息室,她昏倒了。”她簡單地吩咐了幾名護士,告訴她們順便把病人家屬請進來見病人最後一面。
唐麟澤半蹲在手術台前,低頭看見丁薇下身的鮮血,心中一動。他看見她緊閉的雙眼,輕輕地碰觸了一下她略顯冰涼的手指,她指尖傳來的溫度唬了他一跳。他聽見肖沁雅讓護士去通知病人家屬見她最後一面,他有些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拉開她的氧氣面罩碰觸了一下她的鼻尖,毫無聲息!唐麟澤惶恐地站了起來,面色蒼白地說道:“她死了!她死了……”
肖沁雅心下本就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蹊蹺,看見唐麟澤對這個女病人如此在意,一時間頭腦有些混沌,也理不出任何頭緒,只覺得冥冥中有一縷線索在游蕩,可是她抓不住。
只聽唐麟澤幽幽地說:“是她,是她知道丁薇懷的是我的孩子,所以要將丁薇除之而後快是不是?”
肖沁雅幾乎要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剛想出點聲音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沒想到進來的一個人卻重復剛才唐麟澤的舉動,飛一般地搶身踱到手術台前。她看見那個年輕人一揮拳頭,直直地揮向唐麟澤。她捂住嘴企圖不讓自己叫出來,剛剛要上前阻止,有位護士卻匆匆跑來告訴她,有她的電話。
她拉住護士問了一聲:“任醫生醒了嗎?”
那護士點點頭。
她蹙了蹙眉,看見唐麟澤並不還手,只愣在當場,捂著帶血的一邊頰,看著那個年輕人。她可以感覺到兩個人之間的仇恨正在不斷升溫。她吩咐護士注意那兩個人,不要讓他們在手術室鬧將起來才好,這才匆匆出門去辦公室接電話。
辛子喬看見那扇門緩緩閉合,突然心中仿佛刀絞了一般,他只在走道的坐椅上稍稍坐了一會兒,便站起身向窗外深深地呼了幾口新鮮空氣。他瞇起眼睛,窗外正對著的同樣是一棵樟樹,正簌簌地向下掉著一些發紅或者枯黃的葉子。那些葉子在空中旋轉著,好像極不情願地離開生長了一年之久的母體。他的胸口的疼痛稍稍有些緩解,可是卻顯得沉重了起來。
丁薇淒清的眼神,默然的表情,都好像化在這落葉之中,片片下墜。他閉了閉眼睛,想甩開這汗漫的思緒。他看見婦產科的實習生聚集在辦公室裡,馬小寧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裡:“任醫生怎麼回事?做人流手術居然不讓我們去旁觀。”
辛子喬松了口氣,他才不希望丁薇的手術有一大堆男婦產科醫生去旁觀,像砧板上的肉,被人指指點點。
他在手術室門口踱著步子,等待是一種讓人煩悶的事情。他不會吸煙,看見別人的家屬站在這裡,用一支煙來打發焦慮,煙圈在他們的頭頂上裊娜得形成一縷縷寂寞的曲線,他偏過頭去,有點不忍觀看。
辛子喬只好仍舊站在窗口數著那些飛揚的葉片,有時候只一瞬的時間,他眨一眨眼便錯過了一場葉與樹的生離死別。彈指一揮間,可能是一個城池的淪陷。那麼這麼長的時間裡,丁薇究竟怎麼樣了呢?他一轉身,卻不期然看見一個奔過去的身影。是唐麟澤!
辛子喬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他趕上前去,心中充滿了憤恨。他看見唐麟澤沖進了手術室,自己只慢了一步,卻被趕來的護士攔在了外面。他只窺到了一眼,就是任醫生癱軟在地上,仿佛不省人世的樣子。
丁薇,他們把丁薇怎麼了?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把他的心揪了起來,他拼命想解釋自己是手術室裡面那個女孩子的親屬,可是一切只是按公式化行事,他依舊沒有特權能夠進入那神秘的手術室。
“為什麼!為什麼他可以進去而我不可以!我才是病人的親屬!”他簡直想咆哮起來。
“他是任醫生的丈夫,任醫生暈過去了。”一個聲音告訴他。
辛子喬差一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任萍是唐麟澤的妻子,那麼如果她知道丁薇懷的是唐麟澤的孩子,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他正努力想著怎樣能夠進去,不過須臾便出來了一個護士,問他:“你是病人丁薇的家屬嗎?”
他點點頭。
那護士面無表情地告訴他:“病人在手術的時候羊水栓塞,導致大出血,已經休克了。你可以進去看她最後一面。”
這句話很重,好像一顆石子在湖面上引起的連鎖反應。辛子喬搶身進入了手術室,他看見躺在手術台上的丁薇下身全是鮮血,這些鮮血染紅了他的眼睛,讓他出離憤怒了!他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轉頭看向正裝出一臉痛苦表情的唐麟澤。這個偽君子!他一拳揮了過去,這一拳力度很大,幾乎代表了他全身的怒氣。
唐麟澤的痛苦僵在臉上,不是由秋轉冬的那種緩慢的季節變化,而是突然一下,冰封一樣,猶如一個手雷轟然在這個不大的手術室中央爆炸一般。他甩了甩頭,竭力讓自己的神經恢復平靜。可是這枚手雷的威力不小,讓他的痛楚一段一段麻痺著自己的思路,說不出話來。
辛子喬紅色的眼睛像兩簇火焰燃燒著一樣。他喘著粗氣,在原始的憤怒中漸漸平息下來,看著躺在手術台上的丁薇,仍舊是美麗動人的,只是臉色稍微顯得蒼白了些。他看見旁邊的心跳顯示器上,她的心跳頻率是一條筆直的線。手術室寂然無聲,仿佛空桑靜谷。辛子喬感覺到臉上濕潤起來了,他用手背抹了一下臉,雖然是一個比較孩子氣的動作,可是辛子喬卻覺得身上有什麼東西已經丟失掉了,好像一只蘋果,脫去了青澀的表皮,日漸紅潤。可是這樣的紅潤,付出的好像是血的代價。丁薇,他的丁薇死去了。
唐麟澤不知為何突然失聲痛哭了起來,他的眼淚在潔白的床單上留下一點一點的污痕。他被自己的情緒嚇了一跳,可是眼淚和聲音收不住,好像不由自己控制似的落下來。他有些心力交瘁了。唐麟澤看了一眼辛子喬,好像並不介意剛剛自己結結實實地挨了他一拳。也許這一拳打得對,打掉了自己偽善的面具。唐麟澤感覺心中的良知似乎被喚醒了,他搖了搖頭,看了丁薇最後一眼,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這口氣好像搖曳著悲涼的調子,拖得很長很長,直到他離開手術室,還在空氣當中縈繞不止。
剛才護士把任萍扶到休息室,唐麟澤輕車熟路地找到門口,看見任萍旁邊站了肖沁雅醫生,後者正用一種無奈的表情看向任萍,而他的妻子則是一臉驚恐地坐立不安。
“任萍,你沒事吧?”
唐麟澤看見他的妻子第一次無助地顫抖著,她姣好的面容在那一刻迅速地蒼老下去,淚水遍布在那張他曾經一度憐惜的臉上。發自本能地,唐麟澤伸出手把她拉進了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他在等待著她說話。
肖沁雅無聲地退了出去。剛剛接的是許慧茹打來的電話,和上一個電話不同的是,許慧茹告訴她,任萍要做手術的病人丁薇是許慧茹的女兒。她把這一切都告訴了任萍,想不到後者聽了之後便成了現在的模樣。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可是我們扯平了,不是嗎?”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可是笑容很苦澀。“我只是想要一個孩子,你知道。可是你,卻把她的生命結束在你的手術台上。”他的聲音很低,低到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
“是,我殺了她。”任萍幽幽地望著丈夫,“我只知道她是你的學生,是你的情人,我剛剛才知道她另外一個身份……”她的臉變得有些扭曲了起來。
唐麟澤很少見到任萍如此這般的表情,他拉了一下她的手,感覺到的是一片寒意。她的身體在強烈地發抖,近乎痙攣。唐麟澤把她擁在懷裡,溫柔地問:“是什麼?”
任萍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他聽見她用發抖的聲音告訴自己:“她是許慧茹下放時候和一個當地民辦教師生的女兒。”
唐麟澤迅速地放開懷中的那具身體,仿佛抱著一個幽靈甚至是魔鬼。他剛剛強迫自己平靜的情緒現在又恢復了激動的狀態,他幾乎想掐死面前的這個女人——惡毒得好像長了一副蛇蠍心腸的女人。
任萍“嘿嘿”地干笑了兩聲。她成功地看見自己的丈夫有失控的一面,可是身體裡傳來的一陣又一陣的痙攣讓她的臉孔越來越蒼白,蒼白得轉向虛黃了。任萍知道這一次的事故,自己要付上法律責任,以許慧茹的個性,如果她知道自己殺了她的女兒,一定會把另外一件殺人案也抖露出來。兩權相害,取其輕——這個道理誰都知道,只是很少能有人在關鍵的時刻做得到。
她的嘴角上顯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亦哭亦笑。唐麟澤看見她身體的抽搐越來越頻繁,像是藥物的作用。他抓住任萍的手臂,上面隱約可見一個新鮮的針孔。“你對自己做了什麼?”他搖晃著妻子的身體,看見她身體軟軟地隨著他的力度晃動著,一絲反抗也沒有。
任萍的口中開始吐出大量的白沫,唐麟澤抱著她的身體,一動不動。他知道她一向做事情很理智,也許她覺得這樣的選擇對自己更好。他低頭看看桌子底下,一盒空蕩蕩的杜冷丁,只剩下包裝盒在那裡。任萍給自己注射了過量的杜冷丁,她在接受法律制裁和死亡之間,選擇了後者。
任萍張了張嘴,想說出最後一句話,可是她的嘴唇一直在哆嗦著,很難控制住舌頭和唇齒的摩擦。她的嘴唇向外撮起來,想發出一個“我”字,可是只有微弱的氣流從她的口腔裡傳出來。
“你想說什麼?”唐麟澤擁緊了她。
任萍的雙唇又張了開來,發出了一個像歎氣一樣的“唉”聲。
人家都說只有人生走到盡頭的時候,他說的話才是真正發自肺腑的。唐麟澤盯著任萍的嘴唇,看她最後嘴唇一抿,下唇微張,稍稍露出來一點牙齒。她說的三個字,連起來就是“我愛你!”
仿佛回光返照似的,她的表情一度呈現出少女模樣的柔媚,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抹微笑一般,用最後的力氣把頭靠在了唐麟澤的胸膛上。
“咚”的一聲,唐麟澤聽見自己心髒在此時跳動了一下,發出很響亮的聲音。他看見任萍的眼睛逐漸變得空洞起來,茫然地望著遠方,眼珠裡還籠著一層水氣,晶晶亮的。他知道,任萍已經死了。
誰又能夠料想得到,生與死,其實只在一念之間。生老病死,誰都會落入這個永恆的苦楚之中,他人的歎息和傷感只是這永恆之外的一個注腳,總會顯得那般無奈和淒涼。愛情在生與死的面前總顯得那麼無力,任萍在臨死之前說的那句話,好像一個無形的枷鎖,把唐麟澤的愧疚、自責、悔恨都裝了進去。唐麟澤用很溫柔的眼神看著任萍,她已經用自己的生命來償還了她的罪孽,可是為什麼,她的眼睛裡還含著淚水?
難道是她的恨意還未說完,要借著眼淚留出來麼?
唐麟澤想把她的眼瞼合上,在觸上她的眼瞼的一瞬,他清楚地感覺到是任萍自己把眼睛合上了。他的頭皮一陣發涼,伸手探觸了一下她的鼻息,的確已經沒有了呼吸。幻覺!只是幻覺而已!他在心裡如是告訴自己。
可是他的眼淚卻不知道為什麼像擰開的水龍頭,怎麼止也止不住,順著他的臉頰一路流了下來。他抱著任萍漸漸冰涼的身體,想象著他們二十幾年來相敬如賓的夫妻生活,回憶好像回放的電影畫面,一楨一楨連續不斷地播放。他記得初見她的時候,她一身白大褂站在自己面前,仿佛天使。
天使!哦!
唐麟澤心中被這兩個字眼刺痛了一下。
天使有時候和惡魔只差兩個犄角和一對犬牙而已。
他的內心糾結著無數復雜的情感,對她又是恨又是愛。他心中存著不捨,卻不知道為什麼又恨她恨到胸悶氣短。也許她既不是天使也不是惡魔,而是一個妖精。
門外漸漸聚集了一些人,他慢慢地扭轉過頭去,看見一張罩著白色床單的床無聲地從門口推了過去,辛子喬站在旁邊,一臉欲哭無淚的樣子。他朝這邊看的時候,眼睛仍然是紅顏色的,分不清是傷心還是憤怒。不過他看向自己懷裡死去的妻子的時候,是稍稍顯得有些震驚的。唐麟澤歎了口氣,抱著妻子的屍體從休息室一步一步地向外走。他的腳步很沉,在地面上一踏一個響聲。沒有人做聲,只是用一種莫名恐懼的眼神看著他們——他和他的妻子。
唐麟澤臉上的淚痕風干了,繃在臉上非常難受。他微微帶著笑,吻著妻子的發稍:“任萍,我們回家了……”
他的背影有些佝僂,凌亂的頭發在微風吹拂之下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面孔好像瞬間老掉了十歲,可是他知道,不管前面是什麼,他都要一直向前走下去——抱著自己的妻子,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辛子喬抬頭看了看那顆樟樹。那是他曾經和丁薇一起站在下面散步聊天的見證。不過是須臾幾個月,它完全長出了青翠碧綠的葉子,蓊郁地舒展著,有幾縷夏日的陽光從茂密的葉片下漏出來,落在地上,變成斑駁的幾塊,明晃晃的。
他摘下一片葉子,從背後撕去一小塊,從那個新鮮的傷口裡聞了一聞,是一種淒清的蘋果的香味。
他捏著那片葉子順著主干道一路走,靠近主樓的地方有一處長廊,是用來貼各種通告的。他看見剛剛評出來的中文系教授白誠和祝維民的照片貼在公告欄裡,滿臉喜氣的樣子。而公告一側有三張解聘通告,一張是鄒雲順一張是許慧茹。還有一張,便是唐麟澤。他低頭聞了聞那片葉子,將它貼在映著唐麟澤名字上面的那塊玻璃上,而後轉身離去。他步子很大,走得非常快,我們可以看見他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這所大學的主干道上,片刻便不見了蹤影,像是電影中的一個長鏡頭,拉長拉長,給人留下一點無盡的遐想。
遐想,還有,惆悵。
丁明把一提兜蘋果放下來,坐在她的對面。
許慧茹看上去清爽了很多。她消瘦了不少,穿著是一道藍一道白的囚服,可是精神不錯。
丁明搓了搓手,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只是黑著一張臉問了聲:“我來看看你。”
他和許慧茹那天做最快的火車趕到醫院的時候,發現女兒已經死去多時了。許慧茹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她得知任萍畏罪自殺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卻把另外一件殺人的事情向派出所自首。“我要贖罪。”她跟丁明這樣說。
許慧茹微微笑了一下,她撥弄了一下鬢邊的頭發,不知道為什麼在丁明面前她總是很害羞。前幾天鄒雲順離開了這個城市,他並不曾多說什麼,只拿了一張離婚協議書放在她面前。許慧茹很痛快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簽得很舒展。她被判了八年的徒刑,兒子鄒沫在丁明的照顧下已經能夠接受這一切,讓她很欣慰。
她看見丁明帶來的那些蘋果,紅潤的帶著水氣。“下雨了嗎?”她問。
丁明“嗯”了一聲。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是晴空萬裡,一會兒就是陣雨瓢潑了。他趕過來的時候正巧淋了點雨,不過沒關系。
他扯了扯上衣,拍去上面的雨漬,那些雨點好像潑下來的水,澆在他的身上,留下這麼一些斑駁的痕跡。不過他並不在意,因為隨著時光的流逝,這些水痕會逐漸淡去,消散,最終無影無蹤的。他看著那些個圓潤的蘋果和許慧茹的微笑,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最柔軟的那個部分被觸到了一下。他抬頭看了看許慧茹,後者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注視著他。
“你怎麼了?”他問。
許慧茹搖搖頭,伸手拿了一個蘋果,用袖子擦了一下,便放進嘴裡咬了一口。
丁明聽見由她嘴裡發出來的嘎吱嘎吱的聲音。她含糊不清地說:“這個蘋果,真的很甜,很好吃。”
不知道為什麼,丁明覺得這個蘋果就好像是女兒的影子,一下子消失在許慧茹的嘴裡。他偏了偏頭,流下了一顆老淚。
那淚水縱橫開去,遍布在一張粗獷的臉上。許慧茹停止了咀嚼,愣愣地看著丁明的眼淚,手中的蘋果不知道什麼時候滑落在地,它沿著囚禁的監獄一直向外滾著,滾著,滾到欄桿邊上,停了下來。這個畫面定格在瞬間。我們把它放大了,可以看見一些凹凸不平的牙齒印,一些髒不溜秋的灰塵和半邊青澀以及半邊紅潤。
丁明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個封閉的監獄。門外雨很大,天空陰沉沉的,他的雙拐有些打滑。他走在雨裡面,雨水沿著他的頭頂落了下來,落在嘴裡,居然有淡淡的鹹味。他的拐杖滑了一下,讓他跌坐在瓢潑大雨之中,丁明捧著臉,放聲大哭起來。
他不知道,大雨過後,會有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小蟬蟲,褪去泥濘的表皮,在枝頭鳴唱著嘶啞的聲音。它唱的是:知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