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足烏
酷熱的灘塗之地,橫七豎八地躺著成百上千名饑餓的民眾,他們大多面色焦黃,表情愁苦,干涸的眼圈中流淌著血一般的紅色。一雙雙手伸向更深的腹地,似乎只要靠近一些,再近一些,這世上僅存的海水,就能從指縫間滲透進身體裡,逼去那些焦灼而火熱的酷意,還他們一個透涼!
“水……”僅有的呻吟聲從這群衣衫襤褸的人們嘴裡輕吐了出來,只是這虛弱的呼喚並沒有持續多久,便隨著愈來愈熱的天氣,漸漸消散成了回聲,在臨海的那一方灘塗地間,無息無止地彌漫……
而正在這酷熱難耐的時刻,那片灘塗往東的海域中,卻仍然存著一處清涼之所。那種目視耳聞便能覺察出來的清涼,是隨著落在碧藍色水面中的一片綠葉油然而生的。那片葉子原本靜靜地躺在水面之上,只隨著微微的波瀾而輕揚漾蕩,突然響起的一陣琴聲,卻打破了凝固了上千年的沉寂。
酥手彈撥之間,流滑的調子便行走了起來,仿佛跳躍在簷間的水珠,漫卷迷霧。可是不過須臾,彈琴的女子仿佛像藏著什麼玄機一般,指間慢慢凝滯到了極至,婉轉的調子悠悠地從琴弦深處傳開,再撫時,已然又慢了數節。那枚由不知哪裡飄來的葉子,便隨著水波上下起伏,而後微漾,最後靜默如處子,終於沉默地從水中墜了下去,緩緩落入水底。
那陣奇怪的琴聲,也就在此時戛然而止了。
只見那彈琴的女子幽幽地歎了口氣,轉過臉,碧藍色的水面上便留下了一個美妙的側影。余光瞥見那數千年不曾改變的容顏,一陣心傷,眉頭微蹙間卻發現水面晃過一抹赤紅色的影子,卻只停留了片刻,便被一顆小石子攪碎成了漣漪,一圈一圈泛濫成波紋的形狀。
她有些吃驚地順著石子的方向看去,只見東海各島的仙山,都在某種不知名的力量下搖撼著。無數的石齏與石塊紛紛從仙山上震落,訇訇然一陣響動之後,她的碧落泉也跟著激蕩起無數浪花,好似春雨臨盆,紛擾之間帶著雜亂與倉促。好在琴台臨空搭建在水榭之上,一襲素衣並未沾上半點水漬。正要探身向下看個究竟,誰知一聲又長又嘶啞的怪嘯由遠及近地傳過來,一個閃著金光的龐然大物,挾著逼人的熱氣,“蓬”地一聲,落入了她的碧落泉中。
碧落泉水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咕嘟咕嘟向外翻湧著熱氣,一顆晶瑩的水泡片刻之間便消散而去,留下那些絲絲縷縷的熱意,像燒紅的炭火,一陣一陣向這清涼之所蔓延。
派出去的白螺精前前後後翻出水面吐了數十次泥沙,才喘息未定地稟報她說:是一只被箭羽射穿翅膀的三足怪鳥,溺在水中已毫無聲息,只是爪趾之間還緊攥著一小塊桐木。
“救它上來!”她的聲音稍稍地有一絲顫抖,那碧落泉的水,原本如同平鏡一般毫無波瀾的水,如今竟會為了一只三足怪鳥而沸騰不已!若不是她施下法術,這一池的碧水,定當像架在銅鼎上一樣,早晚要蒸發殆盡的。白螺精有些無奈地晃了晃它柔軟的身體,漸漸縮進螺殼之中,咕咚一個水泡過後,安靜地沉了下去。水面上頓時又恢復了平靜,如同千年荏苒的時光一樣,流年永逝,紅顏彈指老。
凝視良久,她驟然想起千年之前那些欲言又止的夜晚,無數星辰曖昧的眼光更迭交錯,還有憑空揚起她薄紗下一張驚世絕美的容顏的清風,以及那些由無數個思潮疊加起來的情愫,都附著在她的琴弦之上,向他施施然撫去。
錯愕間,她仿佛聽見了什麼聲音。凝神再看時,那白螺精已經協同碧落泉底的水族們,將那只巨大的三足怪物擒上了岸,而拉扯它的繩索,卻像被炭火燒過一樣,被灼得烏黑發亮。
只見它身上披著金黃色的鵔紋,頭頸處卻顯出一圈白羽,喙紅且直,鋒銳無比,最奇怪的是,三條細長有力的腿上,長著紅色的虎爪。如白螺精所說,它其中的一只爪趾之中,還緊緊地攥著一小塊桐木。
它的身體和羽翼被一支巨大的素矰刺穿,素矰的尾端,分明刻著一個金色的“羿”字。
“啊!”她仿佛受了什麼驚嚇一樣,將觸上去的手一下彈開,臉色在一瞬間黯淡下去,白地好似碧落泉底的千年寒冰。
“玄素姑娘……你沒事吧?”
一只幻化成人型的鯉魚精上前問道,她的魚鰭在胸前變作兩只手,蒼老地可以看出青色的經絡。
玄素的肩膀微微一怔,轉過身,目光停在那只鯉魚精的身上,仍是面色發白地搖搖頭道:“虞婆婆,你放心,我沒事的。”
鯉魚精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癟癟的嘴微微一呡,照舊將兩只手籠在寬大的袖袍之中,隆起的身體朝著天宇的方向遙遙張望。
玄素收斂起慌亂的神色,緩緩站立了半晌,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長長吐出一口氣。只見她輕捻發絲,一束極細極黑的頭發頓時從指間彈了出去,在半空中滑過一道筆直的長線,釘在了某個無形無相的牆上。如此這般,纖指微動間,她已經在空中布成四個黑發織就的點。寬大的袖袍自低向高地揚起來,那碧落泉的水,便像雨簾一樣密密地將那四個黑點支起來的空間填滿,宛如一面憑空形成的鏡面,空靈碧透。
眾精怪們紛紛訝異地後退,讓出一個空間,將玄素圍在起中,看她的長法因為神力的作用下飛揚四溢,那種凌空舞動的美,比之她平時的裝扮,不知嫵媚妖嬈了多少倍。
靜默之中,卻聽得豎立起來的水面之上,微微動了一下,然後有些許模糊的影相從深處漸漸浮現,像海平面上最初浮現的海市一樣,慢慢變得清晰和明朗起來了。
順著莽莽蒼蒼的湯谷往南而上,在靠近黑齒國的水域之中,仰頭便可以望見一株高大茂盛的扶桑,長數千丈,大兩千余圍,枝椏交錯,彼此依倚,而枝椏之上,一齊站著十只閃著金光的三足烏。
再往下,可以看見黑齒國的周圍邊驛之地,大片的田地干涸皸裂,像一群群張開血口的猛獸,欲要將所見的一切吞噬。隨處可見的是悲號著的流民,輾轉遷徙,拉家帶口,或哭鬧成團,或三兩扶攜,那場景看了直叫人心酸。更多的人等在一顆鍾乳石下,等待著每隔一個時辰才會滴下的一顆彌足珍貴的水,然後紛搶著上前仰起脖子接在嘴裡,珍饈一般咋咋嘴,滿意離去。
那如許的場景疊加起來,讓在水鏡前旁觀的精怪們紛紛議論開來。有的說是流年大旱,有的說是因為觸怒龍神……不過見到玄素的眉頭比先前愈發皺得厲害了,便都不敢吱聲,緘默如前地繼續看下去。
一個精壯的男子,赤著上身,露出棗紅色的飽滿的手臂,挽弓向天上射去。雖然聽不得聲響,但是仍然可以感受到他射箭時的渾厚力度。那箭簇素白,弓體彤紅,看上去仿佛是帝俊所賜的神器——“藐風”!
傳說帝俊在幾百年前的封賞祭祀大典上,將自己親手制作的一張彤弓素矰賜予射御高超的羿,而且每一支素矰上,都有金色的帝光撫慰過的一個“羿”字,這世上絕無二般。
她的長發終究在一聲歎息中漸漸平息下來,收回那些飄蕩在空中的發絲,那面水牆便在空中嘩啦一下,碎裂成水珠,重新回到碧落泉中。
“你們且下去。”許久,她才背轉過來,揮揮衣袖,支使著那群精怪們離去。抬頭看了一眼九曜的方位,隱隱地,只覺得第六曜微微閃著慘淡的光。雖然在白晝難以察覺,但是還是被玄素瞧了個正著。心下暗叫了一聲不好,她一探那具三足烏的鼻息,已然輕微地幾乎感覺不到了。
纖指向雲間一抓,將一抹雲氣聚在掌心,膝間仍然放著一張二十五弦的琴台,撩撥間手指將天地之間的雲氣向平躺於面前的三足烏彈去。那些氣流順著鏗鏘的疾曲,倏然鑽入它的體內,變成浩然而起的生命之氣,開始沿著它的血脈急劇游走。
短短幾個音符,那高昂急速的琴聲便在片刻間舒緩而下,好似山澗湯湯的流水,亦或是娉婷行走的少女,又或者是蜿蜒而上的山麓、虛妄裊娜的炊煙……無數細碎的音律輾轉而至,滲透在它的身體裡,像是流淌著無法言說的悠然與閒適。那三足烏輕聲發出了一聲呻吟,指爪微動間,已然發生著讓玄素料想不到的變化。
原本是金色的鵔紋羽毛,瞬間變成了一件閃著金光的絲袍,三足逐漸收攏,並合成兩條與常人無異的長腿……最古怪的是那只攥有桐木的爪,居然變成了一只手,屈伸的五指儒白修長,幾乎比她的手指還要俊秀幾分。
那接連幾聲的呻吟聲,便是從一張人嘴裡發出來的。
這頭從天而降的三足烏,竟然在她的音律操控下,變作人形,開始有了生氣!
*夢羲和
他靜靜地躺在一席竹塌之上,原本俊美的臉卻不知道為什麼扭曲了起來,額間的汗珠像串珠子,一顆一顆往下滑落。那撕裂身體的巨痛,那灼熱的炙烤,還有那支飛馳而來的箭簇……晏龍覺得自己的翅膀被火燒著了,拼命扇動羽翼撲打著,可是一道金色的閃電之後,意識裡便混沌一片,他覺得自己像是一片羽毛,在虛空的世界中來來回回地游蕩。
是什麼溫潤的包容,像大地一般托住他急遽下墜的身軀?晏龍愉快地呻吟了一聲,感覺身體裡爆發出來的熱意,那麼突然地被巨大的水流澆息了。
“母親……”他輕聲呼喚了一句,面前有一個女性隱隱約約的身形,像極了他記憶中的母親羲和。每到空桑節那天,母親總駕車帶著他和其他的兄弟,沿著東南方向,飛往一個叫做甘淵的岸邊。在那裡,有連綿不斷的晚霞和雲彩;晚照晴空,清風徐來,偶爾有掠過頭頂的飛鳥和躍出水面的銀魚。甘淵之畔,水清可見。幼時的晏龍,便會在水中和兄弟們嬉戲時,隨手摸起一根柔軟的水草,然後放在嘴邊,合著母親潑水的聲響,緩緩吹奏起夢一般光滑的調子。
意識中,他的母親羲和,就會露出滿足的笑容,著迷地聽著他隨意吹奏的曲調。
“母親,我吹得可動聽?”他像一尾水中的游魚,倏然劃到母親身邊,伏在她身側,微笑著問。
“嗯?”羲和露出寵溺的笑容,摸了摸他額間濃密的頭發,這個孩子的眉毛黑且密,略呈倒立,是個有個性的小家伙。她微微點了點頭,回憶道:“你還小,尚且吹得不錯。不過母親小的時候,也許比你年紀還小些,曾經有一次,在泰帝的宮殿裡,聽見過這世間最美妙的琴音。”
“什麼是琴?”晏龍好奇地問。
羲和愣了一下,說:“就是有些像瑟一樣的樂器。可惜這個世間,已經再也沒有琴了……”
“那琴是用什麼做的?這個嗎?”他揚了揚手中的水草。
“傻孩子,當然不是。”羲和揉了揉他的頭發,“琴的制造工藝很麻煩,聽說需要用一塊上好的桐木,配上能發出宮商角徵羽五種音調的弦,以特殊的技藝彈奏,方能鳴響出天籟之音。”
晏龍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看見原本專心為他們兄弟洗澡和嬉戲的母親,突然一下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看看這片一望無際的甘淵,聽說再往下走,便是天界流放犯人的湯谷了。聽其他的兄長們說,鎮守湯谷的怪獸,一口可以吞下一整條巨龍。他不敢往下想,只是棲在水下,頑皮地去扯弟弟的腳踝。
可是當他的手伸出去的時候,碰觸到的,卻是一雙略顯溫潤的冰涼玉手。晏龍下意識地睜開眼睛,甘淵的水不見了,母親不見了,兄弟們不見了,一切的一切,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充滿好奇的溫情眸子,此刻,這雙眸子的主人正略帶擔憂地望著自己。
“你總算醒過來了。”玄素輕輕地說,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你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晏龍困惑的表情不由露在了臉龐之上,他記得自己的兄長伯虎怒吼了一聲“小心”,背上一痛,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裡是甘淵的一小片獨立水域,叫做碧落泉。”玄素揮了揮手,自有一個腰若流紈的使女奉上一杯清水遞到晏龍的面前。他謝過,看那姿容美麗的使女身上披著的,分明是一匹長長的海帶……
海帶?唔。晏龍低頭喝了口水,然後繼續聽那個溫柔的女子說道:“我是奉命鎮守這片泉水的上仙,我叫玄素。這些使女和下屬,都是敖龍王從東海替我調換來差遣的。”
東海龍王敖廣。晏龍點點頭,從方向上判斷,這裡的確是屬於東海龍王的管制區域。他抬頭望了望房間裡的布置,極其簡樸,卻又不失雅致。幾片由巨大的白色扇貝累積而成的桌面,表面光滑平整,桌沿卻有幾個不規則的小孔。而配套的椅子,也是用相應的白色扇貝制成,形狀有些古怪,但是惹人憐愛。桌上的一盆紅色珊瑚,枝椏間墜著一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因為此刻是白天,因此夜明珠的光被陽光折射地淡了,但是仍然晶瑩閃爍。
就連他手中的這個杯子,都是一只巨大的海螺,底部尖尖的,正不知如何擱放,突然心中一動,想起桌沿那幾個小孔,試著放進去,剛剛好。
原來這幾個小孔,竟是用來放杯子的!
只聽那名叫玄素的女子悠悠地說:“閣下還不曾告訴我,你又是何人,為什麼從天而降,攪得我這碧落泉中一派混亂?”
“唐突上仙了。”晏龍這才收斂心神,向她作了個揖,“我是帝俊的六子晏龍。”
玄素微蹙著眉,表情似乎有些疑惑,又帶著些驚異,不過更多的則是關切。她站起身,袖袍像翻卷著的海浪,層層疊疊地鑲嵌在一塊兒,然後,輕輕地延著後方甩了一下袖子說:“那麼,你便好好休息吧。”
晏龍目送著她離開,旋即她又回過頭來,淡淡地沖他微笑了一下:“明日我會再來看看你的傷勢,並且,我還有一些問題要請教你。”玄素說完,這才朝他點了點頭,袖浪翻卷間,一朵祥雲自動飄移至腳邊。
晏龍看她離去的身形,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母親。他想起那個兒時的夢,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爪趾之間的那塊桐木,果然已經失去了蹤跡。
*來訪者
晏龍有些心神不寧地躺了下去。碧落泉的侍女為他端來了可口的佳餚,匆匆吃罷,他又因為傷勢而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原本想著第二日一早玄素會來繼續問他一些話,畢竟那美麗女子的眼眸中,藏著許多疑惑。可是直到辰時,也未見玄素的蹤跡。
晏龍招來侍女問道:“你家主人為何今日不曾來此?”
那侍女略略一笑,雲一般地飄過地面,回眸道:“主人說,有客人來訪,讓我轉告,若是你醒了,便去前廳找她吧。”含笑指了個方向,她默默朝後退去。
穿過一面垂簾,明黃色的小星星伸出柔軟的觸角扒在這個陌生人的身上,仔細一看,原來是海星。一串海星主動攥在一起,像垂簾一般懸在門框之上,細看來別有精巧。晏龍好不容易擺脫那些蟄人的小東西,便聽見從廳堂前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後裔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在我們兄弟在扶桑樹上祭拜母親的時候朝我們射箭,並且把九個兄弟的羽翼都射穿了!從此以後,只有十弟才能飛上扶桑樹,天天勞作了!這筆賬,說什麼也要和後裔討回來!”
是大哥伯虎。他的身後,還氣勢洶洶地跟著二哥仲熊,三哥叔豹和四哥季狸。伯虎的傷勢較輕,只是額角有三道裂縫,用不知什麼東西在中間縫了起來,變成一個“王”字的樣子。仲熊仍然是三足烏的形狀,一只羽翼已經完全脫落,只剩下另外一只憔悴的翅膀,在緩緩拍動著。叔豹的傷勢也好不到哪裡去,原本羽毛上最漂亮的黃金紋早已燒成一團焦黑,因此他變臉龐鐵青,目光中恨意十足。季狸的手倒是完好無損,只是緊緊地握著拳頭,頭腫得和一頭豬一樣大。
“晏龍!”伯虎見他姍姍來遲,皺起眉頭,嚷聲說道:“你讓我們兄弟好找!”
“勞煩各位兄長了。”晏龍沖他們作了個揖,仍然有些疑惑。
玄素沖他微微點了點頭,面色有些冷意。她淡淡說道:“昨日閣下的六弟被一支素矰射中,跌落我的碧落泉中,幾乎將我的泉水燒沸。小仙還以為上界之中,發生了什麼意外之事,原來竟是如此。小仙用法力將他的傷勢治愈,不過羽翼也和眾位的一樣,恐怕再也駕不起祥雲飛去上界了……”
“可惡的後裔!我若是捉住他,非把他碎屍萬段不可!”叔豹惡狠狠地說著,羽毛一張一合,顯然在極度憤怒之中。
“各位兄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按捺住脾氣凶暴的幾個人,倒是二哥仲熊緩緩開口:“昨日,我們十位兄弟齊集扶桑樹,為死去的母親行祭祀大禮,誰知這黑齒國的國君,不知從何處學來一身射御之術,仗著自己箭法精良,居然自稱是‘羿’的後人,改名叫‘後羿’!這也就罷了,誰知他居然還有‘羿’留下的弓箭‘藐風’與素矰。無緣無故,朝我們弟兄暗放冷箭,將我們全部都射成這般模樣。”仲熊神色陰郁地說著,聲音暗啞了下來,頓了頓,又補充道:“只有十弟幸免遇難。我們幾個正分頭去找被後羿射下來的弟兄,打算去父皇那裡告他一狀,為我們報仇!”
說到祭祀,晏龍突然在身上摸索了起來,那塊他從昆侖山上好不容易采集而來的桐木,本是要送與母親制琴之用,他記得昨日剛剛要將自己的供品獻上,身體便被一陣莫名的沖擊給擊碎。那種刻骨銘心的撕痛,讓他現在回想起來都緊皺眉頭。
仿佛會讀心術一般,玄素從袖中掏出一塊小東西,遞到他的面前,柔聲道:“你可是要找這個?”
觸上她一片冰瑩澄澈的眸子,晏龍點了點頭,謝過之後,將桐木捏在手中把玩。“這是一年前,我費盡艱難從昆侖山上取回的神木,母親生前告訴我說,生平聽過的最美妙的樂聲,便是琴音。而制琴的木材,必選上等的桐木。我被昆侖山的護山使者追了半日,才從他的眼皮底下盜了這一小塊來……”
“六弟!”伯虎一陣怒喝,“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去研究制琴?”
晏龍搖搖頭道:“昨日是母親的忌日,我未曾為母親獻上點什麼,只拿了這一小塊桐木,還未祭拜她,便平添災禍。我掉下來之前,看見海岸之上,許多饑渴交錯的百姓。我們兄弟從未十人一起集於扶桑樹上,或許我們散發出的熱度讓百姓們承受不住,而天上一天,人間一年,百姓饑渴難耐,顆粒無收。後羿為民請命,才痛下殺手。可他畢竟還留下一個十弟……”他轉過頭,抱歉地對兄長們搖了搖頭:“至於去向父皇告狀的事情,少晏龍一個,又當如何?眾位哥哥就權且讓我在此清淨之地,為母親制一張琴,憑吊哀思吧……”
“你!”伯虎捏緊拳頭,額上那枚疤痕愈發清晰了起來。
“算了,大哥,六弟說得也有道理……”仲熊拉住了伯虎正要發作的胳膊,“我們先去聯絡剩下的兄弟,再向父皇告狀不遲。至於六弟……”他轉過頭看了看晏龍,用翅膀無力地拍打了兩下,“若是他制出一張琴,也不枉費我們兄弟幾個對母親在天之靈的告慰了。”
叔豹和季狸還想插話,卻被仲熊攔住了。伯虎惡狠狠地盯了玄素和晏龍一眼,目光在兩人間流轉了一圈,終於“哼”地一聲,拂袖而去了。
*調素琴
伯虎用法器喚起一只鸞駕,兄弟幾個乘上去,任由著鸞駕生出兩對翅膀,向天空飛翔而去。玄素目送他們,直到不見蹤影,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你隨我來。”轉向一臉沉思的晏龍,她施施然挪動腳步,往後廳走去。
晏龍將桐木收在懷中,匆忙跟上去。在旁邊偷眼看了一看玄素,只見她一臉靜穆,毫無表情。昨日臉上應有的疑惑已然消失,跟隨的,卻是眉梢上一抹淡淡的愁緒。
後廳並未有任何侍女的蹤跡。玄素沖他招了招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看看四旁確實無人,這才拉下一盞燭台,頓時,靠著燭台的那面牆,“咯吱”一下轟然中開。玄素拉了他進去,牆壁內側只是一個小小的石室,並未見任何異常。裡面仍然有一盞燭台,又是一拉,牆壁又自動合攏,而石室卻有下墜的趨勢,讓晏龍深為疑惑。
“到了。”石室在半柱香後停了下來,玄素一拉燭台,石室又重新從中間打開。她領著晏龍出了石室,塞了一枚朱紅色的丸藥在他手中。
“吃了它。”
“這是什麼?”
“避水珠。”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囫圇將珠子吞了下去,晏龍有些奇怪玄素的這一番舉動為何如此神秘。照理說他們剛剛相識,並不熟捻,而玄素的這一番舉動,倒像是要帶他去一個極為隱秘的所在。而這一處隱秘之地,一定是玄素心中的隱秘所在。否則,也沒有必要花這麼大的周折建造一個如此精巧的石室通往地上。
“你不是想造琴嗎?”玄素微微一笑,腳底已然踩進了水中。
晏龍一怔,剛剛想開口問,卻被玄素拉住了手,倏然一下,將整個人都沒入水中了。
原來那個石室連接的,便是水底與陸地。
有誰會知道,玄素的秘密,全都在水下,隨著一圈一圈的漣漪,慢慢地蕩漾,蕩漾……
奇怪在水中居然能自由呼吸和行走,還能和在陸地上一樣地交談。晏龍抓緊了玄素的手,大聲朝她說道:“我的母親,曾經告訴我,她聽過的最悅耳的樂聲,便是琴音。而她聽過最動聽的琴音,便是很久很久以前,她還是少女的時候,在泰帝的宴會上,聽女官演奏的一首曲子。”
玄素有些羞澀地一笑,也不說話,只抓住晏龍朝水底深處飄去。
那紅艷的珊瑚在耳邊緩緩飄過,還有色彩斑駁叫不上名字的游魚,在玄素的衣間蜿蜒來去,游得不亦樂乎。一只巨大的烏賊,沖他們吐出一團墨,嗖嗖嗖地竄進了石縫之中。還有各種千奇百怪的水底生物,頻繁地打量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水聲緩緩地自兩人身側發出,玄素指了指前面一處天然的珊瑚壁說道:“到了。”
轉過那道珊瑚壁,裡面儼然就是一處天然的居室。有珊瑚形成的桌和椅,還有幾粒碩大的夜明珠,宛若龍目,柔和地照亮了此處。
晏龍不由得驚歎起來。“這是……”
“這便是你想做的琴了。”
原來那桌子之上,整整齊齊碼放了六張形狀各異的琴!
玄素一揮衣袖,向他一一解釋說:“這些都是許久以前,我尋訪各處得來的良琴。一共六張,一曰菌首,二曰義輔,三曰蓬明,四曰白民,五曰簡開,六曰垂漆。自從女媧娘娘禁令天下毀琴以來,恐怕天下良琴,惟其六而已了。”
“毀琴令?”晏龍皺了皺眉,“為何一向善常音律的女媧娘娘,會下一道如此讓人費解的命令?”
玄素搖了搖頭,並不回答他,面色卻顯得沉重了起來。她一手按在胸口之上,眉頭緊鎖,仿佛晏龍的一翻話,觸及到她心中最難以忘懷的一幕。水波像極了那晚的清風,徐徐地吹起了她的面紗,那只手,如此溫柔地撫過她的頰,就像,就像……
“上仙!上仙!”是晏龍在喚她。“你怎麼了?”
“……沒事。”玄素收起眉宇間的憂傷,又輕聲解釋道:“這菌首,乃是龍雲山間的水杉制成,用的是千年野蠶絲做弦。”說著,用手指在其上彈了兩下。
只見那菌首琴背微隆,若薤葉然。彈奏之聲,欲出而溢,即便是在水中,也是久久徘徊不去。似乎是彈到興起,玄素干脆就坐於椅上,垂首彈了起來。仿佛荷中珠,將墜未墜;宛若妙齡女,待止欲行。又如鶯細語,蝶嬌喃,花初綻。似那般搖搖曳曳,悠悠蕩蕩,讓聞者的心神,也隨著這美妙的樂聲飄搖起來。
這就是母親當年聽過的琴聲了吧……晏龍覺得四肢百骸在這水中的琴音撥弄下,舒適而暢快,像一雙巨大的手,在不停撫摩著他的心,他的神,他的每個毛孔都透著酣暢,像飲罷天庭上的瓊漿。
這種感覺,無論如何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啊!
就在晏龍無限暢意地欣賞著水中的樂聲之時,卻突然聽見“彭”的一聲,那菌首的琴弦毫無預兆地斷了開來,玄素面色煞白地坐在哪兒呆住了,任憑手指的鮮血直流而下,似乎一點察覺也沒有。
“你沒事吧?”他看著她的手,心中有些悸然。
倏然地,她又想驟然醒悟過什麼似的,搖搖頭,拉起晏龍的手道:“快走……”
一個轉身,已然飄出水面老遠。
背後傳來一陣悶雷般的響聲。
晏龍只好胡亂跟上前,轉過頭,卻發現珊瑚壁在頃刻之間,已經化成齏粉。而那六張琴,被無數紅色的珊瑚礁石埋在了海底,粉碎的礁石驚擾了海底的游魚,它們鑽進水草和巖石的罅隙中,露出只鱗片爪地偷看,並且紛紛疑惑著,為什麼這寧靜如一的海底,竟會有如此波動?
*十兄弟
一路上,玄素一臉憂心忡忡,心神不寧的模樣。晏龍剛剛要開口問,卻覺得被玄素握著的手心發疼起來。一看,才想起原來那塊從昆侖山上盜來的桐木仍然被自己捏在手裡,被玄素的血一浸,居然漸漸開始膨脹起來。攤開手掌,那塊桐木見風即長。
饒是見多識廣的玄素,也不得不詫異地驚叫起來:“血桐木!”
“什麼是血桐木?”
玄素定了定神,這才解釋道:“傳說杜宇化成杜鵑的剎那,曾經在梧桐上棲息過,杜鵑啼血,那血液便落在梧桐樹上,經過昆侖山的仙氣日積月累地醞釀,那棵梧桐上的血氣逐漸浸潤在木質中,和樹木化為一體。平常看仍然和其他梧桐毫無二致,可是見血便會成長,甚至能吸人血為生,善惡不辨。只是……”玄素眉頭緊蹙,看著晏龍手上的桐木道:“只是,它沾血之後頗有靈性,倒是制琴的絕佳木料。”
“那麼,它要長到什麼時候才能停止?”晏龍手掌中的木塊已經有了一張弓箭那般大小,須臾之間,還在漸漸向兩邊生長。
“東海龍王敖廣有一枚定海神針,據說也是可以隨意變化。說大變大,說小變小。按理說,如此通靈的寶物,該有同樣的靈性才對。你且試試。”
晏龍點了點頭,沖著手掌中那塊血桐喚了一聲:“小。”
不過片刻,原本弓箭大小的桐木,又漸漸地縮了回去。
“果然如此!”晏龍面露喜色,又喚了聲:“大。”
那塊血桐木又順著他的意思長了起來。
“真是靈性非常啊!”晏龍欣喜地將桐木變小,小心翼翼地收進了袖中,正要和玄素說起她手指上的傷,想不到身披海帶的美貌侍女遠遠地迎了上來,盈盈朝玄素拜道:“主人,方才來訪的四位客人又回來了,他們還帶了其他五位客人一同前來,像是要尋這位先生……”
難道說,他們兄弟九個,全部都到齊了?晏龍提起前襟,便朝剛才的廳堂奔過去。果不其然,十弟的御駕麒麟獸不安地搖動著尾巴,站在廳外,見他來了,呼的一聲從嘴裡噴出一口氣,嚇他一跳。
他的五哥孟鶴狼狽的模樣也絲毫少不到哪裡去,正在門口踱步的當兒,見到晏龍便大聲嚷了起來:“六弟!你去哪裡了!”不待他答話,便攜了晏龍,准備往廳堂中去。“咦,你的衣衫為何這般潮濕?”
原來那避水珠只能將大部分的水分擋在口鼻之外,而衣衫之上,還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些許水氣。
晏龍搖了搖頭,“沒什麼,剛才和碧落泉的主人去水邊轉了一圈,被一個浪頭澆濕了。”
話音未落,兩人踱了進去。只見他們其他的八位兄弟都到齊了。除去剛才前來拜訪過的四位之外,還有晏龍的七弟祖鵬,八弟沖蛇,九弟易貉和十弟齊麟。
“大哥,這架勢是?”晏龍心下已經明白了幾分,召集了眾位兄弟聚集到這小小的碧落泉中,恐怕就是勸說他與大家一道前去父王那裡一起去狀告後裔。
伯虎歎了口氣,仍然怒氣十足地說道:“我和仲熊本想找齊被後裔射落的其他兄弟,聯名去父王那邊告狀,想不到,找到十弟的時候,我們已經從他的嘴裡,得知了一個消息。後裔那小子居然讓巫鹹在下界做法,在父王那邊先告了我們一狀!原本我們也不想折回來找你,可是又怕父王那邊會聽信後裔的一面之辭,將我們兄弟幾個逐一處罰。所以我們一塊來找你,也想商量一個對策出來,看看當下該如何是好!”
“眾位兄弟有何高見?“晏龍向來和兄弟們和睦相處,凡遇大事,基本上都是排行靠前的幾位兄長拿主意。
叔豹的傷勢顯然已經好了許多,他站起身,朝著兄弟十個說:“現在,我們幾個只有十弟還能騰雲駕霧,飛去扶桑樹上勞作。他是乘著人間落日的短短幾個時辰來的,不過一會仍然要趕回扶桑樹上去,我們還是先聽聽十弟從父王那邊打探來的消息吧!”
如此一說,大家都紛紛點頭稱是。
面貌秀氣的齊麟便從人群裡站了出來,朝終位兄長們作了作揖,朗聲說道:“各位哥哥,方才我從扶桑樹下返回的時候,親眼瞧見下界的在舉行十巫會。我辨明了方向,正是射傷終位哥哥的黑齒國!那領頭的巫鹹十分厲害,將後裔的意思傳達到天庭之上了!我路過天庭的時候,正巧碰見青鸞信使,在拿一張黃絹,把下界的言論悉數抄寫了下來,准備上奏父王。齊麟目力有限,只隱約看見‘母親與父親’這等字樣,也弄不清楚究竟後裔給父王呈了什麼言論……”
“哎呀,你方才不是說後裔向父王惡人先告狀麼?怎麼一會又說只是什麼‘母親與父親’的字樣!”伯虎煩躁不已地抓了抓腦袋,打斷齊麟說。
齊麟面色不安地解釋著:“大哥,方才也是小弟我一時著急,隨意揣度的,其實現在仔細想想,並未看清楚那黃絹上究竟寫了些什麼。”
“既然這樣,那麼我們幾個就乘現在去父王那邊走一遭,一起問個清楚吧!”伯虎揮了揮手,招呼大家一起坐上齊麟的那只麒麟獸。
事道如今,恐怕不去也不行了。晏龍輕輕地捏了捏袖中的那枚桐木,心下卻聽到一個聲音極輕地傳入耳簾:“你去吧,我手上的傷已經沒事了。”
他點了點頭,望向水中琴台的方向,是了,既然幾百年前女媧娘娘下過毀琴令,那麼這碧落泉中,為何還公然安置有一張琴台呢?而他昏迷時候聽見的曲子,若是他沒有記錯,分明與剛才在水底聽到的毫無二致……
“六弟!”是兄長們在喚他。
“來了。”他匆匆爬上麒麟獸的背上,坐在兄弟幾個中間,仍然在疑惑著剛才的問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