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拉了拉裙擺,ELAND的蘇格蘭風味的百褶裙帶著紅藍白三色相間的方格子,輕巧地鋪展在她的膝蓋上。然後她稍稍挺起了胸,剛剛發育的胸脯像兩顆小小的櫻桃,顯得那麼稚嫩。
公交車司機開得橫衝直撞,每每到了紅燈的時候,站在她旁邊座位上的這個男生,便會像一根狗尾巴草一樣蕩得東搖西晃。他戴著一副黑色的框架眼鏡,斜背著一個碩大的書包,臉很乾淨,只是頭髮每天梳得亂糟糟的,像茂盛的雞冠花。他總是在錦繡路的站牌那裡上來,然後視線環繞著擁擠的人群,面無表情地擠到柚子旁邊,然後一手抓著她的椅背,一手抓著車頂的扶手。就這麼晃啊晃的,一直站到學校。
柚子會跟在他後面下車,看著他慢慢地走進高中部的大門。路上碰見認識柚子的女生,她們會笑嘻嘻地叫她一聲:「柚子!」她答應著,卻看見前面的男生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柚子覺得他一定知道自己叫做柚子。而柚子又覺得非常不公平,因為一路上沒有同學會和前面的這個男生打招呼,所以,她理所當然,也就不知道他叫做什麼。
柚子覺得,名字不重要。
柚子是從別的學校轉來的。她在原來的那個學校裡被分配到理科。可是柚子的理化非常差,央求了母親半天,她盯著柚子看了半晌,說如果你真的是因為成績不好,那就轉去另外一所學校讀文科吧。於是柚子就來到這裡讀文科。柚子非常喜歡高二年級的語文課。那些一翻開就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詩經,讓她幻想起古代愛情的浪漫。原來古代的男女談戀愛的時候,是這麼地直白!她微微紅了臉,想起了那個頭髮像雞冠花的男生。
剛剛和柚子打招呼的兩個女生坐在柚子的後面,她們在早讀課上研究柚子新買的愛迪達的書包,還有ELAND的百褶裙,以及柚子和某個女生究竟誰比較漂亮之類的話。柚子輕輕歎了口氣,敲敲腦門,開始背誦老師今天要抽背的《琵琶行》。高二上學期基本上都是古代詩詞單元,從《詩經》到宋詞,語句都非常美,意境廣闊。教這個班語文的老師姓黃,是剛剛從師範大學畢業的一個年輕女老師,長得很嬌小,但是嗓門很洪亮,念起詩詞的時候,會用氣聲,顯得抑揚頓挫。普通話是帶著點南方口音的,軟軟的,非常好聽。
所以柚子班上的男生非常喜歡捉弄這個老師。比如問老師習題的時候,明明這道題正確答案選B,他們會問,黃老師這個題目為什麼選A啊?
當然柚子絕不。柚子乖乖地聽著黃老師在早讀課上帶領大家讀《琵琶行》,黃老師沒有看書本,嘴型卻和書本上的無二致。柚子覺得黃老師背誦詩歌的時候,有一種特別的美麗。
下早讀課的時候,黃老師說:柚子,你跟我來一下。
於是柚子莫名其妙地,跟著黃老師進了辦公室。
高二年級老師的辦公室,是分文理兩邊的。文科辦公室在西二,而理科的則在東二。柚子知道黃老師兼任了一個理科班的班主任。她跟著黃老師走進西二的辦公室的時候,卻不期然地,看見了那個頭頂著一捧雞冠花的男生。
「這是17班的曹牧一。」黃老師簡單介紹了一下。
柚子衝他點點頭,他也有些機械地沖柚子點點頭。兩個人覺得有一點尷尬。於是柚子彎著嘴唇笑了,她看見對面的曹牧一也扯了一抹不好意思的笑容,然後伸手去撓了撓頭髮。
「下星期,輪到我們年級**國詩文朗誦。」黃老師說:「我在我教的兩個班級裡各選了一位同學來參加,希望你們課餘的時間相互配合一下,把愛國詩念好。不要給我們高二年紀丟臉哦!」她說到「丟臉」的時候看了一眼柚子,柚子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弄弄自己的裙擺。
他們學校在每個星期一早晨,會利用早讀課的時間,在操場上舉行升國旗儀式。在升旗之前,要派一男一女兩個同學,先進行一翻愛國詩文朗誦,每週大家都會在下面對這兩個人的朗誦品頭論足一番。
「當然,我抽空會給你們指導一下的。」黃老師拿出一本詩冊,遞給柚子說:「你們先看看這本詩冊,裡面劃鉤的幾篇是我暫時替你們挑選出來的。不認識的字要查字典,不要念錯字。」
柚子慎重其事地點點頭。
出去的時候,她小聲地問曹牧一:「這本詩冊是你先看還是我先看?」
曹牧一扶了扶他的黑框眼鏡,說:「你先看吧。你看完了再給我。」
柚子說:「好吧,我看完了就在公交車上給你。」
高二年級的女生最愛嚼別人的舌根,如果有女生去一個班找男生借東西,或者說兩句話,她們就要唧唧歪歪老半天。如果一個男生去找女生,那更不得了,整個班都要被她們鬧翻過來。柚子覺得自己已經被她們議論得夠多了。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柚子特意穿了一條長裙。那是媽媽從米蘭帶回來的,送給她作十六歲生日的禮物。白色的雪紡紗面料,外面蒙著一層半透明的橘黃色薄紗。薄紗上用白色的繡線綴滿了一朵一朵的白菊,栩栩如生。除了那次生日之後,她再也沒穿過這條裙子,總覺得無論碰上什麼場合,未免有些隆重。而且她照照鏡子,胸前的那兩顆小櫻桃總讓她覺得不自信。
思量再三,她仍舊把裙子褪下,換上一襲白襯衫,外面套上一條及膝的背帶牛仔裙。那條牛仔裙的前襟上,繡了一個大大的MICKEY。
昨天晚上柚子把作業做完的時候,便急匆匆地掏出那本詩冊看了起來。黃老師劃過鉤的有三篇,都是要用激情大聲朗誦才有感覺的。柚子一個人在書房裡小聲嘀咕了半天,覺得自己念的不及別人的萬分之一。她合上書,又頗有不甘地翻了開來。再繼續小聲朗讀。總之昨天一晚上,一門課程也沒有預習,都用在這本要命的詩冊上了。
她也講不好自己是怎麼回事,總覺得心頭怪怪的,像是潛意識中正在醞釀著什麼。她想著曹牧一一頭雞冠花似的頭髮,沒來由臉上露出兩朵紅雲,鏡子裡轉過身,照一照,柚子覺得後排兩個女生得出的結論讓她小小的虛榮心有些滿足起來。
她們說:柚子比那個女生好看。
出門的時候,保姆阿姨幫她拉開門,問要不要司機送。
柚子背著比肩寬的書包搖了搖頭說:「不用了,我坐公交車。」
640公交車的車站,柚子要步行十分鐘到起始站。車上朝九晚五的白領居多,一邊握著報紙一邊吃著早餐。雖然說是9月份,但是絲毫感覺不到秋意的涼爽。相反每當公交車開過仁濟醫院的時候,640就像是一頭拉著沉重鐵犁的老黃牛,殘喘著蒸發出多餘的熱量。柚子雖然有座位,但是她的旁邊,已經擠了好幾個年輕的上班族,同樣是搖晃著身體,在她裸露的腿邊蹭來蹭去。
她覺得悶熱,將窗子又開大了一點。沒有空調的汽車實在是讓人難受。她後悔沒有讓司機送。但是,當車子在錦繡路站停下來,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擠到自己身邊,朝她笑了一笑的時候,柚子又覺得,還是不叫司機送吧……
曹牧一是第一次在車上衝她笑。以前他們雖然知道彼此是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年級的,但是從來都面無表情地站的站,坐的坐。今天曹牧一先笑了一下,然後說了一句「你早啊」,讓柚子覺得心裡很舒服,突然一下像打了一劑清爽劑,悶熱、喧囂、擁擠全都沒有了,有的只是曹牧一對著她的這麼一笑。
柚子覺得曹牧一笑起來很可愛。
「我把詩冊看完了。」柚子說。
「哦。」曹牧一仍然是一手抓住她的椅背,一手抓住車頂的扶手。
「我們什麼時候練習朗誦一下吧?黃老師在下面都標注了重音。」她把手伸進書包,準備把詩冊拿出來。
「好。」曹牧一點點頭:「不過我們這禮拜要考數學。」
柚子的手又抽了出來。她表示理解地點點頭。
「星期五考試。今天星期幾?」曹牧一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星期三。」柚子迅速地回答他。她想起星期五自己要做值日。
「那就考試完再說吧。朗誦一首詩歌而已,沒有必要太隆重。」曹牧一的身體隨著汽車要搖搖晃晃的,一邊說話一邊露出牙齒來。柚子注意到他的牙齒上還有一點綠色的菜,估計早上吃的是青菜包子——柚子從來都不吃包子,保姆阿姨每天早上會給她烤兩片新鮮的吐司,配上送奶工從幾十里地外的奶牛養殖場送過來的鮮奶。
「哦……」柚子覺得空氣依然悶熱,她把手伸進書包,摸著那本詩冊。突然覺得,詩冊的表面,竟是那麼地粗糙。於是她輕輕地皺了皺眉。
「車上很擠是吧?」曹牧一開口問她。
「是啊……有一點……」柚子突然發現曹牧一的頭髮今天變得不那麼像雞冠花了,而是妥帖地梳了梳平,這樣看起來一點都不滑稽可愛,反而有一點流里流氣的。三七分……是柚子最討厭的髮型。
「你媽媽不是有車嗎?為什麼不叫你媽媽派車送你?」曹牧一好奇地湊低了頭,臉突然一下近距離地貼近了柚子。
柚子嚇了一跳。她慌忙把手抽出來,然後拿出書擋在自己與曹牧一之間,結結巴巴地說:「這個,詩冊,給你看的。」
曹牧一彷彿意識到什麼似的又恢復了昨天那樣的站姿。汽車搖晃地很厲害,他一隻手扶著柚子的椅背,一隻手扶著車頂的扶手。
詩冊在半空中,沒有人接。
柚子愣了一下,重新把詩冊放回書包裡。
「花木到了,下車的調出來……」售票員招呼著車上的乘客。
柚子擁著她的愛迪達的書包,第一次搶在了曹牧一前面走。她幾乎是用逃的,才從車上逃下去。她慶幸自己今天沒有穿那條長裙子。她一口氣奔到洗手間,用水拍拍熱過頭而顯得發紅的臉,抬頭看鏡子的時候,發現胸前的那個MICKEY嘴角咧得大大的,朝自己笑得很開心。
柚子慢條斯理地吃著早餐。
柚子媽媽說:「今天你不是要參加愛國詩文朗誦嗎?快點吃,不要遲到。」
「不參加了。我跟黃老師說了,我不想參加什麼愛國詩文朗誦。」柚子輕輕地說。
「哦?為什麼?」她的母親挑了挑眉。
「我不想老被人議論……」柚子突然紅了眼圈。
「……」柚子的媽媽捏著叉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會叫司機送你去上學吧。640太擠了。你可以讓司機離學校遠一點停下來,然後你自己走過去。」
柚子繼續低著頭吃她的早餐,彷彿對此議案早就習以為常。
保姆阿姨會把最新的報紙放在桌上,這樣柚子的媽媽每天早上可以讀一小會報。她目送完女兒坐上車,才低下頭看見今天的報紙,發現娛樂版的標題赫然就是《陸悠倩的第六次婚禮》……
柚子的媽媽把報紙扔在垃圾蔞中,然後看了保姆一眼。
柚子被新來的保姆阿姨輕聲喚醒,然後和往常一樣吃著吐司喝著牛奶。然後保姆阿姨會去準備媽媽和叔叔的早餐。柚子坐上媽媽的BMW,司機叔叔已經幫她把前排的位置搖好角度,可以讓她坐在車上稍稍小昧一會。
柚子每天都是這樣渾渾噩噩在睡夢中到學校附近的。但是今天她偶然睜開眼睛,發現前面的路因為車禍堵了很久。旁邊停著的一輛640空蕩蕩的,她已經看不見擁擠的人群了。甚至連那個經常搖晃著身體的曹牧一,也失去了蹤跡。
她想起不久以前還是那麼擁擠的640,轉眼間竟然變得如此空曠。意識裡突然聯想到自己。她想起母親的第六次婚姻,忍不住又閉上了眼睛,然後輕輕跟司機叔叔說:「我們繞道走吧。要不該遲到了。」
(完)眉兒於上海9月18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