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愛情差的只是,短短一個輪迴?你我之間的塵緣,不過是一抹遊蕩的浮萍,一縷不滅的魂魄,一曲唱不盡、道不完的梨花落,在時空中順應宿命的起承轉合……
——致我親愛的弦音
一、是誰的守望
雨滴的聲音,是從半夜悄然響起的。
略帶寒意的春日裡,鏡玄總是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袍,外面再襯上一件藏青色緞面的「卍」字印花的薄襖,雛黃色掐牙的邊兒,倒也顯得他儒白的面,頎長的身,和那一張,連男人看了都會動心的臉。
伸出手,手心看見了雨滴的潤澤。那種濕漉漉的涼讓他有些快意,拄著探路杖,摸索著走到簷間,抬頭用嘴學著幾句鳥聲,婉轉地逗弄著梁間的燕子。
老人們常說,誰家的梁間有了燕子駐巢,誰家便會一輩子好福氣。
可是鏡玄的福氣並不好。
一雙眼,永遠也看不到樑上的燕子,簷間的浮雲。他的眸漆黑地漂亮,只是那團漆黑無限量地擴大,幾乎將眼白也佔據了。看著人的時候,你會覺得他的一雙眼睛黑地像泓。深不見底。
鏡玄輕輕地笑著。他捏過一雙雙人的手,告訴他或者她,他的命相如何,她的福緣怎樣;他的姻緣如何,她的財運怎樣……凡是被鏡玄捏過的手的主人,都傳言說,鏡玄的眼睛長在心上,他知道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也知道他。
於是鏡玄的名字在那個時代的江南小鎮便傳開了,有人請他到更大的城市裡面去算命。出的是大價錢。鏡玄只是微微笑了笑,擺著手,像一個恬靜的姑娘一樣,委婉地,拒絕了。
先生為什麼不去呢?有人問。
因為,我欠著一個人的情。鏡玄回答說,我要在這裡,在這片有水的地方,等著她回來。
二、錯落交織的紋路
鏡玄啁啾地學著鳥叫,待那幾隻鳥兒回應他的時候,他卻聽見身後傳來的一陣極細微,卻極陌生的聲音。
這條鋪滿青石板的小路,鏡玄摸索著走了不下千遍。他曾經聽見過趕車的轱轆聲、小販的叫賣聲、來人的腳步聲、喜慶的嗩吶聲……可是惟獨,他卻從未聽見孩子嚶嚶的哭聲。
他的探路杖,幾乎先他的思緒一步伸出了門檻。他邁出門檻,在門襠旁邊摸著了一個小小的襁褓,再往上,是嫩嫩的臉和稀疏的頭髮,孩子的哭聲,便在被他抱起的那一瞬間,倏然止住了。
人們都說,那個襁褓中的女嬰,和鏡玄有緣。鏡玄是個心善的男人,他也不請嬤嬤,只是一個人摸索來摸索去,幫女嬰換尿布,換衣裳,洗澡,擦面。
雨天過後,天總是晴朗地讓人感覺暖洋洋的,四鄰們常見到鏡玄拿一隻很大的木盆,在庭院中間,幫長大一些了的小女娃兒洗澡。
那個女娃,有著一雙和鏡玄一樣漂亮的眼睛,她總是嘻嘻笑著,用一雙明亮的雙瞳打量著過路的人們,然後拍打著水花,朝那個弄癢了她的腳丫的男人澆過去。
我叫你水娘好不好?鏡玄也不惱,只是捏了她的小手,認真地摸著上面複雜的線。
女娃兒睜大眼睛望著他,似乎是聽懂了他的意思,樂呵呵地傻笑了一聲,權當是應允。
鏡玄看不到,他只是無端皺起了眉,為什麼水娘手上的紋路,彷彿揉亂了的絲線,錯綜複雜,糾結在一塊,讓他難以算出她的前程往事,她的宿命姻緣。
三、一抹眼神的味道
時間總是像簷間遊走的浮雲,你慢的時候,它快;你快的時候,它慢。鏡玄看不見浮雲,可是他拿捏著指尖,中指食指拇指輕輕一碰,甲乙丙丁,子丑寅卯,他能計算出過了多少時日,那些時日裡,唯一可以讓他感覺到變化的,是水娘長大了。
她出落成一個大姑娘。於是鏡玄在也不曾在庭院中,當著來往的路人們,幫她洗澡。他當然也不曾弄癢她的腳丫,讓她嬉戲著水花,朝自己拍過來。
他的水娘,總是拉著他的手,代替了那跟探路的路杖,做了他的眼睛。
水娘小的時候,他幫她換衣裳,洗澡,挖耳牛。他年紀大的時候,水娘幫他數額間的皺紋,頭上的白髮,還有門前一塊一塊的青石板。水娘說,青石板有很多塊,一直延伸到整個城鎮的中心,即使數上一輩子,也數不完。
水娘的聲音很美,像流轉的水珠一樣,在碧嫩的荷葉上滾來滾去,透著陽光照射下的清亮。
他捏著水娘肉嘟嘟的小手,一直到這只曾經無比熟悉的手一點一點在歲月的洗滌中逐漸修長、纖細,水潤水潤的,他開始發現,原來水娘手上的紋路,是隨著她的年齡一點一點清晰起來的。
直到那天,她尖叫著從房中跑出來,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朝他哭訴著說:鏡,鏡,我要死了。
傻瓜,怎麼好端端的說死呢?
我流了好多血……
那是因為,你真正地,長大了。他愣了半晌,如是回答。他覺得從水娘的那個方向,傳過來一個莫名的眼神。雖然看不見,但是他的確能夠品嚐地出來。那抹眼神的味道,帶著少女的羞澀和另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向他緩緩地迫近。
四、到不了的彼岸
鏡,你的眼睛,是怎麼弄瞎的?
水娘在他的面前,從來不曾叫過他「爹爹」,她從會說話的那一天起,便擅自叫了他「鏡」。如此簡單的一個字,他卻沒有任何辦法抵禦這個字帶給他的衝擊。
他總是以一個等待的姿態,在這片並不熟悉的江南小鎮上守望著一個奇跡。可是他知道,那個奇跡永遠都不會出現了。那雙手臂,他一隻記得她留給他的最後影像,便是一雙纖細雪白的臂膀,那雙手一直朝前指引,她說,鏡,那不是海市蜃樓,那是真的彼岸。只要在水邊守望著,我就一定會回來。
是的。那片黃土飛沙的沙漠中,他和她隨同商旅的車隊,遇上了沙暴。十幾個人的隊伍,全都被毫無預警地吹散。馬在沙漠中無力地嘶叫,他一個不留神,被狂亂的風沙埋在了地下。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時辰,他被她硬生生地用十指挖了出來,她艱難地拖著他在無人的沙漠中,堅韌地活了二十天!整整二十天,他們僅僅靠著找來的一匹馬隊中被吹散活埋的馬屍度日。飲馬血,吃馬肉。那個時候,她總是為他找來新鮮的馬血讓他飲。而他卻不知道,馬血總有飲盡的一日,再加上那麼持久的爆曬,能飲的血早已不多。
鏡玄還記得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弦音。她總是喚他「鏡」,她的眼神溫柔若水,幾乎將他整個兒的心融化在那雙溫柔的瞳孔之中。她每每遞上馬血讓他先喝,而他總忘記去看她的手臂上,是不是有新的傷口出現。
然後呢?是水娘動人得彷彿天籟的聲音。
然後?鏡玄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有然後。她將她自己的血給我飲罷,終於捱不住了,便指著天邊的海市蜃樓跟我說,那裡有水。她的手臂在我的眼前沉沉地落下去,像秋天的葉子,無力抵擋季節的輪迴。
我終於掙扎著從沙漠出來的時候,眼前一黑,便再也看不見了。
五、永遠都不放手
鏡玄開始一病不起。
他總是迷迷糊糊地發著熱,床前總有一個忙碌的身影,不停地給他換著額上的濕布。他不讓水娘請大夫,紅著臉一邊咳嗽一邊說,我看慣了別人的生死宿命,輪到我自己的時候,總是特別快。這是命。我總是覺得,自己在沙漠中死過一回,便在這有水的地方,守著水的魂魄,一輩子不缺。弦音便是我的水,我飲了這麼多年,終究是要還給她的。
水娘點點頭,聽了他的,並不請大夫。只是每日清晨早早起身,去附近的集市上買些散火驅熱的湯藥,熬給他喝。
鄰里們平裡得鏡玄的照顧,紛紛前來探視。噓寒問暖一番之後,總是悄悄地把水娘拉到一旁,告誡她快些為鏡玄準備後事。
水娘沉吟了一會兒,點頭應允。
那日,鏡玄覺得精神稍好,竟能直立地坐起身,靠在柔軟的蘆葦絮的枕墊上,微喘著睜開眼。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絲光亮,那久違的黑暗彷彿不見了,眼前雖然一片模糊,可是恍惚可以看見人的影子。
那道影子突然發出一聲音,一隻雪白纖細的手早已遞到他的面前,是水娘的聲音:鏡,你給我看看姻緣吧!
他詫異地看著眼前越來越清晰的畫面。放大的紋路,纖細地可以看見雪絲的手臂,還有水娘的臉。她的臉……為什麼,她的臉會**音一模一樣?
那條清晰的紋路,他勿須用手觸摸,便能感覺到。音,是你又回來了嗎?他在心底輕輕地說,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捏著水娘的手,微笑地閉上了眼睛。
我要握著你的手,永遠都不放開……
六、只是你我初相見
五月的天,是春日剛過,夏日接踵的時分。附近的那條河裡,總是在日頭出來之前氤氳起大片大片的霧氣,似夢似幻。煙霧繚繞之間的水波,煞是好看。
水娘微笑著向河灘上的小艄公招著手,今天是鏡玄去世十年的日子,她要過河去祭奠。
挽在籃子裡的是一碟薰肉,一壺桂花釀,和一疊印滿錢印的紙錢。
艄公撐著竹蒿緩緩擺渡過來,水娘看見那個孩子的眼睛,漂亮得像夜空的星星,她迷濛地想起,自己在很多很多年前,便在鏡玄的臉上,見過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
你叫什麼?她幽幽地問。
淨。小艄公回答他。
(完)
眉兒於上海
2005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