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夏
半夏在這個暑假最樂意做的事情,是和父親一起坐在游輪上看海。海的美,往往在最初與落幕的時分最為精彩。有時候他早起,看窗外的水面半漾在窗玻璃上,發出柔和的曦光。波濤是輕而淺的,帶著與生俱來的纏綿,和陽光一起,一點一點朝更遠的地方傳播過去。傍晚則相反,那種刺目的霞光,是從很遠的地方蕩漾過來的,像是餘輝遙控著的一隻手,在睡覺前,要把外面的光線都收進來一樣。於是,便有了雲蒸霞蔚的晚景。
半夏瞇起眼睛,很自然地在額間用手搭了一個涼棚。這樣他可以看得更遠。
那片金黃的沙灘上,有很多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著雙腳,拾著海潮衝上岸來的貝殼。
一片潮汐的海浪洶湧地撲過來,孩子們尖叫著跑開,然後又笑容滿面地撒開腳丫跑了回來。剛剛退潮的海灘,便出現了那麼一行行濕漉漉的腳印,遠遠望過去,十分有童趣。
曾經在很小的時候,半夏也是在這片海灘上留過自己的腳印的。他記得那是一次很奇怪的經歷,在同父親乘坐游輪來這個海邊度假的時候,他碰見過一隻鯨魚,不知道為什麼擱淺在岸邊。
當時他和父親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叫來了當地的青壯年,將鯨魚重新推回海裡。不知道為什麼,當那頭鯨魚撲向海面的時候,它的眼睛裡,充滿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東西。它在水中扑打著自己漂亮的尾巴,翻出一朵美麗的浪花。再然後,是一捧沖天的水柱,至下而上地升起來,像他在城市裡面看見過的噴泉。
半夏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每次做夢,都會夢見一對鯨魚在海中互相追逐。它們碩大的身形在海中看上去是那麼自如,浮水,翻身,擺尾,甚至是浮出水面呼吸,都顯得那麼優雅迷人,鯨魚是靈性的動物——半夏這麼覺得。
二、白蘇
白蘇就是那群光著腳丫、嬉笑怒罵的孩子裡面的其中一個。她低著頭去揀貝殼。那些貝殼有著鮮艷的色澤和漂亮的輪廓,比如手上的那個扇形的鸚鵡貝,橘黃色和白色駁雜交錯,剛剛從沙灘中扒拉出來,還透著潮濕的氣息。白蘇開心地把貝殼塞在衣兜裡——那裡面已經攢滿一袋貝殼和小海螺。她打算回去把它們串成漂亮的手環或者項鏈,賣給前來旅遊的大人,這樣,至少可以賺一筆小錢。
白蘇的父親是當地的一個漁民,他每天駕駛著一艘窄小的柴油發動機的漁船,前去捕魚。由於附近海域的污染,這附近已經沒什麼魚可以捕撈的了。所以父親每天的任務就是去更遠一些的海域捕魚,他要為了家中生病的母親,買治療的特效藥。
家中稍稍還過得去的漁民,很少會越過海岸線去捕魚,因為海岸線那邊,是另一個國家的海域。而只有父親,為了病重的母親,咬著牙不論颳風下雨,總去那片臨界的海域碰碰運氣。因為傳說,那裡可以捕撈到最珍貴的三文魚。
因此白蘇小小的年紀,便懂得了賺錢貼補家用。她小小的臉蛋被海風吹地通紅,腳丫**地踩在沙灘裡,感覺十分愜意。
她看著暮色中的海灘,泛起一種金紅色的光芒。落日的餘輝被一波一波的海水不斷折射出各種各樣的光,所以沙灘上的人們,遠遠望過去也是一片美麗的金紅色。
岸邊停靠著的那些游輪,是度假的遊客們暫時旅居的地方。白蘇只知道母親的一瓶藥,要父親捕撈一百條魚來換,這些高貴的游輪上,那些觥酬交錯的宴會,那些泛著絲炙光潔的衣料,還有那些每個晚上都燃放在天空中的焰火,需要父親捕撈多少魚才能換到啊!
三、交集
站在游輪上的半夏,並不知道海灘上有個少女正在羨慕著他的富有。而站在海灘上的白蘇,也並不知道游輪上有個少年正在羨慕她的自由。
也許他們之間就是兩道平行的直線,永遠都沒有交集。因此,他們之間的距離總是和兩條平行的直線一樣,維持一種與生俱來的恆定值。對於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來說,其實世界上的事情,那麼深奧,不管是平行線也好,交錯的直線也好,它們差別的,只是一個邂逅而已。
邂逅便是交集。
這天,半夏登上附近小島的山頭,向遠處眺望,太陽透過雲層,陽光在水面上形成細碎的銀波。海浪打在海岸上,揚起高高的白浪。廣闊的洋面上海水綠得像翡翠一樣。西風下,有些衝浪運動員在遠處的浪脊上滑浪,一隻海獅在近岸處戲水,兩隻巨大的祖母級的鵜鶘站在礁石上,威風凜凜;還有一隻潔白的信天翁,在極藍的天宇上展翅翱翔。
那一望無際的海面上,突然遠遠地冒出了一朵浪花。半夏瞇起眼睛,正奇怪那朵浪花居然向著海岸線移動的時候,一抹黝黑的身形頓時出現在海面上。那是——一頭巨大的鯨魚!
半夏覺得心臟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他拚命從山坡上向海灘上跑下去,餘光在海灘與海岸線之間迅速地掠過去。礁石上的鵜鶘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飛掉了,信天翁變成了白雲中的一朵影子……那片水花,卻倏然不見了蹤跡。
等到半夏衝到海灘上的時候,他看見了最不願意看見的一幕。那只剛才還在海水中覓食的鯨魚,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衝到了岸上,擱淺了。
那暮色中的海灘上,還站在一個穿著白色短裙的小姑娘。她纖細的腿,**地踩在沙灘上。手上還閃著從沙粒中沾來的亮晶晶的碎屑。被海風吹亂的頭髮,將略顯消瘦的臉頰遮住了一半,更加惹人憐惜。
此刻她的目光和半夏的一樣,愣愣地看著衝上海灘的巨大的鯨魚,一下子呆住了。
四、射線
一艘窄小的漁船,正沿著金色的霞光向岸邊駛來。半夏脫下自己的T恤,拚命朝那條漁船揮舞著。白蘇湊上去,似乎想和這個陌生的男孩子詢問些什麼,不過她看看駛過來的漁船,又興奮了起來,那是爸爸的船!
快去叫些人來!半夏像個小大人那樣朝著白蘇吩咐著。然後試著摸出自己的手機,這才發現在剛才奔跑的途中,手機已經不在衣兜裡了。
白蘇並不明白這個看上去比自己大一些的男孩子想做什麼,要知道,這麼一頭龐然大物讓她害怕極了,所以她有些怔忡,並沒有跑開,只是指著越來越近的船告訴半夏:那是我爸爸!
不夠不夠。半夏拚命搖著頭,眼睛望著她的時候充滿了信任:聽我說,這頭抹香鯨擱淺了,你看它的尾巴後面,有一個白色的斑點,那是懷孕的標誌,它肚子裡還懷著小鯨魚!我們必須救它!
他說著說著,便半蹲下來,試圖讓自己的眼睛能夠平視到白蘇。白蘇看著這個男孩的眼睛,沉吟了一會兒,聽話地點了點頭,便轉身朝海岸的另一邊跑開了。
半夏俯下身,用雙手撐住自己的膝蓋,喘著粗氣。剛才的奔跑實在是太劇烈了,醫生曾經對他說過,除非得到允許,否則絕不可以做劇烈運動。
隨他去吧。半夏扯出一抹苦笑,眼光瞟到附近有一個塑料小桶,是那些孩子們做沙堆的時候遺忘在那裡的。他飛快地把小桶抓在手中,鞋也顧不得脫,便向擱淺的那頭抹香鯨走去。
堅持住,堅持住,我會救你的!半夏在心中喃喃自語,他看見那個女孩子的爸爸,已經開著船打算靠岸了。
五、白浪
白浪穿著厚重的膠底鞋,從船上別彆扭扭地下來之前,就看見海灘上有個小傢伙在揮動著什麼,看樣子是想求救。他加快了船速,窄小的船身在微小的收穫裡顯得空蕩蕩的,反倒有些寬敞。他從帶著濕氣的衣兜裡摸出一些自家種的煙葉,再隨便找了張什麼紙,用唾沫粘起來,略顯粗大的手指夾著那只香煙,苦悶地抽了一口。
等等,那個小傢伙的身邊,似乎還有一個龐然大物。
他跳了起來,以漁人最職業化的眼睛向海灘的方向眺望著,煙在指間裊裊燃燒,散發出刺鼻的味道。白浪咳嗽了一聲,狠狠地搓了幾下手,是的,他看得沒錯!是一頭抹香鯨!它擱淺了!
他的敏感的頭腦裡馬上閃現出鯨油和被分割成一塊一塊的鯨肉,還有可以做女人撐裙的鯨須,哦哦哦,那可是大把大把的鈔票啊!
那個孩子,他的意思是向自己求救嗎?白浪皺了皺眉頭,將粗大的韁繩在手裡搓弄著,還尋出一把魚叉,特意看了看是否尖銳。沒錯,他對自己說,送上門的獵物,我不偷不搶。
於是半夏看著一個精壯的男人穿著厚重的膠底鞋下了船,並且他的手上,拿了一把那麼大那麼大的魚叉。陽光從一個背後的角度照亮了魚叉上的利牙,半夏覺得自己的眼睛,被什麼東西刺痛了一下。
不!他略顯乾澀的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怒吼,你不能殺它!他攔在抹香鯨的面前,張開雙手。
閃開!白浪咬著煙葉的牙齒有些泛黃,他的魚叉閃閃發亮,聲音從牙齒的縫隙中穿插了出來。
六、僵持
局勢就這麼僵持了下去。半夏像個提防小偷的警察一樣,瘦長的身體擋在巨大的鯨魚前面,一些波浪湧了上來,將鯨魚乾燥的皮膚濕潤了一下。但是半夏仍然十分焦急。他知道,只要很短的時間,鯨魚離開了水便會死亡。何況,這頭鯨魚的肚子裡,還懷著另一頭小鯨魚!
那個小女孩……現在半夏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白蘇的身上,儘管,儘管面前這個凶狠的男人看上去和那個小女孩有些相像,但是他記得她那雙充滿溫情的眼睛,希望她能夠多叫一些大人過來,挽救這條鯨魚。
那條抹香鯨似乎知道面前的一大一小兩個人在為自己的生命發生爭執,它無力地拍打著尾鰭,在水中揚起了一大朵浪花。一種奇怪的聲音傳進了半夏的耳朵裡,他知道,那是鯨魚特有的信號,在海底,這種信號有著特殊的波長,可以反射到前方的物體上。
白浪的手握在那柄魚叉上,因為太用力的關係,使得結實的手臂上青筋爆起。他想著家中仍然躺在床上呻吟的妻子和懂事的女兒,不由鼓起了勇氣,用魚叉朝著男孩用力一挑,他只是想把男孩嚇唬走,好獵殺這條擱淺的鯨魚。
只是,男孩絲毫不曾被他手中的魚叉嚇著,反而將胸脯往前一挺,迎了上來。你想殺了它,就先殺了我!半夏不屑地說。
爸爸!爸爸!白蘇的喊聲從遠處傳來,她的身後,站了一群手拿利器的男人和女人。他們聽見了白蘇的敘述,知道海灘上擱淺了一條巨大的抹香鯨,便紛紛抄了傢伙,懷著各自的主意奔了過來。
白浪瞇縫著眼睛,望著女兒的白裙子飄過來的方向,就像是一朵白雲一樣。而那朵白雲的後面,濃煙滾滾,似乎是更大的一團黑雲在不斷翻湧。
七、對峙
隨著暮色逐漸淡去,海浪的扑打也慢慢柔和了起來。微微的海風像濃香的甜酒,在空氣中緩緩飄蕩。可是在美好的空氣裡,總有些極不和諧的氣氛,在暗地裡滋長。
局勢突然一下子分成了三方。
半夏一直監守著自己的態度,攔在鯨魚的前面,絲毫不讓那些想獵殺它的人們靠近。
白浪雖然想獵殺鯨魚,但是他知道單憑自己的力量,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將一整頭鯨魚殺死的。因此,他默許了隨後跟來的人們,加入自己的陣營裡,來一起瓜分那些腦中假想的鈔票和存折上多出來的幾個零。
白蘇愣愣地看著父親和半夏,再看看鯨魚,一時間,她站在兩撥人的中間,不知道幫誰好。
岸邊的鯨魚突然發出比剛才更尖銳的聲音,像是痛苦的呻吟。半夏忙拎起剛才的那個小塑料桶,舀起一桶海水,朝鯨魚身上潑了過去。雖然這個小小的舉動對鯨魚的存活來說無疑是杯水車薪,可是白蘇突然一下子站到了半夏身邊,衝著面前的那些手執刀叉的大人們說:救救它吧!它懷著小鯨魚呢!
她看著那個瘦弱的男孩子一桶一桶地往鯨魚身上澆水,固執然而可愛。突然心裡,便有了淡淡的月光。
趕過來的男人和女人似乎有些動容,都訕訕地看著白浪。沒錯,白浪是這個丫頭的父親,只要他不堅持捕殺,大家都好說話。
白浪握緊了拳頭,皺著眉,不說話。
爸爸!如果我和媽媽遇到了危險,你會不會救我們?白蘇眼淚汪汪地看著父親。
八、營救
別,別求他們!半夏氣喘吁吁地說。他的體力有些嚴重透支。剛才的奔跑加上無休止的提水,他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白得像天邊剛剛閃現出來的月光。
白蘇走過去拉住他的手,雖然她不知道這個男孩子的名字,但是他表現出來的勇氣,卻叫她沒來由地想親近。
爸爸!白蘇企求地叫了白浪一句,救救鯨魚吧!
仍然是死寂一般的聲音。
半夏嘲諷地看了大人們一眼,突然忍不住摀住鼻子,仰起了臉。
白蘇嚇得尖聲叫了起來,她看見半夏的手指,被湧出來的鮮血染紅了。
還愣著幹什麼,上呀!白浪一咬牙,魚叉在瞬間被扔在地上。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甩開臂膀,用力推著鯨魚龐大的身軀。幾個女人在試圖將幾節麻繩接在一塊兒,套住鯨魚的尾巴,將它向水裡拖去。
你,你醒醒呀!白蘇並沒有上去幫助大人們,而是扶住倒下來的半夏,千方百計地止住他鼻子裡流出來的血。
恍惚間,半夏看見海面上,有兩條鯨魚,和夢境中的一樣,一齊躍出水面,嬉水而戲。有個熟悉的聲音在瘋狂地呼喊著他的名字:半夏!半夏!
九、診斷
半夏是被趕來的父親抱回游輪上的。他的身體非常虛弱,連夜發著高燒。望著站在游輪旁邊站了半夜的小姑娘,半夏的父親只好讓她上了船,在寬大的船艙裡,還有一個簡易的點滴裝置,一頭掛著生理鹽水,一頭正紮在半夏蒼白的手腕上。
幾個月前的初步診斷結果,被證明是白血病。
半夏的父親揉了揉緊皺的眉,不知道為什麼將半夏的病情說了出來。眼前的這個小姑娘,眼睛裡有一種讓人靜謐的力量,她看著自己的時候,讓他覺得心中的苦悶,似乎有些淡去了。
白蘇點了點頭。她在電視上面看見過,白血病是一種絕症,除非找到和自己相配的骨髓,否則生命很難延續下去。我可以摸摸他嗎?她抬起頭問半夏的父親,漆黑的眼睛閃閃發亮。叔叔,他叫什麼名字?
半夏,你可以叫他半夏。半夏的父親苦笑了一下,十七年前,他給半夏取這個名字的原因是,他出生在七月,正是夏天走完了一半的日子。可是沒曾想到,兒子的生命還沒有走完一半,夏天也許永遠地逝去了。
白蘇的手撫上半夏的額間,她的手指冰涼,扶上去讓半夏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半夏的額頭很燙,他一直在做夢,那兩隻鯨魚,永無止息地在海面上追逐雀躍,他嚥了一下喉嚨,微微睜開了眼睛。
鯨魚……那頭鯨魚呢?看見白蘇,他稍稍顯得有些欣慰,仍舊閉上眼睛,輕聲問。
被送回海裡了。白蘇懂事地笑了一下,別擔心,半夏,你也會像鯨魚一樣好起來的。
嗯。半夏點了點頭,他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白蘇。
十、奇跡
半夏靜靜地坐在候診室的大廳裡,旁邊是不知道為什麼硬要陪他們一起來的白蘇。白蘇坐在他的對面,安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半夏說:我最近老做著同樣一個夢。
是什麼?
我夢見海裡有兩條鯨魚,其中一條就是我們那天見過的,尾巴上有一個白點,它們一直在海面不停跳躍,其中一條沒有見過的,一直回頭看著我。
白蘇笑了一下,說:那是它在感謝你救了它的妻子和孩子。
半夏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突然想起來,那頭回頭看他的鯨魚,在他很小的時候,和父親一起看見過那種感激的眼神。那種眼神很複雜,像是一團白色的眼珠裡,含著一汪朦朧的淚水,不過須臾,又被海水潤濕過了,分辨不清楚了。
半夏!半夏!
他聽見父親驚異的叫聲,轉過頭去的時候,父親拿著化驗單,幾乎有些趔趄地衝了過來,抓住他的手,異常興奮地說:上次診斷結果是錯的!你沒有白血病,沒有白血病!聽見了嗎?半夏!半夏!只是血小板有些偏低而已!
半夏愣愣地坐在那裡,看著面帶微笑的白蘇,突然一下拽過白蘇的手,衝向了海灘。
那一片碧波蕩漾的水面,泛著美麗的光澤,正有兩隻鯨魚,由遠處浮游而來,尾巴在水面上拍出漂亮的水花,潔白的雲朵悠閒地在天宇間飄來蕩去,半夏不知道為什麼,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我聽見了,鯨魚在對你說,謝謝。
(完)
眉兒於上海
2005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