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睡了,坐起來;拉開燈。從別人的眼神裡感覺出自己存在的價值,感覺出自己對別人很有用,是一件來勁兒的事。他穿好衣服,坐在小桌前,鋪開作家送給他的那沓稿紙,激動得手都發抖。他想抽那盒好煙,從抽屜深處找了出來。「點子」被吵醒了,在「小木屋」裡叫。他把「點子」放出來,讓它在床上走。他不斷把稿紙展平,吹去落在上面的煙灰。按照商量好的寫。總想著那個記者和「身殘志不殘」這句話。「點子」、納悶兒地在床上走了一會,又飛進了「小木屋」,它認得黑夜。
他用了五個晚上,寫了一篇萬把字的小說。拿給那個作家看,作家捏著下巴,好一會沒言語,最後說:「行,包在我身上。」後來,那篇東西發表了。他現在都不願意管它叫小說。這麼多年來他只發表過那一篇,但那卻是最大的失敗,或者說是最大的屈辱。
「是個人都想賺點稿費了!」有人說。
他沒太在意,認為是一種正常的妒嫉。
「行呵哥們兒!多少錢?」有人問。
他回答了,還請了客。
「聽說你上報紙了?」「聽說要給你上電視?」
傳走了樣兒。他解釋了,不過卻總想著報紙、電視。那個記者還沒來,他不好意思向那個作家去打聽。
「真夠能瞎編的!」有些人說。
他心裡一顫,知道很多地方是瞎編的,不真實。
「就他媽這玩意兒還發表哪?假裡咕唧的,掛塊骨頭狗全會!」也有人這麼說。
他心裡發虛,不敢爭辯,很彆扭。
「噓——,瞎嚷嚷什麼你!你知道作者是……」「喲,我不知道,是嗎?!」
他像是突然掉進了冰窟窿,有些清醒了。
「我最看不起為了發表胡編濫造的人了,藝術水平差點倒還可以原諒。」「算啦,有能耐你跟那些名家嚷嚷去!一個殘廢人,你還要他怎麼著?」
他原來是在走向深淵,而他卻還以為是在爬向山頂呢!
……
他頭一次清晰地感到,所有的人,所有的好人,在心底都對傷殘人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或鄙視。不能像要求一個正常人一樣地要求一個傷殘人。如果是賽跑倒還有道理,可這是寫作!似乎殘廢的肢體必然配備著殘廢的靈魂。你跟一個傷殘人較什麼真兒呢?他們已經夠難的了。好像連發表傷殘人的作品也不過是對他們的救濟。就像街頭賣唱的殘藝人,唱得不好沒關係、人們原本也不指望能得到藝術享受,只是為了救濟不得不耐著性子好歹聽一聽。他猛地想起了那個作家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你應該看到有利條件,我已經和編輯們談了你的情況……」
天!難道我是要以我的傷殘作為什麼「有利條件」嗎?這時他才明白,所謂「他的情況」是指什麼了。好胳膊好腿的人胡編濫造要遭到譴責和輕蔑,而肢體傷殘的人胡編濫造為什麼就能得到寬容呢?遭到譴責和輕蔑的之所以遭到譴責和輕蔑,是因為人們用人的標準來要求他;得到寬容的之所以得到寬容,是因為……哈!妙透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本來是想讓那些歧視傷殘人的心理遭到打擊,讓那些輕蔑傷殘人的斷言遭到失敗,沒想到結果卻更為這些歧視和輕蔑提供了根據!晤,是了,我正在走向深淵。不知道她讀了那篇東西怎麼想。那篇東西一發表,他就寄給了她。這下她的父母和親友更有理由看不起他了。深淵,更深的深淵!而且、是他自己費了好大勁兒走來的……
他也許是想對了,也許是誤解了不少好人,但他卻實在是感到了侮辱,而且侮辱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這是最難受的。這是最震動了他的。歸根結蒂怨不得別人。你落了殘疾,人們同情你,對你更寬厚些,這本來是多麼好的事阿。可你卻把這當成了「有利條件」!胡編濫造也就能發表!別人看不起你,你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用拳頭打自己的臉,打得眼睛直冒金花。夜裡,他抽著煙,哭了。沒人看得見,他哭了很久。
「點子」在自己的「小木屋」裡安靜地睡著。它吃得飽睡得著,它靈魂乾淨,心裡就安寧、平和。靈魂的殘廢是真正的殘廢。何必總去抱怨歧視呢?……
後來那個記者找了他,可他一聽什麼「身殘志不殘」一類的話就夠夠的了。人都不應該志殘,和人都應該吃飯一樣,與身殘沒有任何必然聯繫。幹嗎總要把「身殘」和「志不殘」相提並論呢?傷殘人難哪,難就難在自己常常弄不清這個邏輯。有時候不願意別人說到他們的殘疾,掩飾,忌諱,似乎那樣就可以讓人們忘記他們的殘疾了。走在街上,有人指指點點地說到他們的殘疾,他們會難過,會冒火,會拚命。可有時候又願意別人說到他們的殘疾,「這是一個傷殘人寫的!」傷殘人寫的又怎麼樣呢?又不是跳高或跑步,又不是智力有缺陷,有什麼新鮮的?!誰都會說,「我們不需要憐憫。」那麼,最好是自己不要訴苦,不要總去提那些容易被人憐憫的事。我都幹了些什麼呀!他想。先把自己置於一個很低的位置上,爬上了平地,就以為是爬上了山項,不知道那塊平地也是在深淵中。最糟的是,人們對傷殘人的偏見就這樣鑄成了,加深了。
真實的東西才有價值。作一個平等的人,才有意思。
5唉,那篇倒霉的東西!瞎編的玩意兒!遠方的那位姑娘看了,一定是又傷心又失望。他為這事後悔了好幾年了。去找鴿子的這天夜裡,他又後悔起來,雖然也知道後悔沒用。假如她沒看見就好了。假如她還沒來得及看,就把那本刊物丟了就好了。當你需要「偶然」來幫幫忙的時候,你可指望不上它。已經發生了的事,你就別指望「假如不」。你後悔了,就別硬充好漢,說你「從來不後悔」。
他是真後悔。因為那姑娘真是在心裡把他平等相看過。
……她噘起嘴,吻那只鴿子的眼睛,嘟嘟嚷嚷地對鴿子說話。她總愛和她的鴿子嘟嘟嚷嚷地說一陣子。
「你知道它叫什麼嗎?」剛把鴿子抱來的那天,她問他。
「我還沒長到能夠分辨什麼是鴿子,什麼是烏鴉的年齡。」
她被逗得「咯咯」地笑。
「憑這叫聲判斷,是雞!」
她笑得更厲害了:「我是說、這只鴿子、叫什麼名字。它叫『點子』,逗不逗?簡直像個人,像個瘸子!」
他慢慢收斂了笑容,用手指的關節敲著桌子。
她愣住了。鴿子從她懷裡跳上窗台。
街上傳來小販的吆喝聲。秋陽靜靜地照著,門前的落葉黃得耀眼。
「你生氣了?」她囁嚅地問,聲音很輕。
他想著別的事。有一次走在街上,迎面碰上一群打打鬧鬧的姑娘,姑娘們走近他的時候都沒了聲音,偷偷地瞟了幾眼他的腿。走過去之後她們大概會吐舌頭……
「你真生氣了?」她惶然地看著他。
他想起了好多事。有一次,忘記是為了什麼事了,要登記,要填寫一張表格,人很多,他擠不上去。「我替你填吧,」負責管那些表格的中年婦女對他說,「多少歲?」「二十六。」「職業?」「嗯……工人!」「沒結婚吧?」那女人沒等他回答已經在表格上填上了「未婚」二字。他摸摸自己的胡茬,真想讓那女人的自信心遭一回打擊,可是不行……
「你怎麼啦?!」她有些著急了。
「沒怎麼。沒事兒。」
「我忘了,真的,我忘了,我……」
他看著她。
「……我總是忘。」
噢——他沉重的心一下子變輕了,劇烈地跳著,彷彿在水底憋了很久,忽然冒出了水面。他感激地望著她。但願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忘了。忘了吧,別總記著。只記得有那麼個名稱倒沒關係……
他繼續走。想著那只鴿子。忘記了腿疼,也許是腿已經麻木了。頂著風走,風太猛的時候,他就背過身去站一會兒。領口的扣子沒了,早春的風很硬,夜裡很冷。
那只鴿子叫「點子」,他總覺得這絕非偶然。像個人,像個瘸子。就是說,「點子」像他,似乎是命運的一個啟示。每回「點子」從天空中飛下來,飛到他身旁的時候,他都覺得是一個啟示,心中於是升起一種莫名的柔情和希望。他抬頭望著黑色的蒼穹。如果「點子」這時飛來,就像一駕白色的馬車,接他回去,回到過去,回到她身旁,回到那個平等、溫暖的港灣,他絕不再寫那種胡編的東西了,絕不再讓她傷心、失望……
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這歌是她教的。那時候她還沒走……
「太慢,太慢啦!」
他的兩條殘腿使勁蹬著前面的座位,靠腰和腹的力量往後挺,水花濺了她一身。
「我看你也夠笨的,還說你的胳膊有勁兒呢。」
小船在湖面上「之」字形前進。他氣喘吁吁。
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她低聲唱著,坐在船尾,擺弄著一塊木板,說那是舵,說她是掌舵的。
從約旦河那邊我望見什麼,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船向前劃。前面有一個小島。
腿剛剛殘廢的時候,他常常嚮往著一個荒島。一個魯濱遜式的荒島,他一個人住在那兒。用不著一個小木屋,有一個山洞也就行了。開一片田地,可以爬著去開,反正島上沒有別人。最重要的是沒有別人。沒有輕蔑和歧視,也沒有那麼多憐憫的目光總盯著他。並不需要一個賣燒餅的,如果自己能夠獨立生活就活下去,如果不行,就死。也並不需要一個姑娘,有風聲、海聲作伴,在風聲和海聲中靜靜地了此一生。他那時候奇怪魯濱遜為什麼一心一意要回到大陸去。
有一群天使下來迎接我,把我帶回我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