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忙翻開自己的那篇稿子,翻到後半部。反覆看。翻前翻後地看了好幾遍。其實用不著,他自己寫的東西自己背都背得出來。兩萬字的東西,花了半年時間寫成的。
那隻小蜘蛛早已不在了,屋頂上的黑窟窿旁邊,如今只剩了一張精心織就的小網,落滿了塵土,像一片廢墟。
他合上稿子。那些用紅筆作了標記的段落,正是他不願意刪改的。不能改。再說。怎麼改?他正是要寫這個不走運的人。改成走運?如果走運就是樂觀和堅強,樂觀和堅強豈不是太簡單的事了麼?如果樂觀和堅強靠的是走運,那麼不走運可怎麼辦呢?再說他也忘卻不了什麼,艱難的路,每一步都刻骨銘心;他也不佩服靠忘卻維持著的樂觀、希望、高昂。改成「終於追求到了他所追求的東西」?什麼意思?給人家作保險嗎:只要你追求就肯定能追求到?他知道不能那麼改。
他坐在門檻上,低著頭,雙手搭在膝蓋上。「點子」在屋前的空地上來來回回地走。他撒了一把玉米糝兒給它,看著它啄食,心裡一片空白。
又是那個聲音,遙遠、虛幻:「別灰心,你行,只要你自己也相信你行。愛信不信,我不騙你……」
姑娘走了好幾年了。他總是往她所在那個省的刊物上投稿,希望發表了她能看見。
姑娘還在南方。那篇稿子也是從南方退回來的。就是說,那篇稿子曾經離她很近。
別灰心。是應該這樣。可這是第多少回退稿了?他覺得從精神到肉體都乏透了,像燒乏了的煤,松塌塌的,發白,再燃不起火了。他簡直不敢去想那些個悶熱的夜晚:街上打撲克的孩子們吵翻了天;對門老太太一個勁兒喊她的孫子去洗澡;稿紙被手腕上的汗洇濕了;綠色的小飛蟲在燈前撞來拉去;前心、後背上也像有很多小蟲子在爬;用火柴捅捅鼻孔,打幾個噴嚏,清爽一點;只有那隻小蜘蛛在高高興興地織網……
也許,就那樣改?按照退稿信上說的?也許真的只好來點「策略」?他曾經通過別人的介紹,拜訪過一位青年作家。「做什麼事都得講究點策略」,那個作家說。作家還引了一句江湖藝人的套話……
「『光說不練假把式,光練不說傻把式。又練又說才是真把式』。如果你的小說發表不了,寫得再好又有什麼用呢?傻把式。沒有誰寫小說只是為了自己看的。」
他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但同時又想起過去看過的一本書上的話。大意是。「是保留其價值而不發表呢?還是發表而去掉它真正的價值呢?」
作家爽朗地笑了,轉動著手裡的茶杯,歎息良久:「得承認,有這樣的兩難局面。但是也得拿出辦法來。真正聰明的辦法是什麼?」
他回答不出。作家的妻子也看著他,啟發似的微笑,解釋說:「你不能希望沒有矛盾,一切那麼順遂。」作家的妻子很有風度,瀟灑,端莊,看著他。他覺得很狼狽。
「當然,」作家說,「絕不能為了發表去說違心的話,去胡編濫造。但是也不能太固執;太固執了,只有失敗。」
「點子」跳上了他的膝頭。「點子」真是一隻好鴿子,通人性,知道了他今天的情緒有些不對頭,啄他的扣子,「咕嚕嚕」地叫。他讓「點子」臥在他手心裡,輕輕捋它的羽毛,心裡說:「沒事兒,退就退吧,又不是第一回。虱子多了不癢。」「點子」還像是不放心的樣子,歪著頭觀察他的表情。
其實,那個作家真是個好人,和藹,一點架子都沒有,穿個舊制服棉襖。作家的妻子也是個好人。他們曾冒了風雪到他的小屋來過,真地希望他的努力能成功。他很久沒有去看他們了,不,絕不是因為觀點不一致。世界上的道理本來就很多,就像世界上的人很多一樣。哪個道理是絕對正確的呢?誰也不能站到未來的角度去判斷。他很久沒去看他們了,是因為後來的一件事。
他太固執。看手相的人說,他的事業線本來很長,很好,但就是因為他太固執,事業最終難免要失敗。
真是固執。真是固執的人明明知道自己固執,也還是改不了。他明白,不能照退稿信上說的那麼改。那樣改,比不發表還難受。只有「點子」的哨聲能平息他的煩惱。他把「點子」拋起來。「點子」落在屋頂上,低下頭望著他。它不想飛,大概感到了風很大,有危險。可是他忘了,只想著讓那飄忽的鴿哨聲趕快響起來,讓天空旋轉。他用竹竿轟它。「點子」大概想到了,自己飛起來,主人的心情會好一些。它猶猶豫豫地飛起來了……天,那樣深,那樣遠……「點子」歪歪斜斜地飛走了,風太大了……
3電台報時的笛聲響了。
十點。終於到了十點鐘。
腿一抽一抽地疼起來。渾身都出了汗。如果沒有聽見報時的笛聲,也許他還能走。
傳說,十點鐘以後,有那麼一陣子,人們沒有聽到他的呼喊聲。
可我到底是走到了十點!他想。找了一個背風處坐下,坐在堆放在牆角的幾節下水管道上。長長地出了幾口氣,摸煙。碰到了兜裡的饅頭,還是不想吃。餓,可是不想吃。還是抽抽煙好。揉揉腿。萎縮得很厲害的肌肉突突直跳,累了就這樣,痙攣。他走了足足有四個鐘頭了。十,是個吉利的數字,如果真的是「心誠則靈」,現在就應靈了。
可是沒有。除了風聲,什麼也沒有。除了像泥漿一樣的雲層,什麼也沒有。月亮肯定在烏雲後面,但說不清是在哪兒,「點子」肯定在這個世界上,也是不知道在哪兒。
他一心一意地走到了十點鐘,滿心希望「心誠則靈」。
如果還是不靈,又有什麼辦法呢?他在兜裡摸到了一枚硬幣。看看運氣怎麼樣吧。他把硬幣掏出來,在手心裡掂掂。
「卡卡」的腳步聲很響。走過來一對青年男女。小伙子用自己的風衣裹著姑娘,姑娘緊靠在小伙子厚實的胸脯上,兩個人唧唧咕咕地說著,姑娘的聲音有些嬌嗔。「暖和嗎?」小伙子問。姑娘嘻嘻地笑……
他低下頭,盡量去想些別的事,想他的鴿子,想鴿子的眼睛和叫聲,想鴿子身上的每一根羽毛……唉,還是又想起了那羽毛一樣的雪花……
……雪花安詳地飄落在小路上,路燈的光發藍。她要攙著他,他不讓。「摔壞了我可不管!」她衝他喊。「再也壞不到哪去了。」他說。氣得她直笑。他們去看電影。
下雪的晚上。很靜。她的腳踩在雪地上,發出細碎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他再也踩不出那麼好聽的聲音了,腳尖總是在路面上拖著。明天,要是有兩個小孩兒看見他的腳印,一定會奇怪這是什麼東西走出來的。唉,他也爬不上那個電影院的高台階。他們在散場的出口處等著,出口處沒有台階。那天看的是《遲到的春天》。只要能到,遲一點怕什麼的?
「回去晚了,你怎麼跟家裡說?」
「就說是單位裡組織的,不看不行。」
原來是偷來的春天,他想。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飄了一下,慌忙岔開話題:「什麼時候能在銀幕上看見你的名字。我是說,編劇,或是根據你的小說改編的。」
「沒這個可能。」
「你總不相信自己!」
他不說話。他確實是不太相信自己。
她把那條掛著雪花的淡藍色的小圍巾纏在他脖子上。
「這像什麼。」
「沒事兒,沒人看得見。」
雪花在路燈周圍旋轉,像一群飛蛾。毛絨絨的小圍巾帶著她的味兒……
腳步聲遠了。汗濕的襯衫貼在背上,冰涼。他打了個寒噤,看著那對青年男女遠去的背影,自己也弄不清都想了些什麼,就把那枚硬幣拋向空中……好像是想起了許多台階。高高的台階,劇場的、書店的、小餐廳的……人們輕盈地邁上去,敏捷地走下來,「踏踏踏踏」,那麼隨便,那麼簡單的事。他也有過那樣的腿。腿不壞不知道。健康人很難懂得,那些隨便而又簡單的事有多好。台階。還有樓梯。樓梯拐彎處的燈光。把鞋底上的泥蹭在台階的邊稜上,跺跺腳,敲門,門開了,開門的是她……不過,那只是夢想。他只去過她家一回,沒有進門,也沒上過那樓梯。只在那樓梯前見過幾張嚴肅的臉——如臨大敵般地從樓梯的縫隙間朝下晃了晃。他原本真以為傷殘是不重要的呢!原來只是去找一個同性朋友的時候才不重要!或者是去找一個把傷殘看得很重要的姑娘的時候,傷殘才是不重要的!他不是第一次到別人家來做客,但卻是第一次不被歡迎,因為這一次他要找的姑娘不具備「免疫力」!她慌慌張張地從樓梯上跑下來,站在樓梯前和他說話。他不怪她。他看得出來,她不能讓他到家裡去坐坐,心裡有多難受。樓梯的縫隙間,那幾張驚恐的臉仍不時朝下張望,一閃,不見了;又一閃,不見了。誰願意自己的女兒得癌症呢?正像誰願意自己的女兒愛上他這樣一個瘸子呢?他還是走吧,快離開這兒吧。找一個借口,大聲說:「沒什麼事。我路過這兒。我還有別的事。我得走了。」以便讓樓上的人也聽見。……不過,那次倒是一個證明,證明她也愛他,她家裡人已經發覺了,否則她家裡為什麼不歡迎他呢?那是他第一次想到她也會愛他,通過一個痛苦的證明。
你倒了霉,又不知道該恨誰;你受著損害,又不知道去向誰報復;有時候你真恨一些人,但你又明白他們都不是壞人;你常常想狠狠地向誰報復一下,但你又懂得,誰也不該受到這樣的報復。世間有這樣的事。有。你似乎是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拋進了深淵。你怒吼,卻找不到敵人。也許敵人就是這傷殘,但你殺不了它,打不了它,扎不了它一刀,也咬不了它一口!它落到了你頭上,你還別叫喚,你要不怕費事也可以叫喚,可它照舊是落到了你頭上。落到誰頭上誰就懂得什麼叫命運了。
他坐在黑夜裡。在風中。烏雲的下面。
早春的夜裡,還是挺冷。
他坐在那兒,不動,在想。
很多事得費好大勁兒去想。譬如說:命運。
這兩條殘廢的腿對他的命運起了多大作用呵!可是,只是一個很偶然的原因使他的兩條腿成了這樣的。病毒感染也好,風寒侵襲也好,偏偏讓他碰上了。就因為那麼一個偶然的念頭,他非要到那間八面漏風的潮濕的小屋裡去睡不可;母親不讓他去,他不聽。真不知當時想起了什麼!
一顆流星劃過黑沉沉的天際,不知落在了哪裡。
如果那顆流星正好落在了一個走夜路的人身上呢?正好把脊椎骨砸斷了呢?行了,這個人今後的生活肯定要來個天翻地覆了,一連串倒霉的事在等著他。而這個人之所以恰恰在這個時候走到了那個地方,是因為他剛才在路上耽擱了幾秒鐘,為了躲開一隻飛過來的足球。而那個孩子之所以這麼晚還在街上踢足球,是因為父母還沒有回來,沒人管得了他。父母沒有回來,是在醫院裡搶救一個急病號。急病號是煤氣中毒。怎麼煤氣中毒了呢?因為……好了,這樣追問下去,「大約可以追問到原始人那兒去,不過就是追問到總鰭魚那兒去也仍然是沒有追到頭。你還得追問那顆流星,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落在了那個地方。偶然——你說不清它,但是得接受……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命運,宿命,懂嗎?」那個下身癱瘓了多年的老大學生說。
腿剛壞的時候,他住在醫院裡,和那個四十多歲的老大學生同病室。有一天,年輕的女大夫對他說:「人得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女大夫走後,老大學生望著天花板笑。
「你說,人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嗎?」老大學生問他。
他不知道怎麼回答。
「不能。」老大學生自己回答,很平靜。
「為什麼?」
「不符合辯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