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與問 正文 給嚴亭亭IV
    亭亭:你好!

    《二月》令人耳目一新,真是讓我羨慕。羨慕那樣的心境——既像第一場學般地安恬,又像第二場雪那樣深藏悲憫。文風自然跟隨心境,所有的愛願都不張揚,卻流淌得比比皆是。與其說是那雪景襯托了心境,不如說是那心境,才讓人感受到了雪的溫潤與「簌簌有聲」。尤其那群孩子,和那一個隱忍而情深的男人,寫得既簡潔又令人回味。看見那樣的孩子,聽著他們的談話,立刻就看見「窗外雪花飛揚」,感受到屋裡面的融融暖意。

    常見電視上有一句廣告詞:「兒童智而中國智,兒童富而中國富」。怎就不見有一句「兒童純真而中國純真,兒童向愛而中國向愛」呢?

    那群孩子和那一個男人,構成了一個真正的童話,現代或現實的童話,不是寓言,不是一種刻意的比喻,而是生活本身所固有的——正因其不確定,所以就更加廣闊的——象徵。這文章一看就是你寫的,甚至可以說,非你莫能。我早就相信寫作是宿命的。寫作的根源,不在命裡還能在哪兒?不從你的命中來又入你的命中去,它還能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呢?你的問題就是太輕看自己,倒讓些真真假假的「宏大敘事」給嚇住了。還得說「細微之處見精神」才是高品位;所謂「宏大」,一俟張揚倒要變小,唯浸潤在日常生活之中才更見其深厚。

    現在我才想到,前幾年你給我寄來兩篇文章,我沒說什麼,這件事可能給你造成了多麼不必要的障礙。其實,我沒說,只是覺得那是你一向的文風與關注,也再說不出什麼,並不意味著不好。寫作,法無定法,唯一不變的是向自己的心魂深處去觀看、去發問,不放過那兒的一絲感動與疑難。其實,寫作也就是為了這個吧——自珍,自省,自我完善。政治才以服務大眾為宗旨,法律才要顧及所有的人,商業才要關注專利。寫作最像戀愛,有誰為別人戀愛嗎?吳爾芙有過一段精彩的話:「對於那些為了公共事業而作出自我犧牲的人,我們應當尊敬他們,讚揚他們,對於他們不得不讓自己受到的某種損失表示同情。但是,談到自己,那就讓我們避開名聲,避開榮譽,避開一切要向他人承擔的職責。讓我們守住自己這熱氣騰騰、變幻莫測的心靈漩渦,這令人著迷的混沌狀態,這亂作一團的感情紛擾,這永無休止的奇跡——因為靈魂每時每刻都在產生著奇跡。」

    你就這樣一篇一篇地寫吧,不必朝兩邊看。

    我正讀著一本杜拉斯的書,叫《寫作》。其中有這麼一段話:「寫書人和他周圍的人之間始終要有所分離,這就是一種孤獨,是作者的孤獨,是作品的孤獨……這種身體感受到的孤獨變成了作品不可侵犯的孤獨。」

    命運,就在那兒,原原本本豐富無比,它才不在乎什麼流派和風格呢!走進它,貼近它,就會發現,它比那些所謂的宏大要宏大得多。

    祝全家好!

    鐵生

    2006/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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