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你好!
早就說把春節寫的這封信寫完寄給你,可拖來拖去一直到今天。
那天電話裡,X兄簡單談到了對信仰(或神性)的理解。他似乎仍很看重神跡(績),強調:唯對那功法祈信專一方可獲其效力。電話倉促,不及多說。其實我也並不否認神秘事物的確有,只是不以為那是信仰的要點。我想,他所以如此看重神跡,最可能的原因是,他對「神」的理解或認信多在治病的角度——始於治病的期待,終於治病的落實;這便容易使信仰囿於實際。其實,僅從治病角度看——無論是醫身(生理)還是醫心(心理),他的那些理解其實我也都同意。比如他說:打坐、練功,是心與身的對話;心對身的引領作用很久以來就被現代醫學所忽視,而其根治病患的效力,遠非西醫的局部施治可比。——這類見解我真的都很贊成。不久前讀到一篇報道,說是科學家們已經根據量子力學原理,證明了意念移物是可能的。是呀,意念也具能量,何以不可做功於實際?但問題在於:科學不能等同於信仰,功法就能嗎?尤其,種種功法明顯是指向「身」的,唯著眼於生理的強健與心理的安康。這當然沒什麼不好。不僅沒什麼不好,而且我們每個人在勸慰自己的情緒,調整自己的心理時,有意無意都接近運用著這類方法。但要說這便是信仰,便是神在的證明,我就懷疑。神的關懷僅在於身嗎?神的作為,僅在於生理強健與心理安康嗎?現代醫學更是治癒了多少身疾呀,科學更是創造了多少奇跡,難道能以此證明神在?信仰或神性,不是更要指向人的精神和靈魂嗎?
但「精神和靈魂」會不會是兩個空洞的詞?會不會是「心」的同意反覆?「精神和靈魂」如果不是「心」(或者還有智,漢語中「心智」二字經常連用),那又是什麼?「精神和靈魂」的關懷,若不落實在「心」的安康或明智,又將腳踏何處?我無能考據這幾個詞的源頭差異,我只能據其流用來界定它們的不同:「身」的需要是強健,正如「心」的歸宿在安康與明智,而「精神」——卻因其不拘一身一心的關懷與落實,和立於有限而向無限的探問,所以注定是無法怡然自在的。唯不期逃避地面對人之「命定的殘缺」(劉小楓稱為「人的在體性欠然」),「精神」方才誕生。當人面對從理論上說都無從解除的生命困境或謎團時,神才出面,神的存在才可證明。看家護院的是警衛,救死扶傷的(不管所用何法)是醫生,減災滅禍的有保險公司,明確可行的事理屬於科學,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能力當算做准科學或潛科學,唯在人智、人力無望解除的困苦(殘缺、欠然、原罪)面前才有信仰的生成。這信仰於是不能在強艦安康和明智面前止步。危困中的精神所以才要倚仗愛願。牽牽連連或生生不息的靈魂所以一向都在祈禱愛。
但是「愛」,是否又一個空洞的詞呢?設若人人都能——如各類偶像所許諾的那樣——身體強艦心理安康,怡然自樂,豈不就是愛願的實現嗎?但這差不多是廢話,這話等於說:如若滅盡人間苦難,豈不就實現了愛願?但是但是!清醒的人(有理性的人)都知道,這不可能。正因這「不可能」所以才有信仰的誕生。這「不可能」甚至不是由於社會的不夠公正,或法律的不夠健全,而是因為人智、人力、人性的生就「殘缺」或「欠然」。但凡存在(不論天堂、地獄、人間),則必是兩極對立——有限與無限。人以其有限處於無限之中,即是說:人無論走去何處、思向何方,都必陷入迷茫。而這才是神跡(績)的根本,是神的創造而非人的臆想,是神為人設下的一條無從逃避的恆途——人唯對此說「是」,對人之一廂情願的臆想說「不」,才可能理解「愛上帝」、「愛人生」,以及人間的互愛。這本無意義的恆途,唯愛可以拯救,可使其精彩、昇華,以別於它類物種終生莫名的存活。
但是,愛,為什麼就一定是好的(善)?怎樣證明這一點?在人諸多的願望中,憑什麼單單認為愛是上帝的要求?換句話:人是怎樣聽見上帝的愛的命令的?或者:人為什麼越來越難於聽見那命令了?就因為人離開生命的起點——或最初的眺望、寫作的零度——越來越遠了。(就好像戲劇,道具愈益豐富多彩,燈光愈益五光十色,角色卻更易迷失其中,更易淡忘戲劇原本的意義——目前國內的戲劇、影視就正是這樣,導演們紛紛宣稱:只要好看!)而只要你回到生命的起點——回到有限面對無限的清醒位置,回到枯寂渴望著精彩、孤獨渴望著團聚的時候,你就會重新發現:那渴望壓根兒就是愛願。或者說:唯有愛,可能救你於寂寞與孤獨,可以築起精彩恆途與團聚的歸路;相反,恨唯加重那原初的危困。所以神命雖非人說,卻又可由人傳。數千年的文化纏纏繞繞,立言者越多歧途越多,任何主義都可能是一眼陷阱。我非常欽佩劉小楓所做的工作,我想他是要把那些纏纏繞繞的嘈雜理清,理回到人可以聽清上帝聲音的地方;唯不知能否做到。
但是,好吧,就算愛的命令可以聽清,終於又能怎樣呢?——中國人喜歡這樣問,隱含的意思是:終於是死呢,還是真能上天堂?若到底還是一個死,就不如先享些此世福樂;若真有天堂可上,倒還值得投些「良善」之資,以期來世去享那利滾了利的福。這類賄賂性的心理姑且不說,單說中國人似乎更關心人的「中斷性」或「結束性」處位;就像通常的神話故事,非給出一個圓滿的結尾不可,否則就冒犯了實用傳統。但信仰的故事既是在無限中誕生,便注定沒有結尾,而是永遠的過程,或道路——我怎麼想都覺得這其實才更美妙,是神之無與倫比的創意,是人最要感恩的神跡(績)。
對苦難說「是」的,才可能鑄成愛願;對福樂說「是」的,就怕要潛移默化地造就貪圖。對苦難說「是」的,不會以實際的效用來作信仰的引誘,而期待福樂的信仰常被現實效用所迷惑。兩種信仰之不同的期求,大約就是「精神」與「心」之不同的源頭。這點上我覺得X兄沒想明白。我常納悶兒:他一生致力於改造中國,為什麼不在這根節上看看究竟?我所以後來常想這類問題,實在是出於一個非常簡單的邏輯:我不相信一個深陷歧途的人或族,其信仰的源頭沒有問題;我相信一切結果都必與其初始條件緊密相關。X兄的血從不平靜,對善有著充盈的愛,對惡有著切齒的恨,且其誠實、善思亦少有人能比。所以我有時想,信仰不能僅僅出於善好的初衷,不厭其煩的思辨與言說我看更是重要——信仰的邏輯,非聽聽那些大師的說道而不能清楚。我相信,理性的盡頭才有好的信仰,理性和信仰絕非火與水的關係,而是互補關係,相得益彰的關係。
當然,有可能都是我想錯了,或誤解了,或聽得不全因而理解得片面了。
寫多了。因為這些事常常還是我的謎團,與其說是給你寫信,不如說是昨晚的電話之後,我覺得又需要把自己理理清楚了。但是真的清楚了嗎?常常懷疑。所以寫給你,看看有哪兒錯了。信仰之事,看似簡單,卻常混亂,倒應了那句偈:「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我常想這會不會是魔鬼為人設下的最根本的迷局,以便在與上帝的賭博中取勝?如今再想《浮士德》才覺歌德之偉大,才想到他可能是說:這浮世之德,太可能去投在糜菲斯特麾下。
此信所言,勿與X兄說。他正一心練功,不可打擾,把病治好是當務之急,信仰之事暫可不論。那天他還說:信此就要拒彼,否則彼長此消,反為其亂。我覺得這裡面又有問題:功若為信(仰),醫為(技)術,二者就不可比,怎會彼長此消?信者,都不坐汽車嗎?只有信仰可與信仰比,只有信仰當言持一;且信仰的持一恰是相對偶像而言,唯偶像可以破壞信仰、把信仰引向歧途——比如造人(或物)為神。信仰與科學大可兼容並蓄,否則倒合了無神論者的邏輯:信仰是反科學的。如若「功」與「醫」可相互抵消,足見那功還是術,不過潛醫學而已。我真是不信,醫而藥之,就能動搖信仰,就能使人對信仰持疑?(可能是我病得太多,太相信醫藥。可是我沒覺得那對我的信心有什麼妨礙。)若那「信仰」依賴的只是術,或醫治的只是身,我又看它未必是信仰了。總之,就像要修你該修的車,同時行你要行的路,一樣——治你當治的病,信你真心的信。我看不出治病的手段為什麼會影響信仰,就像修車的方法不會決定你走什麼路。不過此時還是不要與他過多地討論信仰問題的好,要勸也只反覆證明:車與路,兩回事;賣車的若要求你必須去哪兒,那倒可疑。不過我想,任何療法,無論兼容還是獨尊,都需心平氣定,單就治病而言,X兄可能已經研究透了。我實在是不敢跟他胡言亂語。你離著近,可酌情言其一二。
不寫了。再祝全家:年年好運!歲歲平安!
鐵生
2003/1/26
以上是前回寫的。再寫幾句:我又想,放開信仰不說,那功若為術,說不定也有與現代醫學相沖的可能——不同思路的療法相互干擾,倒是說得通的。不過那功的一些說道,真是左右逢源:病好了是此功有效,病重了是此功排毒,終於治壞了便說是圓滿去了。這實在強詞奪理,典型的無理性。超越理性的是神啟,刪除理性的必定是為著人說了算。
前幾天有人拿來幾張Y講道的光盤,其中兩個觀點我也想不通。第一個是老問題:世界既然是上帝創造,他為何不使人類都向良善?Y回答的大意是:上帝相信給人自由是好的,否則人皆一律,上帝覺得枯燥、無趣。Y認為,不會再有比這更刁鑽的懸問,也不可能再有比這更透闢的回答。也曾竊自有過如上的問與答,但發現,如此之答若僅用於說明宇宙的無中生有,倒不妨算得一種機智或浪漫,若以此來證明神的全能全善就不免捉襟見肘。因為明顯地至少還有一問:全能全善的上帝就是為了自己開心,便讓人間充斥邪惡與不義嗎?我想,Y的毛病出在:他把自然的神和啟示的神弄混了。在我想,單就創世而言,神的概念與「大爆炸」之類的學說無大不同,宇宙初始之因總歸神秘。但是「大爆炸」等等只不過是一種陳述,一種猜想,而上帝之在則是對生命意義的啟示,或者說,唯當意義成為懸問,上帝方才臨在,一種神聖的指引方才可能。當造物主顯現其為救世主的一面時,一向寂寞的生命方才美麗、精彩,一向無緣無故的存活方才有了投奔,一向沒有光彩、沒有愛願、沒有詩意的感知,方才可能生氣勃勃地享其天恩。
第二個觀點,Y說,他自信仰了基督,便懂得了愛,愛一切,再沒有恨,甚至連某些惡事也不痛恨了。恨的心理所以不好,依我看,主要在其既無理性,也無智慧,因而會釀製更多的錯誤與不義,但這並不意味著可以沒有價值標準。愛,不意味著沒有善惡之分。一味地使自己圓融於怡樂,這不像耶穌的足跡,倒像遁世者的逍遙。放棄價值,大約也就不會有拯救,只可能有顧自的逍遙。恨著惡事,其實是愛。什麼都不恨,等於什麼都不愛,只顧著自己的心理平靜和生理舒適。說實在的,Y的這種態度著實令我驚訝,繼覺悲哀。在自由中這種怡樂是可能做到的,但不是人人都能處在他那樣的自由中。Y若聽我這麼說,可能會對其恨與愛的概念做出種種界定,那當然好。
我一直以為「愛」和「喜歡」殊有不同,但人們最容易把這兩種感受搞混。說實在的,中國的很多事真讓我不喜歡,甚至是厭惡,但卻不能說我不愛他。喜歡多指向佔有,愛則意味著建設。喜歡是當下的,愛則期待得久遠。但是對某些惡行,不言恨,只說不喜歡和討厭就顯得太輕佻。想來,某種恨——這需要細細界定——也是期待得久遠,願那惡行從此滅絕。兩種久遠的期待,料必有著相同的根。
又寫了不少。寫到這兒我忽然想,要是你有興趣,咱們可以不定期地通通信。胡言亂語能讓人更自由,因而常能有美妙的思想閃現。這樣你也就能開始動筆了。林達那本書就是書信體。我曾想與希米假裝通信,但一是假裝必假,二是互相太熟悉,說了上句便知對方下句,就沒了動力。
好了,再聊。
祝全家好!
鐵生
2003/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