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年插隊的地方,延川,是路遙的故鄉。我下鄉,他回鄉,都是知識青年。那時我在村裡餵牛,難得到處去走,無緣見到他。我的一些同學見過他,驚訝且歎服地說那可真正是個才子,說他的詩、文都寫得好,說他而且年輕,有思想有抱負,說他未來不可限量。後來我在《山花》上見了他的作品,暗自讚歎。那時我既未作文學夢,也未及去想未來,渾渾噩噩。但我從小喜歡詩、文,便十分地羨慕他,十分的羨慕很可能就接近著嫉妒。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北京。其時我已經坐上了輪椅,路遙到北京來,和幾個朋友一起來看我。坐上輪椅我才開始作文學夢,最初也是寫詩,第一首成形的詩也是模仿了信天游的形式,自己感覺寫得很不像話,沒敢拿給路遙看。那天我們東聊西扯,路遙不善言談,大部分時間裡默默地坐著和默默地微笑。那默默之中,想必他的思緒並不停止。就像陝北的黃牛,停住步伐的時候便去默默地咀嚼。咀嚼人生。此後不久,他的名作《人生》便問世,從那小說中我又看見陝北,看見延安。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西安,在省作協的院子裡。那是84年,我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回陝北看看,路過西安,在省作協的招待所住了幾天。見到路遙,見到他的背有些駝,鬢髮也有些白,並且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聽說他正在寫長篇,寢食不顧,沒日沒夜地幹。我提醒他注意身體,他默默地微笑,我再說,他還是默默地微笑。我知道我的話沒用,他肯定以默默的微笑抵擋了很多人的勸告了。那默默的微笑,料必是說:命何足惜?不苦其短,苦其不能輝煌。我至今不能判斷其對錯。唯再次相信「性格即命運」。然後我們到陝北去了,在路遙、曹谷溪、省作協領導李若冰、和司機小李的幫助下,我們的那次陝北之行非常順利、快樂。
第三次見到他,是在電視上,「正大綜藝」節目裡。主持人介紹那是路遙,我沒理會,以為是另一個路遙,主持人說這就是《平凡的世界》的作者,我定睛細看,心重重地一沉。他竟是如此地蒼老了,若非依舊默默的微笑,我實在是認不出他了。此前我已聽說,他患了肝病,而且很重,而且仍不在意,而且一如既往筆耕不輟奮爭不已。但我怎麼也沒料到,此後不足一年,他會忽然離開這個平凡的世界。
他不是才42歲麼?我們不是還在等待他在今後的42年裡寫出更好的作品來麼?如今已是「人生九十古來稀」的時代,怎麼會只給他42年的生命呢?這事讓人難以接受。這不是哭的問題。這事,沉重得不能夠哭了。
有一年王安憶去了陝北,回來對我說:「陝北真是荒涼呀,簡直不能想像怎麼在那兒生活。」王安憶說:「可是路遙說,他今生今世是離不了那塊地方的。路遙說,他走在山山川川溝溝峁峁之間,忽然看見一樹盛開的桃花、杏花,就會淚流滿面,確實心就要碎了。」我稍稍能夠理解路遙,理解他的心是怎樣碎的。我說稍稍理解他,是因為我畢竟只在那兒住了3年,而他的42年其實都沒有離開那兒。我們從他的作品裡理解他的心。他在用他的心寫他的作品。可惜還有很多好作品沒有出世,隨著他的心,碎了。
這仍然不止是一個哭的問題。他在這個平凡的世界上倒下去,留下了不平凡的聲音,這聲音流傳得比42年要長久得多了,就像那塊黃土地的長久,像年年都要開放的山間的那一樹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