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下午四點鐘,他們倆就下了汽車,一直在這附近轉來轉去,找那條胡同。
「你沒記錯嗎?」男的問。
「沒記錯,」女的說:「月亮胡同,五十七號。」
這一帶淨是些七拐八彎的小胡同,人家給他們畫的那張路線圖又讓女的給弄丟了。這會兒,太陽已經快沒了。昨天夜裡剛下過一場大雪,白天路上的雪化了一些,現在又都開始凍上了。路很難走。
看樣子,兩個人都有四十歲了;男的好像還要大一點。女的個子很矮,看得出來,是那種侏儒病。男的架著一支拐,臉被燒傷過,留下了很多可怕的傷疤。
小胡同裡很清靜。風很大,不時有些行人匆匆走過,誰也顧不上看誰一眼。這倒好。
女的摟著個大餅乾筒走在前面。她好幾次都想換個姿勢歇一歇——想用一支胳膊夾住那個大鐵筒,但都沒夾住。衣服穿得太多,而且那個餅乾筒對她來說也的確是太大了。
女的擺弄餅乾筒的工夫,男的走到了她前面,轉回身來氣哼哼地看著她。
「活該!就差把你自個兒也丟了啦!」他說。
她仰起臉來衝他笑笑,還是用雙手摟起那個大鐵筒,緊走兩步,追上來。
剛才買兒童車的時候,女的把書包弄丟了。她挑來挑去,總想挑一輛更好看的,後來就發現書包丟了。丟點錢倒沒什麼,可那張路線圖在書包裡。幸虧她還記得那條胡同的名字和門牌號碼。
「今天真冷。」她說,偷偷地看了她丈夫一眼。
男的不言語。
「真是的,趕了這麼個天兒,」她又說,抱歉似的看著男的,好像是她把天兒弄壞的。
男的一隻手拄著拐,另一隻手提著那輛嶄新的三輪兒童車,吃力地走著,躲著凍結在路面上的、又硬又滑的殘雪。
「你的肝又疼了嗎?」女的問。
男的不理她,也不看她。
「跟老石說好了,」她又小聲說:「不去不合適。」
「你就絮叨吧,又快轉回來了!要是不想去,咱們趁早兒往回走!」男的脾氣很壞。
女的慌忙加快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餅乾筒太大,擋得她看不清腳底下。
「你別老是不高興,回頭肝又該疼了。再說……」她好像還想說什麼,可又嚥了回去。
走了一會,她還是說了:「老石已經把他接來了,你就先看看,要是你還是不想要,咱們再不要,也不晚。」
「我沒說不想要!」男的說。
「真的,」女的笑笑說:「那孩子我看是不錯,比上回那個還好看。」她說得很快,好像是終於找到了說這句話的機會。
「你看著不錯就行了唄!」
「你幹嘛這麼說?又不是我一個人的……」
他們沉默著往前走,注意著每條胡同口上的路牌。這地方的小胡同可真多。
「要是你也喜歡,咱們才要呢。」女的又盡量使氣氛緩和下來。「再說,我也得再看看,那天光是在汽車上看了那麼一會兒。」
風刮得一些院門「啪噠噠」地響。有時候,從背陽的屋頂上飄落下一片霧似的碎雪,往人脖子裡灌。
「我說你還是圍上我的圍巾得了,」女的對男的說,「我又不冷,再說……」她光顧了看他,差點被一塊凍在路面上的磚頭絆倒。
「早就說讓你把餅乾筒給我!」男的衝她嚷。
「我不。要不你拿餅乾筒,讓我推車。」
「不用!我都拿得了……」他的聲音忽然小了。
前面的胡同裡揭出了一群姑娘,「唧唧嘎嘎」地又嚷又鬧,朝他們走來。
姑娘們走近他倆身邊時,都沒有聲音了。
男的扭過臉去,像是注意著路邊的門牌。
姑娘們走了過去。他們倆一聲不響地往前走,想走快點,可女的又怕男的跟不上。半天,他們才又聽見了「唧唧嘎嘎」的說笑聲,走遠了。
「給我!」
「那把車給我。」
「不用!」
「我知道你怕什麼……」女的小聲嘟嚷了一句,抱著餅乾筒只顧往前走。
「我怕?我怕什麼?!」
女的不說話。
「你要願意推,你就推,真是的!」男的雖然還是喊,可語氣卻軟了很多。
女的也不接那輛車了。她一生氣或是覺得委屈,就一個勁兒眨巴眼睛,不說話。她知道他是為了她,怕她太……本來就矮,再推個兒童車……可她心裡還是難受,生他的氣。「你幹嘛不去找個高個兒的呢?」她心裡想。
「假如你的腿是好的呢?臉也沒燒傷呢?」
「我不知道。從我懂事時起,腿就是這樣,臉也就是這樣。」
「我是說假如,假如你的腿沒……」
「假如?!」他又煩了,停下來,望著遠處的幾點燈光。那是工地看守人的小木房。「你要不願意說就算了,」她說:「可你別生氣。」
他猛地扭過臉來:「假如壓根兒就沒我呢?!假如壓根兒連地球也沒有呢?!」
「你說那些有什麼用?我是跟你說真的。」
「知道沒用就別說。我就是這樣兒,你也就是那樣兒,這就是真的。」
他們坐在路邊的磚堆後面。混濁的護城河水在月光下流著。遠處是那片建築工地,靜悄悄的。
「等這些樓蓋成後,這兒也該亂了。」她說。
他不說話,望著月亮。月亮那麼小,那麼遠。那夜的月亮好像特別小,特別遠似的。
「是真的就行了,假如幹嘛?」後來他望著月亮,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那天我一看見你,我就覺得,咱們倆得在一塊。這就是真的。」
「你一看見我?哪天?」
「我看見你在汽車站上,總也擠不上車去。我忘了是哪天了,當時我正在旁邊的酒店裡……」
「是真的。是。這麼多年了,是真的!」她想。她尋找著他的目光。
「我拿得了,」她說:「真的,這麼個筒子我還拿不了?」她故意裝出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
她又說:「那回去抱『安安』,那麼大個筐我不是也抱回來了?」「安安」是他們養的一隻貓。
男的氣喘吁吁地走著,木揭發出「吱吱」的響聲。她心裡一陣陣發疼,又想起自己把書包弄丟了的事。
書包丟得也真夠怪的,買餅乾的時候你不是還見我背著嗎?」
她想打個岔,說點兒別的。
男的還是不說話,但總算是看了她一下。
「你幹嘛老不高興呀?」她最怕他生氣,他一生氣就要肝疼。
見他還是不說話,她又說起了那張圖。「老石那人真仔細,畫了足有半拉鐘頭……」
「可還是讓你給弄丟了。」男的說。他這次的語氣也挺平和。
女的笑了:「我要是把書包讓你背著就好了。」
「瞧著!」男的喊。
女的嚇了一跳,繞開了腳下的一個小土坑。她總仰起臉來看她的丈夫,希望他是高興的,希望他也笑一笑。
「你幹嘛老看我?」
「你不看我就知道我看你啦?」
「怎麼樣?比山魈還好看點吧?」
「山什麼?你說比誰?」
「你沒去過動物園是怎麼的?」
「我小時候去過。」
「你看我像什麼?」
「像個不會笑的木頭疙瘩。」
「木頭疙瘩一笑該地震了。」
「怕什麼,又沒別人?」
「你不怕?」
「你要是老不高興,我可真害怕……」
後來他笑了,真是不好看,但她希望她的家也能和別人的家一樣……那天夜裡,她第一次對他說,她真想要一個小孩兒,當然,是向醫院要,或者向別人要……
完全看不見太陽了。他們倆還在這附近轉來轉去,東一頭、西一頭地瞎找。
下班的人多起來。天冷,人們匆匆地往家奔。女的好幾次想問問別人,男的都不讓。
「那怕什麼的?」
「誰說怕什麼了?!」
「我去問,又不用你問。」
「甭!!」
他們繼續往前走。
下班的人很多,附近一定有個什麼工廠。
「累嗎?」女的小聲問,像是怕驚動了什麼人。
「肝不疼?」她又問。
男的不說話。他不想說。
「唉,都怨我……要不你先在這兒歇歇,等著我?」
男的不耐煩地斜睃了她一眼,還是往前走。
他們倆在下班的人流中默默地走著;不時拉開些距離。
遠處在大煙囪冒著黑煙,煙被風刮得零零亂亂的,直向東南飄去。幾隻麻雀慌慌張張地飛上屋頂,又飛上光禿禿的棗樹枝,又慌慌張張地飛走了。一個圍著白圍裙的老太太站在路邊的牆角里,喊著:「剛炸得的熱丸子!剛炸得!」
一會兒,他們發現又走到了大街上。不遠處有個電影院,剛才他們就是在那兒下的汽車。
他們只好又往回走。下班的人已經少多了。
路邊的低窪處結了一條一條的冰,幾個小孩兒在上面打出溜兒。女的不住地回過頭去看。
「你倒是走不走……」男的本來又要發火,但他發現她是在看那幾個小孩兒。
「我還以為是他呢。」女的慌忙說。
「誰?」男的也停下來,朝那幾個小孩兒望著。
「不是。長得有點兒像。你看那個最小的……」
他們指指點點地看了一會兒。幾個孩子在冰上玩得正來勁兒,紅紅綠綠的,像幾個毛線團。
「走吧。」他用兒童車的輪子碰了碰她。
「走吧!」他又說。
「那孩子比這孩子長得還好看。這孩子也不錯。」她還是不住地回過頭去看。
他們又走過了兩個胡同口,都不是。
女的一直沒完沒了地說著那個孩子:「你說是怎麼回事?人家都說,私生子都漂亮,也都忒聰明……他媽要結婚,要不誰捨得把自個兒的孩子給人呢?那男的可也真是……」
「瞧著腳底下!」
「可就是……四歲半,我還是覺著太大了點兒。」
「反正不會像自個兒的一樣!」
「不是,我倒不是擔心這個。我是擔心……」
男的猛地扭過臉來看著她。女的也忽然停住了腳步,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似的。
「你說,他不會害怕咱們吧?他懂嗎?他才四歲半……」女的終於說了出來。
風更大了。什麼地方的破鐵盆被風刮到了地上,「叮啷匡啷」地響。他們茫然地走著,也忘記了注意胡同口上的路牌。
其實,這件事他們都不是第一次想到,可不知怎麼,他們都沒說出來過。也許是,只要不說出來,這事就還僅僅是可能;或者是,有幾次要說,又都被別的事給岔開了……
「你說,是要男孩兒呢?還是要女孩兒?」她坐在床上,重新繞著她那些寶貝毛線。
她一有富餘錢,就愛去賣毛線的地方轉悠,買些花花綠綠的毛線回來,也用不上,就都堆在箱子裡。那天晚上,她把那些毛線都翻騰了出來,一團一團地重新繞。
「男孩兒女孩兒倒沒關係……」他說。他本來是想說這件事的,可被她打斷了。
她說:「就是,反正現在男孩兒女孩兒都這麼花花綠綠地穿。」她是說那些毛線。
他沒再說。他想,也許不會……
有一天夜裡,她又被他的喊聲嚇醒了。他總做噩夢。外面正下著大雨。
他點了一支煙。「要就要個大點兒的。」他忽然說。香煙的紅光時明時暗。
「再睡會兒吧,還早呢。」她說。路燈還沒滅,樹影在牆上晃動。
「其他都聽你的,我就這麼一個要求。」
「太大了,我怕……」那時她就想說這件事。
他猛地趴在她胸上:「你知道,肝硬變是活不長的。我想要個大點兒的……那時他已經能幫你幹點兒事了……」閃電照亮了他的臉,滿是淚痕。
她抱著他的頭,怔怔地躺著,看著牆上那片晃動的樹影。後來她哭了,忘了說這件事……
還有那天晚上,他們坐在立交橋下的黑影裡乘涼,看見橋頭有一對年輕的父母正和孩子玩捉迷藏。媽媽摀住小姑娘的眼睛,爸爸貓著腰藏在了塔松後面……
她看得發呆,一會兒靠在他肩上「嗤嗤」地笑,怕笑出聲;一會兒又伸長了脖子,還是笑出了聲。
年輕的父親用鬍子紮著孩子的臉,孩子在爸爸懷裡打著挺兒,「嘎嘎嘎」地笑……
那時他又想到過這件事。正要說,可思路又被她打斷了。她跟他說起了那個小姑娘穿的小喇叭褲。
「你看那小喇叭褲多好。前天我們廠內銷了一批,他們好些人都買了……」
後來他就想到別的地方去了,好像是想起了一輛遙控的玩具汽車……
還有,看那個電視連續劇的時候,她也想到過這件事。安娜哄謝遼沙睡覺,對謝遼沙說,「我是個大妖魔」……那天,他沒在家。
看《巴黎聖母院》的那天,電影院裡有個小孩大聲問:「那個壞蛋幹嘛老敲鐘呀?」
孩子一看見長得醜的人就以為是壞蛋……
那天他們倆什麼都沒說,一晚上沒說話……
今天她卻突然說了出來,他沒有準備,連她自己也沒有準備。也許正是因為沒有準備,她才說了出來。可偏偏是今天!也許正因為是今天。說出來了,說出來就和沒說不一樣了,不再去想是不行了。不過,倒是從心上搬開了一塊石頭。可是,又有一塊更大的石頭壓在了心上……
他們默默地走著。風還是很大。電線上掛著幾條碎紙,那曾經是個風箏。
後來,他們在一個避風的地方站住了。男的靠在牆上,點了一支煙。女的把餅乾筒放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看著男的。
一群烏鴉「啊——啊——」地叫著,在灰色的天底下飛著,被風刮得歪歪斜斜地向東南飄去。
「只要咱們待他好,」男的說:「我覺著,只要咱們是真心待他好……」他看著那輛兒童車,車上的商標是一隻大眼睛的蜻蜓。
女的一直望著那群鳥。它們兜了個圈子又飛了回來。它們想落在那片老樹上,可風太大。
男的又說:「我覺著,只要咱們待他特別好……你說呢?」他捏著香煙的手不住地顫抖。
那群烏鴉終於都落在了老樹上。女的說:「要是要個小點兒的呢?要個一、兩個月的,不就沒這事兒了嗎?」
「還不是要長大?」
「那可不一樣,那他從小就會習慣了。」她說。
後來,有好半天兩個人都沒再說什麼,一直在那個避風的牆角里站著。
路燈亮了。路燈亮了就有六點多了。
「還累嗎?」女的問。
男的又點著了一支煙。
一輛農村拉糞的馬車從他們面前走過,馬車的輪子軋在一個污水井的井蓋几上,「格登登」直響。馬車過去後,女的看見那井蓋兒錯開了一條縫。
「你看那井蓋兒,」女的捅捅男的,說。
男的瞥了一眼那井蓋兒。
「你看呀,」那井蓋兒沒蓋嚴!「她又捅捅男的。
「你有完沒完?!」男的使勁扒拉了她一下。
「那井蓋兒沒蓋嚴。」女的小聲辯解,像是做錯了什麼事。
男的用枴杖杵著牆縫裡的黃土,不理她。
她擔心地望著那個井蓋幾。過了一會兒,她朝那井蓋兒走去。
「回來!」男的喊。
「那井蓋兒沒蓋嚴。」她說,但不敢往前走了。
「讓你回來!!」男的又喊。
女的只好又回來。「誰要是踩上,該掉下去了。」她說。
「活該!就你心眼兒好?!」
她站在他身旁,不時看看那井蓋兒,又看看他,想說什麼,又不敢。她怕惹他生氣,他有肝硬變。
路燈在風中搖晃,電線桿的影子也搖晃著。胡同裡已經沒什麼人了。
「不早了,走吧,」女的說。
「上哪兒?」
「老石該等急了。既然來了,就去吧。」
「我本來就不想來。我本來就不想要。」
「就先看看吧,你說呢?」
「甭看也知道!不是自個兒的孩子,怎麼也和自個兒的不一樣!」
女的半天沒言語,後來猛地抱起餅乾筒,胡亂地朝前走去。男的才發現,她哭了。他慌忙抓起兒童車,追上去……
「我們還是要自個兒的吧。」
「不。不!我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趴在床上哭著。
「大夫不是說了嗎?只有一方有你這種病,有可能不遺傳……
「還有呢?!你怎麼不說啦?還有呢?!還有可能遺傳!遺傳!!輪到我準得遺傳!我知道!我從來都不走運!」她瘋了似地哭著,喊著……
他從來都沒見她那樣過。他嚇壞了,什麼都不敢再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真的,我不是想要自個兒的。」男的一個勁兒解釋著。「我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同意你願意要什麼樣兒的,咱們就要什麼樣兒的,你要是實在想要。小點兒的,我也不會不同意……」
他哄著她,像哄小孩兒那樣。
他們又走了很長一段路,走過了好幾個胡同口,都忘了看前面的路牌。
「都跟老石說好了,」女的抽抽噎噎地說:「還是得去看看。」
「去,當然是去。咱那個書包也不能白丟哇?」他很想說句笑話,可說出來的卻像是挖苦。
「再說,」他趕緊又說:「那筒餅乾你能吃,這輛小三輪兒我可蹬不了。」
她笑了,感激地看著她的丈夫。
他把手絹遞給她。「擦擦,別這樣去。」他說。
不知為什麼,她止不住地流眼淚。
「咱們再歇會兒吧。」男的說。
路邊有一個臨時售菜棚,賣菜的人早已經下班了,菜架上空空的,菜案上堆著幾個沒人要的蘿蔔。他們走進了菜棚,站在路燈照不到的地方。
女的不停地用手絹擦著眼睛。
「你別多想,真的,你別老想得那麼多。」
「沒有,我沒有。我沒想哭。」
「我有時脾氣不好。」
「不,你不。是我……跟我,你算倒了霉。」
「你幹嘛這麼說!」
「假如……」
「又是『假如』!咱們在一起十年了,你總說『假如』,可咱們這十年是真的!」
月亮真小,真遠,又像是那夜的月亮。她靠在他身上,緊緊地靠著,生怕那不是真的,生怕他也會像那月亮,離她那麼遠,那麼遠……
「咱們走吧。」
「嗯。」
正在這時,對面的一個院門開了,走出來一個抱著小孩兒的青年婦女。一對中年夫婦隨後送出門來,一直送那母子倆朝胡同口走去。
青年婦女很不高興的聲音:「您看您這事辦的,讓我說您個什麼……」
中年婦女的聲音:「唉,怪我辦事不周全,你可別往心裡去。」
青年婦女的聲音:「說實在的,有個教授想要,我都沒捨得。要不是……說實在的,我就一人兒帶著明明過……」
聲音慢慢遠去了,聽不清了。
女的一動不動地站著。
「走吧?你怎麼了?」男的問。
女的重新又走進路燈照不到的地方,靠在菜架上,一聲不吭,看著對面那個院門。
男的走到那個院門前,看了看。那正是月亮胡同五十七號。他又走回到菜棚裡來,什麼都沒說,站在女的身旁。
那對中年夫婦回來了。
「你不該告訴她。」中年男人說:「換了我,我也不願意把孩子給兩個殘廢人。」
「我不會說瞎話。唉,下回我可不管這樣的事了。」中年婦女說。
「一會兒他們來了,可怎麼跟他們說……」
院門「彭!」的一聲關上了。
四周真靜,靜得像是一片沙漠。只有風聲。風使人想起黑色的海洋和一葉浪谷裡顛簸著的孤舟。沙漠也有盡頭,海洋也有邊際。如果沒有綠洲,駱駝走向哪裡?如果沒有港灣,小船往哪兒劃?有時候,他們真不知道為什麼還要活著……他們常常在夜裡醒來的時候——或者是他又作了噩夢,或者是她夢見了來生——說起死。「你說有下輩子嗎?」「我覺得有。」「你還有點迷信。」「誰知道呢?」「你想過死嗎?」「當然。」「那你怎麼沒去死呢?」「我要是去死,活著的親人一輩子也好受不了。你呢?」「我?我也是。」……
這就是他們的綠洲,他們憑著這個在沙漠中走。還有,他們互相是對方的港灣……
已經很晚了。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電台報時的笛聲。八點了,也許九點?估計是八點。
他們還呆在那菜棚裡,弄不清自己在想些什麼,也不說話。風仍然不見小,這風大概是要刮一宿了。棚頂上的蓆子被刮開了一塊,「忽噠忽噠」地拍打著棚架,把棚頂上的殘雪灑了他們一身。他們不覺得。
又過了半天,女的忽然說:「今天還沒有喂『安安』呢。「安安」是一隻貓。他們養了一隻貓。女的說話時的樣子,像是在夢裡。
他把她拉到懷裡,用棉大衣的前襟把她裹住。寒冷都在外面,風在外面刮吧,她覺得,什麼也打不透他們的棉大衣。
「還沒有喂『安安』呢。」她在大衣裡說。
他摸了摸她的臉,摸摸她的眼窩。
「我沒事兒。」她說。
「我也沒事兒。」他說。
「咱們回去吧?」
「回去吧。」
「走吧。」
他們往回走,挨得很近。他們把餅乾筒和兒童車忘在了菜棚裡。他們總那麼愛丟東西。
「對了,那個井蓋兒!」她忽然說。
他們又走到他們頭一次歇著的那個地方去,找到了那個污水井。可是,井蓋兒蓋得很好。
「是這個嗎?」男的問。
「我記得是。再說,這附近只有這一個呀?」
男的用木拐在井蓋幾上作了幾下,井蓋兒一動不動,蓋得很牢。
女的又走到他們呆過的那個牆角里。「噢,從這兒看,井蓋兒就好像是錯開了,因為上面有雪,井蓋兒的黑邊兒好像是一道縫。」
一九八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