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很老的謎語書,書中收錄了很多古老的謎語。成書的具體年月不詳,書中未注明,各類史書上也沒有記載。
這是現存的最老的一部謎語書,但肯定不是人類的第一部謎語書,因為此書中談到了一部更為古老的謎語書,並說那書中曾收有一條最為有趣而神奇的謎語。書中說,可惜那部更為古老的謎語書失傳已久,到底它收了怎樣一條有趣而神奇的謎語,業已無人知曉。
書中說,現僅知道這條謎語有三個特點:一、謎面一出,謎底即現;二、己猜不破,無人可為其破;三、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
書中還說,這似乎有違謎語的規則,但相傳那確是一條絕妙的;非常令人信服令人著迷的謎語。
書中在說到這似乎有違謎語的規則時還說,人總是看不見離他最近的東西,譬如睫毛。
那究竟是怎樣一條謎語呢?——便成為這部現存最老的謎語書中收錄的最後一條謎語。
A十X
要想回答譬如說——世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樣的問題,我想最大的難點就在於:我只能是我。因為事實上我只能回答——世界對我來說開始於何時?——這樣的問題。因為世界不可能不是對我來說的世界。當然可以把我擴大為“我”,即世界還是對一切人來說的世界,但就連這樣的擴大也無非是說,世界對我來說是可以或應該這樣擴大的。您可以反駁我,您完全可以利用我的邏輯來向我證明:世界同時也是對您來說的世界。但我說過最大的難點在於我只能是我,結果您的這些意見一旦為我所同意,它又成了世界對我來說的一項內容了。您豁達並且寬厚地一笑說:那就沒辦法了,反正世界不是像你認為的那樣。我也感到確實是沒有辦法了:世界對我來說很可能不是像我認為的那樣。
如果世界注定逃脫不了對我來說,那麼世界確鑿是開始於何時呢?
奶奶的聲音清清明明地飄在空中:“喲,小人兒,你醒啦?”
奶奶的聲音輕輕緩緩地落到近旁:“看什麼哪?噢,那是樹。
你瞧,刮風了吧?“
我說:“樹。”
奶奶說:“嗯,不怕。該尿泡尿了。”
我覺到身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條透明的弧線躥了出去,一陣玎瑯瑯的響,隨之通體舒服。我說:“樹。”
奶奶說:“真好。樹——刮風——”
我說:“刮風。”指指窗外,樹動個不停。
奶奶說:“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兒。”
腳踩在床上,柔軟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濕又涼。
樹在動。房子不動。遠遠近近的樹要動全動,遠遠近近的房頂和街道都不動。樹一動奶奶就說,聽聽這風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處不知在於什麼。樹一動得厲害窗戶就響。
我說:“樹刮風。”
奶奶說:“喝水不呀?”
我說:“樹刮風。”
奶奶說:“樹。刮風。行了,知道了。”
我說:“樹!刮風。”
奶奶說:“行啦,貧不貧?”
我說:“刮風,樹!”
奶奶說:“嗯。來,喝點兒水。”
我急起來,直想哭,把水打開。
奶奶看了我一會,又往窗外看看,笑了,說:“不是樹刮的風,是風把樹刮得動活兒了。風一刮,樹才動活兒了哪。”
我愣愣地望著窗外,一口一口從奶奶端著的杯子裡喝水。奶奶也坐到亮處來,說:“瞧風把天刮得多干淨。”
天。多干淨。在所有的房頂上頭和樹上頭。只是在以後的某一時刻才知道那是藍。藍天。灰的房頂和紅的房頂。樹在冬天光是些黑的枝條,搖擺不定。
奶奶扶著窗台又往樓下看,說:“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干淨。”
街。也多干淨。房頂和房頂之間,縱橫著條條炭白的街。
奶奶說:“你媽就從下頭這條街上回來。”
額頭和鼻尖又貼在涼涼的玻璃上。那是一條寧靜的街。是一條被樓蔭遮住的街。是在樓蔭遮不住的地方有根電線桿的街。是有個人正從太陽地裡走進樓蔭去的街。那是奶奶說過媽媽要從那兒回來的街。玻璃都被我的額頭和鼻尖焐溫了。
奶奶說:“太陽快沒了,說話要下去了。”
因此後來知道哪是西,夕陽西下。遠處一座高樓的頂上有一大片整整齊齊燦爛的光芒。那是媽媽就要回來的征兆,是所有年輕的媽媽都必定要回來的征兆。
奶奶指指那座樓說:“你媽就在那兒上班。”
我猛扭回頭說:“不!”
奶奶說:“不上班哪兒行呀?”
我說:“不!”
奶奶說:“喲,不上班可不行歐。”
我說:“不——!”
奶奶說:“嗯,不。”
那樓和那樣的樓,在以後的一生中只要看見,便給我帶來暗暗的恓惶;或者除去樓頂上有一大片整齊燦爛的夕陽的時候,或者連這樣的時候也在內。
奶奶說:“瞧瞧,老鴰都飛回來了。奶奶得做飯去了。”
天上全是鳥,天上全是叫聲。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獨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著咯咯咯奶奶切菜的聲音,又飄轉起爆蔥花的香味。換一個地方,玻璃又是涼涼的。
後來蒼茫了。
再後來,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燈光。
世界就是從那個冬日的午睡之後開始的。或者說,我的世界就是從那個冬日的午後開始的。不過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而且我知道我永遠不可能找到。在還沒有我的時候這個世界就已存在了——這不過是在有我之後我聽到的一種傳說。到沒有了我的時候這個世界會依舊存在下去——這不過是在還有我的時候,我被要求同意的一種猜測。
就像在那個冬日的午後世界開始了一樣,在一個夏天的夜晚,一個謎語又開始了。您不必管它有多麼古老,一個謎語作為一個謎語必定開始於被人猜想的那一刻。銀河貫過天空,在太陽曾經輝耀過的處處,倏而變為無際的暗藍。奶奶已經很老,我已懂得了猜謎。
奶奶說:“還有一個謎語,真是難猜了。”
我說:“什麼?快說。”
奶奶深深地笑一下,說:“到底是怎麼個謎語,人說早就沒人知道了。”
我說:“那您怎麼知道難猜?”
奶奶說:“這個謎語,你一說給人家猜,就等於是把謎底也說給人家了。”
我說:“是什麼?”
奶奶說:“你要是自個兒猜不著,誰也沒法兒告訴你。”
我說:“您告訴我吧,啊?告訴我。”
奶奶說:“你要是猜著了呢,你就准得說,喲,可不是嗎,我還沒猜著呢。”
我說:“那怎麼回事?”
奶奶說:“什麼怎麼回事?就是這樣兒的一個謎。”
我說:“您哄我呢,哪有這樣的謎語?”
奶奶說:“有。人說那是世上最有意思的一個謎語。”
我說:“到底是什麼樣兒的呢,這謎語?”
奶奶說:“這也是一個謎語。”
我和奶奶便一齊望著天空,聽夏夜地上的蟲鳴,聽風吹動樹葉沙沙響,聽遠處嬰兒的啼哭,聽銀河億萬年來的流動……
好久好久,奶奶那飄散於天地之間的蒼老目光又凝於一點,問我:“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見,是什麼?”我說:“眼睫毛。”
B十X
多年來我的體重恆定在59.5公斤,吃了飯是60公斤,拉過屎還是回到59.5公斤。我不挑食,吃油煙大蝦和吃炸醬面都是吃那麼多,因為我知道早晚還是要拉去那麼多的。吃掉那麼多然後拉掉那麼多,我自己也常犯喃咕:那麼我是根據什麼活著的?我有時候懶洋洋地在床上躺一整天,讀書看報抽煙,或者不讀書不看報什麼事也不做光抽煙,其問吃兩頓飯並且相應地拉兩次屎,太陽落盡的時候去過秤,是59.5公斤。這比較好理解。但有時候我也東跑西顛為一些重要的事情忙得一整天都不得閒,其間草率地吃兩頓飯拉兩次屎,月亮上來了去過秤,還是59.5公斤。就算這也不難解釋。可是有幾回我是一整天都不吃不喝不拉不撤沿著一條環形公路從清晨走到半夜的,結果您可能不會相信,再過秤時依舊是59.5公斤。
還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我每天早晨醒來的時間總是在6:30,不早不晚准6:30,從無例外。我從不上鬧鍾。我也沒有鬧鍾。我完全不需要什麼鬧鍾。如果這一夜我睡著了,誰也別指望鬧鍾可以讓我在6:30以前醒。那年地震是在凌晨三點多鍾,即便那樣我也還是睡到了6:30才醒。醒來看見床上並沒有我,獨自慶幸了一會發現完全是扯淡,我不過是睡在地上,撣撣身上的土爬起來時看出房頂和門窗都有一點歪。如果我失眠了一直到6:29才睡著的話,我也保證可以在6:30准時醒,而且沒有諸如疲勞之類不好的感覺。人們有時候以我睡還是醒來判斷時光是在6:30以前還是以後。
因此我對這兩個數字——595和630——抱有特殊的好感,說不定那是我命運的密碼,其中很可能隱含著一句法力無邊的咒語。
譬如我決定買一件東西,譬如說買拖鞋、餐具、沙發什麼的,我不大在意它們的式樣和質量,我先要看看它們的標價,若有5.95元的、59.5元的、595元的,那麼我就毫不猶豫地買下。再譬如看書,譬如說是一本很厚的書,我拿到它就先翻到第630頁,看看那一頁上究竟寫了些什麼,有沒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暗示。我一天抽三包香煙,但最後一支只抽一半,這樣我一天實際上是抽59.5支。除此之外我還喜歡在晚飯之後到辦公室去嗑瓜子,那時候整座辦公大樓裡只亮著我面前的一盞燈,我清晰地聽到瓜子裂開的聲音和瓜子皮掉落在桌面上的聲音,從傍晚嗑到深夜,嗑595個一歇,嗑6小時30分鍾之後回家。總之我喜歡這兩下數字,我相信在宇宙的某一個地方存在著關於我和這兩個數字的說明。再譬如我聽相聲,如果我數到595或630它仍然不能使我笑,我就不聽了。
所以有一次我走到一座樓房的門前時我恰恰數到595,於是我對這樓房充滿了幻想,便轉身走了進去。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我相信我必須得做一件不同凡響的事情來記住這座樓房了。我在幽暗的樓道裡走,閉上眼睛。我想再數35下也就是數到630時我睜開眼睛,那時要是我正好停在一個屋門前的話,我一定不再猶豫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敲門進去,也不管認不認得那屋裡的主人我一定要跟他好好談一談了。630.我睜開眼睛。這兒是樓道的盡頭,有三個門,右邊的門上寫著“女廁”,左邊的門上寫著“男廁”,中間的門開著上面寫著“隔音間”。右邊的門我不能進。左邊的門我當然可以進,但我感覺還不需要進。我想中間這門是什麼意思呢?我漸漸看清門內昏黑的角落裡有一架電話。我早就聽說有這樣的無人看管的公用電話。我站在第630步上一動不動想了595下,我於是知道該做一件什麼事情了。我走進電話間,把門輕輕關上,拿起電話,慎重地撥了一個號碼:595630,慎重得就像母親給孩子洗傷口一樣。這樣的事我做過不止一次了。有兩次對方是男的,說我有病,“我看您是不是有病啊?”說罷就把電話掛了。有兩次對方是女的,便罵我是流氓,“臭流氓!”這我記得清楚,她們通過電話線可以聞到你的味兒。
“喂,您找誰?”這一回是女的。
“我就找您。”我還是這麼說。
她笑起來,這是我沒料到的。她說:“您太自信了,您的聽力並不怎麼好。我不是這兒的,我偶爾走過這兒發現電話在響沒人管,這兒的人今天都休息。您找誰?”
“我就找您。”
她愣了一會又笑起來:“那麼您以為我是誰?”
“我不以為您是誰,您就是您。我不認識您,您也不認識我。”
電話裡沒有聲音了。我准備聽她罵完“臭流氓”就去找個地方稱稱體重,那時天色也就差不多了,我好到辦公室嗑瓜子去。但事情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沒有罵。
“那為什麼?”她說,聲音輕得像是自語。
“干嘛一定要為什麼呢?我只是想跟您談談。”
“那為什麼一定要跟我呢?”
“不不。我只是隨便撥了一個號碼,我不知道這個號碼通到哪兒。您千萬別誤會,我根本不知道您是誰,我向您保證我以後也不想調查您是誰,也不想知道您在哪兒。”
她顫抖著出了一口長氣,從電話裡聽就像是動蕩起一股風暴,然後她說:“您說吧。”
“什麼?”
“您不是想跟我談談嗎?您談吧。”
“您別以為我是個壞人。”
“當然不會。”
“為什麼呢?為什麼是當然?”
“壞人不會像您這麼信任一個陌生人的。”
多年來我第一回差點哭出來。我半天說不出話,而她就那麼一直等著。
“您也別以為我是個無聊透頂的人。”
她說她也對我有個要求,她說請我不要以為她是那種慣於把別人想得很壞的人。她說:“行嗎?那您說吧。”
“可我確實也沒什麼有意思的話要說。我本來沒指望您會聽到現在的。”
“隨便說吧,說什麼都行,不一定要有意思。”
我想了很久,覺得一切有意思的話都是最沒意思的話,一切最沒意思的話才是最有意思的話,所以我想了很久還是猶豫不決難以啟口。我幾次問她是否等得不耐煩了,她說沒有。最後我想起了那個謎語。
“有一個早已失傳了的謎語,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那是怎麼一個謎語了。現在只知道它有三個特點。您有興趣嗎?”
“哪三個特點?”‘“一是謎面一出謎底即現,二是如果你自己猜不到別人誰也無法告訴你,三是如果你猜到了你就肯定會認為你還沒猜到。”
“歐,您也知道這個謎語?”她說。
“怎麼,您也知道?”我說。
“是,知道,”她說,“這真好。”
“您不是想安慰我吧?”我說。
“當然不是。我是說這謎語真絕透了。”
“據說是自古以來最根本的一個謎語。離你最近可你看不見的,是什麼?是睫毛。”
“我懂真的我懂。您也知道這個謎語真是絕透了。”電話裡又傳來一陣陣小小的風暴。我半天不說話,多年來我就渴望聽到這樣的風暴。然後她在電話裡急切地喊起來:“喂,喂!下回我怎麼找您?”
我說:“別說‘您’好嗎?說‘你’。”我說我們最好是只作電話中的朋友,這樣我們可以說話更隨便些,更自由更真實些。她說她懂而且何止是懂,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
以後我就每星期給她打一次電話,都是在595630電話所在之地的人們休息的那一天。我從不問她姓什麼叫什麼、是干什麼的、多大年齡了等等。她也是這樣,也不問。我們連為什麼不問都不問。我們只是在願意隨便談談的時候隨便談談。第二次通電話的時候,她告訴我,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敢干,她早就想干而一直不敢干的事讓我先干了。我說:“你是怕人說你是臭流氓吧?”她聽了笑聲燦爛。第三次我們談的是蔬菜和森林,蔬菜越來越貴,森林越來越少。第四次是談床單和襪子,尤其談了女人的長襪太容易跳絲,有一處跳絲就全完了。我說:“你挺臭美的。”她說:“廢話你管著嗎?”我說第一我根本不管,第二臭美在我嘴裡不是貶義詞。她便欣然承認她相當喜歡臭美:“但得是褒義詞!”我說就如同我認為“臭流氓”是褒義詞一樣。第五次談貓,二月正是鬧貓的季節,於是談到性。我沒料到她會和我一樣認為那是生活中最美的事情之一,同時她又和我一樣是個性冷漠患者。“這很奇怪是嗎?”“很奇怪。”第六次談狗,我說可惜城市裡不讓養狗,我真想搬到農村去住,那樣可以養狗。她說:“是嗎?那我真搬到農村住去。”我說:“算了吧,我們都是偽君子。”第七次說到錢,錢是一種極好的東西,連拉屎撒尿放屁都得受它擺布。她笑得喘不過氣來:“你誇張了,怎麼會管得了最後一種?”我說:“你想要是你能住到高級飯店去你還敢隨便放屁嗎?”“干嗎要隨便?”“所以我說錢是好東西。”第八次我們自由自在地罵了半天人,罵得暢快淋漓。
第九次談到上帝和燴豬腸子,她說:“嚇,那東西多髒啊!”我問她是指上帝還是指豬腸子?她說你知道那是裝什麼的嗎?我說你是說上帝還是說豬腸子?她說:“算了算了,和你這人纏不清。”第十次談到宇宙、飛碟、特異功能、四維時空、測不准原理和螞蟻。
第十一次我們一塊唱了好多真正的民歌,真正的民歌都是極坦率極純情又極露骨的情歌。第十二次是說氣候、季節、山野河流、鹿的目光與釋迦牟尼何其相似,以及她的一只非常好看的扣子擠汽車時擠丟了,而我昨天差點讓煤氣罐給炸死。第十三次說到了愛情,她說這是說不清的事。我說什麼是說得清的事呢?她說就連這也說不清,我們不過是在胡說八道。我說有誰不是在胡說八道呢?她便又笑聲燦爛。我說我冒了被罵為臭流氓的危險就是為了能胡說八道和能聽到純正的胡說八道。她聽了許久無聲然後哭聲輝煌經久不息,使我振奮不已。她說她骨子裡非常軟弱。我說你別怕,我也一樣。她說她外強中干其實自卑極了。我說我也一樣,你別在意。她的哭聲便轉而嬌媚。我說我何止於此,我還是個枯燥乏味的人。她說她也是。我說我還很庸俗簡直無聊透頂。她讓我別急,她說這下就好了她也是個俗不可耐的人。我說我無才無能一無可取之處。她讓我別急,她說她也一樣沒有一點吸引人的地方。她不哭了,問我:“你是個好人嗎你覺得?”我說我覺不出來,你呢?她說她就是因為不知道怎樣才能覺出自己是不是個好人,所以才問我的,可惜我也不知道。我說要是這樣說,我大概是個靈魂骯髒的人。她說為什麼呢?我便給她舉一些實例,講我當著人是怎樣說,背著人是怎樣想,講我所做過的一切事情,講我所有的一切念頭,講我白天的行為,也講我黑夜的夢境,直講到口干舌燥氣喘吁吁,直講到我自己也很難不承認自己是個臭流氓時,我才害怕了不講了。類似這樣的害怕是最可怕的事,好在我知道她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在哪兒,即便在街上擦肩而過她也認不出我而我也認不出她,這樣我才不害怕了。我說:“嘿,怎麼樣,我是個壞人吧?”她說她不知道。我說那你究竟知道什麼呢?她說她只知道她多年來一直在找我這樣的人。“找我干什麼?”
“找你,然後嫁給你。”於是我們約定在晚6:30見面,在一條環型公路的59.5公裡處,她穿一身白,我穿一身黑。
我提前趕到了那裡,這個提前很可能是個絕大的錯誤。我找到了59.5公裡處的小石碑,並且坐在上頭。我相信這個數字很吉利而這個姿勢又很保險,但我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了我的妻子。我想不出有誰能告密。大概這是因為我提前來了,因為我沒有恪守630這個數字。我們相距差不多有20米至20萬光年遠。我把帽子壓得低些,我見她也把圍巾圍得高些。這說明我們都已發現了對方,並且都不想讓對方發現自己。我想這也好,何必不這樣呢?但她並不離開,當然我也沒離開。她想監視我,那好吧,我正好可以抓住她監視我的證據,免得她過後又不承認。這樣過了有十幾分鍾,到了6:30.我坦蕩地朝四周望望,我看見她也在朝四周望而且毫不加掩飾。這時我發現她穿了一身白,她正朝我走來。
她說:“我怎麼沒聽出來是你?”
我說:“可不是嗎,我也沒聽出是你。”
我們相對無言,很久。公路上各種車輛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
她看看我,看我的時候仍然面有疑色。她說:“你再把那個謎語說一遍行嗎?”
我說:“我不知道那個謎語,既不知道它的謎面也不知道它的謎底,只知道它有三個特點,第一……”
“行了,別說了,”她說,“看來真的是你。你的聲音跟多年以前不一樣了。”
我說:“你也是。”
她說:“你要是在電話裡打打呼嚕就好了,像每天夜裡那樣。
那樣我就知道是你了。“
我說:“我聽見你夜裡總咬牙。我給你買了打蟲藥一直沒機會給你。”
我們就在小石碑旁坐下,沉默著看太陽下去,聽晚風起來。
“我們明天還能那樣打打電話嗎?”
“誰知道呢?”
“還那樣隨便談談,還能那樣隨便談談嗎?”
“誰知道呢?”
“試試行嗎?”
“試試吧,試試當然行。”
然後我們一同回家,一路上沉默著看月亮升高,看星星都出來。快到家的時候我順便去量了量體重,不多不少59.5公斤,我便知道明天早晨我會在6:30醒來。
C十X
她向我俯下身來。她向我俯下身來的時候,在充斥著濃烈的來蘇味的空氣中我聞到了一陣縹緲的幽香,縹緲得近乎不真實,以致四周的肅靜更加凝重更加漫無邊際了。
她的手指在我赤裸的胸上輕輕滑動,認真得就像在尋找一段被遺忘的文字。我把臉扭向一旁,以免那幽香給我太多的誘惑,以免輕輕的滑動會劃破我瀕死的安寧。
我把臉扭在一旁。我寧願還是聞那種醫院裡所特有的味道。這味道絕非是因為噴灑了過多的來蘇,我相信完全是因為這屋頂太高又太寬闊造成的。因為牆壁太厚,牆外的青苔過於年長日久。因為百葉窗的縫隙太規整把陽光推開得太遠。因為各種治療儀器過於精致,而她的衣帽又過於潔白的緣故。
她的手指終於停在一個地方不動。我閉上眼睛。我感到她走開。我感到她又回來。我知道她拿了紅色的筆,還拿了角尺,要在我的胸上畫四道整齊的線。筆尖在我的骨頭上顛簸,幾次顛離了角尺。筆和尺是涼的硬的,恰與她纖指的溫柔對比鮮明。輕輕的溫柔合著幽香使我全身一陣痙攣。我睜開眼睛,看見四道紅線在我蒼白嶙峋的胸上連成一個鮮艷的矩形,燦爛奪目。
然後她輕聲說:“去吧。”
然後她輕聲問:“行嗎?”
我就去躺到一架冰冷的儀器下面,想到室外正是五月飛花的時光。
我問1床:“也是她管你嗎?”
1床瞇起渾濁的眼睛看我:“怎麼樣,滋味不壞吧,安?”
我摸摸胸上的紅方塊。我說:“不疼。”
“我沒說這個。”1床狡黠地笑起來,“她。剛才我們說誰來著?”
他在自己身上猥褻地摩挲一陣,“安?滋味不壞吧?”
3床那孩子問:“什麼?什麼滋味不壞?”
我對那孩子說:“別理他,別聽他胡說。”
1床嗤嗤地笑著走到窗邊,往窗外溜一眼,回身揪揪那孩子的頭發:“真的2床說得不錯,你別理我,我眼看著就不是人了。”
“你現在就不是!”我說。
那孩子問:“為什麼?”
“眼看著我就是一把灰了。”l床說。
那孩子問:“為什麼?”
1床又獨自笑了一會。
柳絮在窗外飄得繚亂,飄得匆忙。
1床從窗邊走回來,眼裡放著灰光,問我:“說老實話,那滋味確實不壞是不是?”
“我光是問問,是不是也是她管你。”
“你這人沒意思。”他把手在臉前不屑地一揮,“你這年輕人一點不實在。”
3床那孩子問:“到底什麼呀滋味不壞?”
1床又放肆地笑起來,對我說:“我情願她每天都給我身上多畫一個紅方塊,畫滿,你懂嗎?畫滿!”
那孩子笑了,從床上跳起來。
“用她那暖乎乎的手,你懂嗎?用她那雙軟乎乎的手,把我從上到下都畫滿……”
3床那孩子撩起了自己的衣裳,喊:“她今天又給我多畫了一個1你們看呀,這個!”
1床和我整宿整宿地呻吟,只有3床那孩子依舊可以睡得香甜。只有3
床那孩子不知道紅方塊下是什麼。只有他不知道那下面是癌。那下面是癌,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但確實是癌。他說是他爸爸說的,那不是癌。他說他媽媽跟他說過那真的不是癌。
他媽媽跟他這樣說的時候,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我和l床。他的父母走後,他看看1
床的紅方塊,說:“這不是癌。”他又看看我的紅方塊,說:“你也不是癌。”我說是的我們都不是癌。
“那這紅方塊下是什麼呀?”
“是一朵花。”
“噢,是一朵花呀?”
是一朵花。一朵無比艷麗的花。
月亮把東樓的陰影縮小,再把西樓的陰影放大,夜夜如此。在我和1床的呻吟聲中,3
床那孩子睡得香甜。我們剩下的生命也許是為盼望那艷麗的花朵枯萎,也許僅僅是在等待它肆無忌憚地開放。
細細的風雨中,很多花都在開放。很多花瓣都伸展開,把無辜的色彩染進空中。黑土小路上游移著悄無聲息的人。黑土小路曲折回繞分頭隱入花叢,在另外的地方默然重逢。
掐一朵花,在指間使它轉動,凝神於它的露水它的雌蕊與雄蕊,貼近鼻尖,無比的往事便散漫到細雨的微寒中去。
把花別在扣眼上,插在衣兜裡,插在瓶中再放到床頭去,以便夜深猛然驚醒時,閃著幽光的桌面上有一片片輕柔的落花。
3床的孩子問:“就像這樣的花嗎?”
“興許比這漂亮,”我說。
“那像什麼?”
“也許就是這樣的花吧。”
孩子仔細看自己小小肚皮上的紅方塊,仔細看很久,仰起臉來笑一笑承認了它的神秘:“它是怎麼長進去的呢?”
1床雙目微合,端坐花間。
“他在干嗎?喂!你在干嗎?”
“他在做夢。”
“他在練功?”
“不,他在做夢。”
1床端坐花間,雙手疊在丹田。
“今天會給他多畫一個紅方塊嗎?”
“你別信他胡說。”
“你呢?你想不想讓她多給你畫一個?”
“隨她。”我說。
“你看那不是她來了?”
她正走上醫院門前高高的白色的台階,打了一把紅色的雨傘,在鉛灰色的天下。
1床端坐花間,雙手攤開在膝蓋上掌心朝天。天正賜細細的風雨給人間。
每天都有一段充滿盼望的時間:在呻吟著的長夜過後,我從醫院的東邊走到西邊,穿過濕漉漉的草地和陽光和鳥叫,走進另一條幽暗的樓道,走進那個儀器林立的房間,聞著冰冷的金屬味和精細的烤漆味等她。聞著過於寬闊的屋頂味和過於厚重的牆壁味,等她。室內的儀器仿佛曠古形成的石鍾乳。室外的青苔厚厚地漫上窗台。
所有儀器的電鍍部分中都動起一道白色的影子,我漸漸又聞到了縹緲的幽香。
她溫柔的手又放在我赤裸的胸上。她鬢邊的垂發不時拂過我的肩膀。我聽見她細細的呼吸就像細細的風雨,細細的風雨中佈進了她的體溫。我不把頭扭開。我看見她白哲脖頸上的一顆黑痣。
我看見光潔而渾實的她的脊背,隱沒在襯衫深處。隱沒了我從未見過的女人的軀體,和女人的花朵……她又走開。她又回來。在我的胸上,把褪了色的紅方塊重新描繪得鮮艷,那才是屬於我的花朵。
然後她輕聲說:“去吧。”
然後她輕聲問:“行嗎?”
然後她輕盈而茁壯地走開,把溫馨全部帶走到遙遠的盼望中去。我相信1床那老混蛋說得對,畫滿!把那紅方塊給我通身畫滿吧,無論出於什麼樣的原因。
1床問我:“你怎麼沒結婚?”
我說:“我才二十一歲。”
l床渾濁的眼睛便越過我,望向宙外深遠的黃昏。
3床那孩子在淡薄的夕陽中喊道:“我媽跟我爸結過婚!”
1床探身湊近我,躊躇良久,問道:“嘗過女人的味了沒有?”
我狠狠地瞪他,但狠狠的目光漸漸軟弱並且逃避。“沒有。”我說。
3床那孩子在空落的昏暗中喊道:“我媽跟我爸結婚的時候還沒有我呢!”
1床不說話。
我也不說。
那孩子說:“真的我不騙你們,那時候我媽還沒把我生出來呢。”
1床問我:“你想看那個女人嗎?”
“你少胡說!”
1床緊盯著我,我閉上眼睛。
很久,我睜開眼睛,l床仍緊盯著我。
我說:“你別胡說。”卻像是求他。
我們一齊看那孩子——月光中他已經睡熟。月光中流動著綿長的夜的花香。
我們便去看她。反正是睡不著。反正也是徹夜呻吟。我們便去看她,如月夜和花香中的兩縷游魂。
l床說他知道她的住處。
走過一幢幢房屋的睡影,走過一片片空地的夢境,走過草坡和樹林和靜夜的蛙聲。
1床說:“你看。”
巨大的無邊的夜幕之中,便有了一方綠色的燈光。燈光裡響著細密柔和的水聲。綠蒙蒙的玻璃上動著她沐浴的身影。幸運的水,落在她身上,在那兒起伏匯聚輾轉流遍;不幸的便濺作水花化作迷霧,在她的四周飄繞流連。
1床說:“要不要我給你講些女人的事?”
“噓——”我說。
水聲停了。那方綠色的燈光滅了。臥室的門開了。臥室中唯有月光朦朧,使得那白色的身影閃閃爍爍,閃閃爍爍。便響起輕輕的鋼琴曲,輕輕的並不打擾別人。她悠閒地坐到窗邊,點起一支煙。小小的火光把她照亮了一會,她的頭發。還在滴水,她的周身還浮升著水氣。她吹滅了火,同時吹出一縷薄煙,吹進月光去讓它飄飄蕩蕩,她順勢慵懶地向後靠一靠,身體藏進暗中,唯留兩條美麗的長腿疊在一起在暗影之外,悠悠搖擺,伴那琴聲的節拍。
l床說:“你不會像我,你還能活。”
“噓——”我說。
她抽完了那支煙。她站起來。月亮此刻分外清明。清明之中她抱住雙肩低頭默立良久,清明之光把她周身的欲望勾畫得流暢鮮明。鋼琴聲換成一段舞曲。令人難以覺察地,她的身體緩緩旋轉,旋轉進幽暗,又旋轉進清明,旋轉進幽暗再旋轉進清明,幽暗與清明之間她的長發鋪開蕩散她的胸腹收展屈伸,兩臂張揚起落,雙腿慢步輕移,她渾身輕靈而緊實的肌膚飄然滾動,柔韌無聲。
1床說:“你不會死,你才二十一歲。”
“噓——”我說。
她轉進幽暗,很久沒有出來。月光中只有平靜的琴聲。
她在哪兒?在做什麼?她跳累了。她喘息著撲倒在地上,像一匹跑累了的馬兒在那兒歇息,在那兒打滾兒,在那兒任意扭動漂亮的身軀,把臉緊貼在地面閉上眼睛暢快地長吁,讓野性在全身縱情動蕩,淋漓的汗水綴在每一個毛孔,心就可以快樂地嘶鳴。
她從暗影中走出來,已經穿戴齊整,端莊而且華貴而且步態雍容。她捧了一盆花,走到窗前,把花端放在窗台。她後退幾步遠遠地端詳,又走近來撫弄花的枝葉,便似有縹緲的幽香襲來。然後,窗簾在花的後面徐徐展開,將她隱沒,只留花在玻璃和窗簾之間,只留滿窗月色的空幻……
1床說:“我給你講一個謎語。你不會死你還年輕,聽我給你講一個謎語。”
一個已經沒人知道了的謎語。沒人知道它的謎面,也沒人知道它的謎底。它的謎面就是它的謎底。你要是自己猜不到,誰也沒法告訴你。你要是猜到了,你就會明白你還沒有猜到你還得猜下去。
我躺在冰冷的儀器下面等她,她沒有來。我們去看她,她的窗戶關著,窗簾拉得很嚴。那盆花在玻璃和窗簾之間,綠綠的葉子長得挺拔。
l床又給3床的孩子講那個謎語。
“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謎語呀?”孩子問。
“歐,這一樣是個謎語。”
我聞著醫院裡所特有的那種味道,等她,她還是沒來;去看她,窗戶關著窗簾還是拉得很嚴。那盆花在玻璃和窗簾之間,在太陽下,冒出了花蕾。
l床用另一個謎語提醒3床的孩子。
“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見的,你說是什麼?”
“是什麼?”
“眼睫毛。”
她一直沒來。她的窗戶一直關著。她的窗簾一直拉得很嚴。玻璃和窗簾之間已綻天鮮紅的花朵,鮮紅如血一樣淒艷。
那孩子一直在猜那個謎語。
“你敢說那不是你瞎編的嗎?”
“歐,當然。傳說那是所有的謎語中最真實的一個謎語。”
有一天我們去看她,她的住處四周嗡嗡嚶嚶擠滿了圍觀的人群。
據說她在死前洗了澡,洗了很久,洗得非常仔細。據說她在死前吸了一支煙,聽了一會音樂,還獨自跳了一會舞。然後她認真地梳妝打扮。然後她坐窗邊的籐椅中去,吃了一些致命的藥物。據最先發現她已經死去的人說,她穿戴得高雅而且華貴,她的神態端莊而且安詳,她坐在籐椅中的姿勢慵懶而且茁壯。
她什麼遺言也沒留下。
她房間裡的一切都與往日一樣。
只是窗台上有一盆花,有一根質地松軟的粗繩一頭浸在裝滿清水的盆裡另一頭埋進那盆花下的土中。水盆的位置比花盆的位置略高,水通過粗繩一點點洇散到花盆中去,花便在陽光下生長盛開,流溢著縹緲的幽香。
D十X
我常有些古怪之念。譬如我現在坐在桌前要寫這篇小說,先就抽著煙散散漫漫呆想了好久:觸動我使我要寫這篇小說的那一對少年,此時此刻在哪兒呢?還有那個上了些年紀的男人,那個年輕的母親和她的小姑娘,他們正在干什麼?年輕的母親也許正在織一件毛衣(夏天就快要過去了),她的小姑娘正在和煦的陽光裡乖乖地唱歌;上了年紀的那個男人也許在喝酒,和別人或者只是自己;那一對少年呢?可能正經歷著初次的接吻,正滿懷真誠以心相許,但也可能早已互相不感興趣了。什麼都是可能的。什麼都不確定。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就在我寫下這一行字的同時,他們也在這天底下活著,在這宇宙中的這顆星球上做著他們自己的事情。就在我寫下這一行字的時候,在太平洋底的某一處黑暗的珊瑚叢中,正有一條大魚在轉目鼓腮悄然游憩;在非洲的原野上,正有一頭饑腸轆轆的獅子在焦灼窺伺角馬群的動靜;在天上飛著一只鳥,在天上絕不止正飛著一只鳥;在某一片不毛之地的土層下,有一具奇異動物的化石已經默默地等待了多少萬年,等待著向人類解釋人類進化的疑案;而在某一個繁華喧囂城市的深處,正有一件將要震撼世界的陰謀在悄悄進行;而在窮鄉僻壤,有一個必將載入史冊的人物正在他母親的子宮中形成。就在我寫下這一行字跡的時候,有一個人死了,有一個人恰恰出生。
那天我坐在一座古園裡的一棵老樹下,也在作這類胡思亂想:在這棵老樹剛剛破土而出的時候,我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是不是剛好走過這裡呢?或者他正在哪兒做什麼呢?當時的一切都是注定幾百年後我坐在這兒胡思亂想的緣由吧?我這樣想著的時候,落日蒼茫而沉寂的光輝從遠處細密的樹林間鋪展過來,鋪展過古殿輝煌落寞的殿頂,鋪展過開闊的草地和草地上正在開花的樹木,鋪展到老樹和我這裡,把我們的影子放倒在一大片散落的斷石殘階上面,再鋪開去,直到古園荒草蓬生的東牆。這時我看見老樹另一邊的路面上有兩條影子正一躍一躍地長大,順那影子望去,光芒裡走著一男一女兩個少年。我聽見他們的嗓音便知道他們既不再是孩子了也還不是大人。說他是小伙子似乎他還不十分夠,只好稱他是少年。另一個呢,卻完全是個少女了。他們一路談著。無論少女說什麼,少年總是不以為然地笑笑,總是自命不凡地說“那可不一定”,然後把書包從一邊肩上瀟灑地甩到另一邊肩上,信心百倍地朝四周望。少女卻不急不慌專心說自己的話,在少年譏嘲地笑她並且說“那可不一定”的時候,她才停下不說,她才扭過臉來看他,但不爭辯,仿佛她要說那麼多的話只是為了給對方去否定,讓他去把她駁倒,她心甘情願。他們好像是在談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麼,這讓我對他們小小的年紀感到尊敬,使我恍惚覺得世界不過是在重復。
“嘿,那兒!”少年說。
他指的是離老樹不遠的一條石凳。他們快步走過去,活活潑潑地說笑著在石凳上坐下。准是在這時他們才發現了老樹的陰影裡還有一個人,因為他們一下子都不言語了,顯得拘謹起來,並且暗暗拉開些距離。少女看一看天,又低頭弄一弄自己的書包。少年強作坦然地東張西望,但碰到了我的目光卻慌忙躲開。一時老樹周圍的太陽和太陽裡的一對少年,都很遙遠都很安靜,使我感到我已是老人。我後悔不該去碰那樣的目光,他們分明還在為自己的年幼而膽怯而羞愧。我只是欣喜於他們那活活潑潑的樣子,想在那兒找尋永遠不再屬於我了的美妙歲月;無論是他的幼稚的驕狂,還是她的盲目的崇拜,都是出於徹底的純情。這時少女說:“我確實覺得物理太難了。”少年說:“什麼?噢,我倒不。”過了一會少女又說:“我還是喜歡歷史。”少年說:“噢,歷史。”不不,這不是他們剛才的話題,這絕不是他們跑到這兒來想要說的,這樣的話在一定程度上是說給我聽的。我懂。我也有過這樣的年齡。他們准是剛剛放學,還沒有回家,准是瞞過了老師和家長和別的同學,准是找了一個諸如談學習談班上工作之類的借口,以此來掩蓋心裡日趨動蕩的願望,無意中施展著他們小小的詭計。我想我是不是應該走開。我想我是不是漫不經心地轉過身去,表示我對他們的談話絲毫不感興趣最好。這時候少年說:“霍,這兒可真曬。”少女說:“是你說的這兒。”少年說:“我沒想到這兒這麼曬。”
少女說:“我去哪兒都行。”我想我還是得走開,這初春的太陽怎麼會曬呢?我在心裡笑笑,起身離去,我聽見在這一刻他們那邊一點聲音都沒有。我猜想他們一定也是裝作沒大在意我的離去,但一定也是慶幸地注意聽我離去的腳步聲。沒問題,也是。世界在重復。
太陽更低垂了些,給你的感覺是它在很遠的地方與海面相碰發出的聲音一直傳到這裡,傳到這裡只剩下顫動的余音;或許那竟是在遠古敲響的鑼鼓,傳到今天仍震震不息。
世界千萬年來只是在重復,在人的面前和心裡重演。譬如,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麼?人應該怎麼活,人怎麼活才好?這便是千萬年來一直在重復的問題。有人說:你這麼問可真蠢真令人厭倦,這問不清楚你也沒必要這麼問,你想怎麼活就去怎麼活好了。就算他說的對,就算是這樣我也知道:他是這麼問過了的,他如果沒這麼問過他就不會這麼回答,他一刻不這麼問他就一刻不能這麼回答。
我走過沉靜的古殿,我就想,在這古殿乒乒乓乓開始建造的時候,必也有夕陽淡淡地照耀著的一刻,只是那些健壯的工匠們全都不存在了,那時候這天下地上數不清的人,現在一個都沒有了。自從我見到那一對少年,我就知道我已經老了。我在這古園裡慢慢地走,再沒有什麼要著急的事了,稀奇古怪的念頭便潮水似地一層層湧來,只不過是毫無用處的樂趣。也可以說是休息,是我給我自己這忙忙碌碌的一生的一點酬勞。一點酬勞而已。我走過草地,我想,這兒總不能永遠是這樣的草地吧,那麼在總要到來的那一天這兒究竟要發生什麼事呢?我在開花的樹木旁仁立片刻,我想,哪朵花結出的種子會成為我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面前的一棵大樹呢?我走在斷古殘階之間,這些石頭曾經在哪一處山腳下沉睡過?它們在被搬運到這兒來的一路上都經歷過什麼?再譬如那一對少年,六十年後他們又在哪兒?或者各自在哪兒呢?萬事萬物,你若預測它的未來你就會說它有無數種可能,可你若回過頭去看它的以往你就會知道其實只有一條命定之路。
這命定之路包括我現在坐在這兒,窗裡窗外滿是陽光,我要寫這篇叫作小說的東西;包括在那座古園那個下午,那對少年與我相遇了一次,並且還要相遇十次;包括我在遇見他們之後覺得自己已是一個老人;包括就在那時,就在太平洋底的一條大魚沉睡之時,非洲原野上一頭獅子逍遙漫步之時,一些精子和一些卵子正在結合之時,某個天體正在坍塌或正在爆炸之時,我們未來的路已經安頓停當;還包括,在這樣的命定之路上人究竟能得到什麼——這誰也無法告訴誰,誰都一樣,命定得靠自己幾十年的經歷去識破這件事。
我在那古園的小路上走,又和少年少女相遇。我聽見有人說:“你不知道那是古樹不許攀登嗎?”又一個聲音囁嚅著嘴強:“不知道。”我回身去看,訓斥者是個騎著自行車的上了些年紀的男人,被訓斥的便是那個少年。少女走在少年身後。上了些年紀的男人板著面孔:“什麼你說?再說不知道!沒看見樹邊立的牌子嗎?”少年還要說,少女偷偷拽拽他的衣裳,兩個人便跟在那男人的車邊默默地走。少女見有人回頭看他們,羞赧地低頭又去弄一弄書包。
少年還是強作鎮定不肯顯出屈服,但表情難免尷尬,目光不敢在任何一個路人臉上停留。
世界重演如旭日與夕陽一般。
就像一個老演員去劇團領他的退休金時,看見年輕人又在演他年輕時演過的戲劇。
我知道少女擔心的是什麼,就好像我記得她曾經跟我說過:她真怕事情一旦鬧大,她所苦心設計的小小陰謀就要敗露。我也知道少年的心情要更復雜一點,就好像我曾經是他而他現在是我:他怎麼能當著他平生的第一個少女顯得這麼弱小,這麼無能,這麼丟人地被另一個男人訓斥!他准是要在她面前顯擺顯擺攀那老樹的本領,他准是吹過牛了,他准是在少女熱切的慫恿的眼色下吹過天大的牛皮了,誰料,卻結果弄成現在這副狼狽的模樣。
我停一停把他們讓到前面。我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身後走。我有點兔死狐悲似的。我想必要的時候得為這一對小情人說句話,我現在老了我現在可以做這件事了,世界沒有必要一模一樣地重復,在需要我的時候我要過去提醒那個騎車的男人(我想他大概是古園的管理人):喂,想想你自己的少年時光吧,難道你沒看出這兩個孩子正處在什麼樣的年齡?他們需要羨慕也需要炫耀,他們沒必要總去注意你立的那塊臭牌子!
我沒猜錯。過了一會,少女緊走幾步走到少年前邊走到那個男人面前,說:“罰多少錢吧?”她低頭不看那個男人,飛快地摸出自己寒傖的錢夾。
“走,跟我走一趟,”那個男人說,“看看你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哪個學校的。”
我沒有猜錯。少年躥上去把少女推開,樣子很凶,把她推得遠遠的,然後自己朝那個男人更靠近些,並且瞪著那個男人並且忍耐著,那樣子完全像一頭視死如歸的公鹿。年輕的公鹿面對危險要把母鹿藏在身後。我看見那個男人的眼神略略有些變化。他們僵持了一會,誰也沒說話,然後繼續往前走。
我還是跟在他們身後。如果那個男人僅僅是要罰一點錢我也就不說什麼,否則我就要跟他談談,我想我可以提醒他想些事情,也許我願意請他喝一頓酒,邊喝酒邊跟他談談:兩顆初戀的稚嫩的心是不能這麼隨便去磕碰的,你懂嗎?任何一個人在戀愛的時候都比你那棵老樹重要一千倍你懂嗎?你知不知道你和我是怎麼老了的?
三個人在我前面一味地走下去。陽光已經淡得不易為人覺察。
這古園著實很大,天色晚了游人便更稀少。三個人,加上我是四個,呈一行走,依次是:那個上了些年紀的騎車的男人、少年、少女和我。可能我命定是個乖僻的人,常氣喘吁吁地做些傻事。氣喘吁吁地做些傻事,還有胡思亂想。
漸漸的,我發現騎車的男人和少年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了。我一下子沒看出這是怎麼回事。只見那距離在繼續拉大著,那個男人只顧自己往前騎,完全不去注意和那少年之間的距離。我心想這樣他不怕他們乘機跑掉嗎?但我立刻就醒悟了,這正是那個男人的用意。歐,好極了!我決定什麼時候一定要請這家伙喝頓酒了。
他是在對少年少女這樣說呢:要跑你們就快跑吧,我不追,肯定不追,就當沒這麼回事算啦,不信你們看呀我離你們有多遠了呀,你們要跑,就算我想追也追不上了呀——我直想跑過去謝謝他,為了世界在這個節骨眼上沒有重演。我心裡輕松了一下,熱了一下,有什麼東西從頭到腳流動了一下,其實於我何干呢?我的往事並不能有所改變。
但少年沒跑。他比我當年干得漂亮。他還在緊緊跟隨那男人。
我老了我已經懂了:要在平時他沒准兒可以跑,但現在不行,他不能讓少女對他失望,不能讓那個訓斥過他的男人當著少女的面看不起他,自從你們兩個一同來到這兒你就不再是一個人了你就不再是一個孩子,你可以膽怯你當然會膽怯,但你不該跑掉。現在的這個少年沒有跑掉,他本來是有機會跑的但他沒有跑,他比我幸運。他緊緊跟著那個男人。現在我老了我一眼就能看得明白:他並非那麼情願緊跟那個男人,他是想快快把少女甩得遠遠的甩在安全的地方,讓她與這事無關。這樣,他與少女之間的距離也在漸漸拉大。
少女慢慢地走著,仿佛路途茫茫。她心裡害怕。她心裡無比沮喪。她在後悔不該用了那樣的眼色去慫恿少年。她在不抱希望地祈禱著平安。她在想事情敗露之後,像她這樣小小的年齡應該編一套什麼樣的謊話,她心亂如麻,她想不出來,便越想越怕。
當年的事情敗露之後,我的爺爺問我:“你為什麼要跑掉?”他使勁沖我喊:“你為什麼要跑掉!”我沒料到他不說我別的,只是說我:“你為什麼跑掉!”他不說別的,以後也沒說過別的。
我跟在少女身後,保持著使她不易察覺的距離。我忽然想到:當年,是否也有一個老人跟在我們身後呢?我竟回身去看了看。當然沒有,有也已經沒有了。我可能真是乖僻,但願不是有什麼毛病。
少女也沒有跑掉。她一直默默地跟隨。有兩次少年停下來等她,跟她匆匆說幾句話又跟她拉開距離。他一定是跟她說:“你別跟著你快回家吧,我一個人去。”她呢?她一定是說:“不。”她說:“不。”她只是說:“不。”然後默默地跟隨。在那一刻,我感到他們正在變成真正的男人和女人。
那個上了些年紀的男人最後進了一間小屋。過了一會,少年走到小屋前,猶豫片刻也走進去。又過了一會少女也到了那裡,她推了推門沒有推開,她敲了敲門,門還是不開,她站在門外聽了一會,然後就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她坐下去的樣子顯得沉著。這一路上她大概已經想好了,已經豁出去了,因而反倒泰然了不再害什麼怕,也不去費心編什麼謊話了。她把書包抱在懷裡,靜靜地坐著,累了便雙手托腮。天色迅速暗下去了。少女要等少年出來。
我也坐下,在不驚動少女的地方。我走得腰酸腿疼。我一輩子都在做這樣費力而無用的事情。我本來是不想看到重演,現在沒有重演,我卻又有點悲哀似的,有點孤獨。
當年嚇得跑散了的那一對少年這會兒在哪兒呢?有一個正在這兒寫一種叫作小說的東西。另一個呢?音信皆無。自從當年跑散了就音信皆無。
我實在是走累了。我靠在身旁的路燈桿下想閉一會眼睛。世界沒有重演,世界不會重演,至少那個騎車的男人沒有重演,那一對少年也沒有重演他們誰也沒有拋下誰跑掉。這真好,這讓我高興,這就夠了,這是我給我自己這氣喘吁吁的一個下午的一點酬勞。那對少年不知道,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正像我也不知道當年是否也有一個乖僻的老人跟在我們身後。大概人只可以在心裡為自己獲得一點酬勞,大概就心可以獲得的酬勞而言,一切都是重演,永遠都是重演。我老了,在與死之間還有一段不知多長的路。大魚還在游動,獅子還在散步,有一顆星星已經衰老,有一顆星星剛剛誕生,就在此時此刻,一切都已安頓停當。但在這剩下的命定之路上能獲得什麼,仍是個問題,你一刻不問便一刻得不到酬勞。
我睜開眼睛,路燈已經亮了,有個小姑娘站在我面前。她認真地看著我。看樣子她有三歲,懷裡抱著個大皮球。她不出聲也不動,光是盯著我看,大概是要把我看個仔細,想個明白。
“你是誰呀?”我問。
她說:“你呢?”
這時候她的母親喊她:“皮球找到了嗎?快回來吧,該回家啦!”
小姑娘便向她母親那邊跑去。
Y十X
Y=50億個人=50億個位置
Y=50億個人=50億條命定之路
Y=50億個人=50億種觀察系統或角度
“測不准原理”的意思是:實際上同時具有精確位置和精確速度的概念在自然界是沒有意義的。人們說一輛汽車的位置和速度容易同時測出,是因為對於通常客體,這一原理所指的測不准性太小而觀察不到。
“並協原理”的意思是:光和電子的性狀有時類似波,有時類似粒子,這取決於觀察手段。也就是說它們具有波粒二象性,但不能同時觀察波和粒子兩方面。可是從各種觀察取得的證據不能納入單一圖景,只能認為是互相補充構成現象的總體。
“嵌入觀點”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們是嵌入在我們所描述的自然之中的。說世界獨立於我們之外而孤立地存在著這一觀點,已不再真實了。在某種奇特的意義上,宇宙本是一個觀察者參與著的宇宙。
現代西方宇宙學的“人擇原理”,和古代東方神秘主義的“萬象唯識”,好像是在說著同一件事:客體並不是由主體生成的,但客體也並不是脫離主體而孤立存在的。
那麼人呢?那麼人呢?他既有一個粒子樣的位置,又有一條波樣的命定之路,他又是他自己的觀察者。在這樣的情況下要猜破那個謎語至少是很困難的。那個謎語有三個特點:
一、謎面一出,謎底即現。
二、己猜不破,無人可為其破。
三、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
(此謎之難,難如寫小說。我現在愈發不知寫小說應該有什麼規矩了。好不容易忍到讀完了以上文字的讀者,不必非把它當作小說不可,就像有些人建議的那樣——把它當作一份讀物算了。大家都輕松。)
一九八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