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軋軋軋」的縫紉機聲驟然全停,世界輕鬆了下來。暖洋洋的太陽從稀里歪斜的小窗戶裡照進來,光柱中飄著無數飛塵。人們紛紛伸懶腰、打呵欠,互相瞧瞧,張張蒼老而呆板的面孔都像是融化了,從眼窩和嘴角現出淡淡的笑來。半小時午餐時間到了,喘口氣的時間到了,盡情笑罵一陣子的時間也就到了——這是照例的規矩,就像是西方的愚人節。
最幸福的人就在於他們有一種天賦——自行其樂。「什麼叫福分?你他媽覺著是福分,那就是福分,喊!」這理論是熨活兒的白老頭嚼著饅頭夾臭豆腐時發明的。至於是誰熱情傳播的卻搞不清,反正所有的人都信服。也許這理論與阿q的精神勝利法相近,可總共這八個半人(有一個雙腿癱瘓的小伙子只能算半個人)誰也不知道阿q是什麼,倒是有人知道魯迅。為了他是否也住在中南海,大伙昨天剛剛探討過,儘管那個癱瘓小伙子表示了不同意見,但最後大伙還是同意了白老頭的見解:那麼有名的人、還用說?喊!
搪瓷缸子響了一兩陣,這間低矮的老屋裡瀰漫著濃厚的韭菜館味兒。「擱了幾毛錢肉?」「肉?哼,舌頭肉!」於是世界又是那麼安靜了。別忙,逗悶子的合適話題眼下還沒找到。
後窗戶外傳來汽車急剎車的聲音,人們一齊停止了咀嚼,支稜起耳朵。「活膩啦!」準是什麼也沒軋著;又一陣發動機的隆隆聲,汽車開遠了。序幕也就拉開了。
「昨天下班,」瞇縫著兩隻小圓眼睛的夏大媽向前探了一下脖子,急忙把嘴裡的一塊烙餅嚥下去,「昨天下班,」她又趕緊喝了口水,作了一次深呼吸,「昨天下班,差點沒把我嚇死,走著走著,脊樑後頭就是這麼一響。」
「媽呀!怎沒把你噎死呢!」坐在對面的「小腳兒」掰了一塊菜包子扔進嘴裡,「就這點屁事,我還當你撿了個金剛鑽呢。」她撇一下嘴,轉過臉去,右腿搭在左腿上,四五寸長的纏足得意地擺動幾下。
癱瘓的小伙子邊吃邊扒拉著算盤:「夏大媽,您這月半天事假半天病假,扣你九毛二。」
「我回頭一看,」夏大媽接茬說:「胡同這麼窄,汽車這麼寬,我可往哪躲?我這個跑呀……要是你那兩隻寶貝腳,非給汽車打眼兒,沒治兒。」她瞅空報復了「小腳兒」一句。「趕我跑到胡同口,汽車才開過去。幾個小學生說是『紅旗』;光聽人說紅旗車,可咱壓根兒也不知道什麼樣的算紅旗車,你說……」她在腿上拍了一巴掌,似乎頗為沒能把紅旗車看個仔細而遺憾。
眾人聽到「紅旗」都肅然得沒有了笑聲,只有白老頭不以為然地「喊!」了一聲說道:「你可真算白活。紅旗車?個兒大!漂亮!窗戶上的玻璃槍子兒打不透,德國造兒,全那樣!」他的目光一和癱小伙子的目光相遇了,於是又補充道:「眼下中國也試驗成功了,坐那車的全是中央的名人,早年馬連良……」聽見癱小伙偷偷地笑,白老頭含糊了。
然而「小腳兒」卻獨自吃吃地笑了起來,眾人越是罵她「瘋老婆子」,她越是笑得前仰後合了。
「叫車,叫車!這兒瘋了一個!」白老頭一本正經地朝門口跑去。「今兒早晨一來,我就看她屁股不像屁股,臉不像臉的了……」
「白大爺,一天事假,兩半天兒病假,扣您一塊八毛五。」癱小伙兒又算清了一筆帳。
「扣吧扣吧,省得錢多賊惦記。」白老頭在門旮旯蹲下來,慷慨地說,眼睛卻仍舊看著「小腳兒」,一臉得意而狡猾的笑。
「小腳兒」終於止住了笑,卻打起嗝逆來:「呃!剛才這老東西說我,」她戳了夏大媽一指頭,「呃!我非給汽車打眼不可,呃!我要是給紅旗車打了眼兒,可他媽算我造化了,呃!消消停停一躺,來倆勤務兵侍候我,吃香的喝辣的,呃!」
「您還抽點什麼不?」白老頭瞇縫起眼睛湊過來,臉上又換了一副恭維的神情。
「咯!那是!」小腳兒「斜掃了白老頭一眼,板起面孔。」白老頭子——哼!到那咱我還未准用你呢;白老頭子!買兩條中華過濾嘴兒去。「
「喳!」白老頭應道,隨即抓起「小腳兒」的手,認真地號起脈來。「您是醒著呢嗎?」他又說。
「小腳兒」搡了他一把:「怎麼著?他撞了我!」瞧她的意思,彷彿「造化」絕不是什麼難事。
「就沖您這把糟骨頭?還消消停停一躺呢?是消消停停一躺——在太平間,要不火葬場。」白老頭撅斷一根火柴,不緊不慢地剔著一嘴黃牙。
「小腳兒」圓睜著眼睛沒了詞兒,事情真有點窩囊了。「我死了有我兒子呢!」她忽又來了精神。
「兒子死了還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這山挖一點就會少了點,有什麼挖不完呢?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癱小伙子唸經一樣地自言自語,頭不抬,眼不斜,清理著帳目,咬著半拉火燒。
「你兒子怎麼著?」有人感興趣地問。
「他得給我兒子找房結婚!我兒子三十二了,對像二十九了,著哇!」「小腳兒」眼睛都亮多了,雖說菜包子滾到了地上,「這回算抄上了!房管所那破房咱還是看不上了,得他媽給我一個單元,有廚房有廁所的。我兒子兒媳婦住一間,我自個兒住一間……」
白老頭捅捅她:「我提個醒兒——你可早讓車撞死了。不要緊!那間房我替你住著,將來還能給你看看孫子什麼的。」他又聳聳鼻子,大約流些眼淚也容易,「你就算積了陰德,下輩子准托生只好東西。」
有人剛要笑,可是話又被另一個老太太接了過去。說是老太太,其實也並不怎麼老,不過是拔了滿口的牙一直沒鑲上,外加有點哮喘。嗓子裡的「小哨兒」一響,她說道:「不知怎的!讓汽車撞著也分個命好命歹。我們老頭子地震那年讓車撞折了腿,是農村的手扶拖拉機撞的,你訛誰去?開車的窮得叮噹響,怪可憐的……可我們老家有個傻丫頭去年讓一輛『上海』撞死了,怎麼著?一千塊錢!一千哪!才是輛『上海』……」
眾人的眉毛都皺成八字,嘴張得唯恐不圓。這兒再沒什麼開玩笑的意思了,每個人都放慢了咀嚼的頻率,似乎盤算著什麼。一時老屋裡頗有些寂寞,就連白老頭臉上也沒有了狡猾的笑紋。
「羅嬸兒病假三天,扣您兩塊七毛七。」唯癱小伙子例外。
「要是我,」被稱作羅嬸兒的說,「我就不要那一千塊錢,多少錢也有花完的時候,我讓他們給我找個正式工作,或者給坐『紅旗』的他們家當保姆就行。我們有個老街坊,不知哪輩子積了德,在一個大幹部家當保姆,人家順手給你點什麼破的舊的,用不著的,吃不了的,就他媽夠你一發。當然,給我分個正式工作也行……」
眾人眉間的豎紋一齊消失,可以算茅塞頓開。
「要不還得說是現在好?」專管釘扣子的盧奶奶從老花鏡上頭挑著一隻眼(對了,她只有一隻眼)看著大伙,也有了感觸,「早年我們老頭子給個開藥鋪的掌櫃的拉包月車,十冬臘月我抱著我們大閨女去找他,他從廚子那兒給大閨女拿了塊年糕,還不挨了頓罵?有錢的吃什麼?吃……」她伸開兩手的拇指和食指,似乎中間是偌大的一個碗或者盤,「吃、吃」了半天,終於也沒「吃」出什麼來。花鏡後面的一隻眼眨了又眨,「你瞧,頭兩天我們老頭子還念叨著……噢,吃綠毛烏龜,還讓海軍撈了活對蝦,空軍給運……」
「那是林彪J您弄混了。」癱小伙子雙手捧腮,似笑非笑地說。
「喊!」白老頭咧著嘴站起來,就地轉了個圈又在凳子上坐下,「你可跟著瞎摻和呀?林彪又成藥鋪掌櫃的了吧,你又吃了林彪的年糕了吧,老了老了弄個歷史問題你可怎麼跟兒女交代!」哄笑聲中,盧奶奶慢慢合攏伸開的手指,滿臉羞愧地笑了一會兒,不言語了。
人們重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
「要是我,說什麼也得讓他們把我們他爸調回北京來,支援三線時說是三年就回來,這可倒好,我們『小援子』今年都十三了。」牆角處有人歎了口氣。
火爐前有人點了支煙:「甭提了,要是我,能求他們幫著把我兒子從雲南轉回來就行了。」
「還得給分個正式工作!」柱子後頭吐出了一口痰,「我們二小子從內蒙回來兩年多了,一直分配不出去。要是紅旗車開到廠門口,下道命令?廠長也得屁顛屁顛的!可惜……」
「唉!也甭貪心不足,能給咱老姐們兒長几塊工資就行啊……」
低矮的老屋裡又一次沉默了,說是水足飯飽後的發呆,顯然不準確,因為一雙雙眼睛都閃著一種奇異的光——嚮往的光?欣喜的光?還是如願以償的光?說不好。總之,是這間東倒西歪的小車間裡罕見的光,是這些年過半百的眼睛裡少有的光。人們像一尊尊石像,直勾勾地望著一個固定的地方。有的在摳腮邊的痣,有的在掀鼻孔裡的毛,有的從鼻孔裡摳出些東西來在手指間探著……好像都在諦聽著什麼福音。
「冰——棍兒!」深秋的風送進來一聲悠長的呼喚,竟把人們從那忘我的境界中喚醒過來。
「唉,我可不想讓汽車撞死。」不知是誰最先恍然大悟了。小巷深處響起一陣開心的笑。夾雜著庸俗的污言穢語。
「軋軋軋」的縫紉機聲響了,世界又緊張起來。
一九七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