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噩夢混淆
沙漠一片昏黃。
天地似歸洪荒。
血色的雲霞和那蒼白的飄動中,裹挾著詩人島近乎哀求的責問——
「丹,難道你也要離開我嗎?」
水,像似被沙吸乾了。詩人島的聲音沙啞——
「青的不辭而別,已經在我心上紮了一刀了。丹,你也要我死嗎?」
魂,像似被風吹散了。詩人島的憤怒也是有氣無力——
「死是一件可怕的事嗎?不哇,那是愛者的宿命。但是,但是你們可以傷我,可以讓我死,卻不能這樣對待我們的『丹青島』哇!那是我從小的理想,是生命從一開始就有的夢呵!怎麼,你們都給忘了?我們的憧憬,我們的誓言,我們的夢,這麼快就能忘嗎?在我眼裡你們美若天仙,你們威若神明,你們一向就是真理呀!可我不是。只有我不是。我從小就是個醜陋的孩子,醜陋的孩子一生都在夢見你們,一生只求和你們在一起,一生就只有這一件事是他的榮耀。什麼「詩人」吧,那不過是平庸的白晝加給我的一個無聊的頭銜。所有的詩都不能接近我的夢,都不如那些夢更珍貴,都不如我夢中的你們更美好,不如跟你們在一起更能讓我快樂,讓我高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配不上青,我可以去死,為了『丹青島』的完美我可以去死,但是我求你了丹!你別走,你不僅不要走你還要把青也找回來。然後嘛,我怎樣都行。然後讓我的一片癡心隨風吹散,順水漂流,隨便到哪兒去都好。只要丹你別走,還在這島上,和青在一起,有丹有青有這個小小的海島以及這世界就仍然還是個美麗的地方。讓我走,讓我們苦心經營的這個小小的海島留下來陪伴你們。那樣,即便我形消魄散,即便我死無葬身之地,我的夢也就不會死去,我的靈魂不管漂泊何處我都會因為『丹青島』的存在而感到欣慰。像以往一樣快樂。你知道嗎,看著你們倆在一起,沒有猜疑也沒有忌妒,沒有中傷所以連一點點防範都沒有,我是多麼快慰,多麼感謝命運的賜福哇!為什麼?為什麼難道你還不知道?就因為那是美麗的女子應該在的地方,是高貴的心靈應該在的地方,是我的丹和青應該在的地方。美麗的地方,並不是指這個有著確定的經緯度的小島,而是指自打我來到人間就有的那個夢——一個不僅僅是夢的夢願,而非那塊平庸的大陸上的慾望,那種等級兮兮的現實中可以實現的玩意兒。我是說你們生來就應該在的地方絕不是那塊僵死的大陸,那種無聊的白晝!丹你千萬不要回到那種地方去。丹你不要走,你和青就在這小島上吧這是你們應該在的地方!讓我的心願圍繞你們,保護你們,讓我飄散的靈魂去為你們探路。丹,去把青也找回來吧,農耕為生,詩畫為樂,我們曾經不是這樣說的嗎?如果最終我不能在天上同你們匯合,那就讓我在這海浪裡永遠地守候吧,守護這小島,等待你們再度馭風而降,順水漂來……也讓那塊平庸的大陸永遠有個可以眺望的方向,為那些平庸的現實保存住一個永遠的夢吧……」
「但我要過正常的生活!」那一縷蒼白的飄動中,忽然飄動起娥的回答。
「只是為了問問要上學嗎?」丁一問道。
「不,不單是為了問問,也是為了我自己。」
「什麼是正常,娥你告訴我什麼是正常嗎?」
沒有回答。只有飄動。
「娥你這是墮落,這是墮落呀娥!難道真像詩人島說的那樣,我們的誓言就那麼容易忘記嗎?」
「不,我看倒是你忘了。你還記得我們的誓言是什麼嗎?」
「是愛!」
「但,是自由的愛!」
只有沙,嘶嘶地吸乾著水;只有風,噓噓地耗散著魂。丁一頹然坐倒在漫漫無邊的黃沙上。
兄弟,那丁問我,難道我跟娥跟薩,我們不是自由的嗎?/哥們兒,我說,難道娥不能自由地又愛上了商周嗎?難道薩不可以自由地離開你的戲劇,去陪伴她一向傾心的秦漢嗎?/唔,你可真會說,你可真會說呀我的老兄!可照這樣咱就什麼也別談了,不管什麼事,不管什麼事只要前面加上個「自由」豈不就都是正當了?/我只知道這是事實,這就是你想要的真實。/不,我可不想要這樣的真實!
「那你就得要你不想要的——權力!」血色的雲霞中忽又響起了依的聲音。
「權力?」
「對,就是你聲稱要放逐的那種權力。」
「為什麼?」
「你會看到的。或者其實,你已經看到了。」
血色的雲霞急劇變幻形狀,湧動著,聚集著,撕扯著,浮升與沉落……絲絲塊塊,浸染著遍地黃沙,浸染著漫天荒風,和那一縷蒼白的飄動——剎那間令其顯形為一條血染的衣裙……血色點點如花,血流縱橫如樹,緩緩洇淌有如哀歌,向著丁一的腳下蔓延……於是,便聽見了畫家青的哭泣,便聽見了畫家丹的喘息,以及聽見了「丹青島」上那一記沉重的斧聲……斧聲在黃沙飛捲之中傳播,在四野空茫之中漫散,在天地洪荒中間撞起心動般「通通」的迴響……沙礫與荒風,絲絲與塊塊的雲霞,隨之化作萬千蝴蝶,巨大如斗或細小如沙,粗獷如鑿或精巧如繡,隨那漫天哀歌盲目飛舞……我與丁一也似化蝶而飛,在那五彩繽紛卻又是荒茫如漠的群流中不知所往……
149.詩人遺句
媒體的報道非常簡單:詩人島用斧頭砍死了畫家丹,而後投海自盡。畫家青則不知去向。有些小報還刊出了詩人島最後的遺作,其中有這樣一句:
一切話語都被白晝之王所廢
惟夜的眼睛,可以區分美麗
150.娥的信
那期刊登了「丹青島悲劇」的報紙下壓著一封信,一看即知是娥的親筆:
「我走了,暫不知落腳何方。問問跟商周去了;她對那些遙遠的地方,就像對童話一樣癡迷。我會永遠記得我們的戲劇,人應該永遠記得心中的夢想——「記得」二字,說出了它們應該在的地方。你要保重,像我們曾經說過的那樣:對這個人間保持信心。順便再說一句:秦漢是不會娶薩的,他連來生來世都已經許給了鷗。」
沒有台頭,沒有落款,也沒有時間。
什麼意思?她這是什麼意思?/我說:你是指這最後一句?/是呀是呀我倒忘了,那丁冷笑道:她要的是正……正常的結尾!/娥是一片好意。/好意?其兄把秦漢許給了鷗,其妹就可以把丁一交給薩去照看,是嗎?/說什麼哪,什麼亂七八糟的呀你這都是?
那丁搖頭不語,似笑非笑。
我見他神情忽顯怪異,目光漸趨散亂。我覺這廝週身滯脹,雖血流奔突,穴脈震跳,卻是手腳冰涼,似有一股至寒之氣自五體之端「嘶嘶」滲入,及至匯於胸腹又凝成一團灼燙,左衝右突,無路疏引。
喂,丁一!那丁惟頻頻若笑,淚落潸潸,兼以號啕亂走,頓足捶胸……那模樣不由得讓人想起當年不能與「小姐姐」共浴時的悲憤,或見「白雪公主」香消玉殞時的哀絕,但情勢之緊急、危重卻屬空前。我正暗自叫一聲「不好」,那廝已然一個踉蹌栽倒在地。
怎麼啦你,哥們兒?丁一!丁一你醒醒,你醒醒!喂喂,快來人哪……
但周圍沒有別人。我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他又睜開眼來,翻一個身,一臉自嘲似的眺望窗外。窗外是一派虛虛白白的冬日天光。
哥們兒你要緊不?/要什麼緊?還有什麼緊可……可要?/不行咱上醫院!/那些不見天日的地道嗎?算了吧。/諤琠你弄不好會有危險。/你不是不怕死嗎?你不是說,我死了你還是你嗎?/唉唉,可憐的丁兄你又忘啦,是你死了我還是我。/賮L所謂,無所謂,那廝淡然笑道,依你看,這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世界真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嗎?
這最可怕。「哀莫大於心死」,這是最最可怕的。回首以往,多少夢旅行途不是至此歸於敗廢,多少才人智士不是由此步入迷荒,多少艱苦卓絕不是因此而化為烏有!當白晝之王廢黜了一切話語,便同時斬斷了人的前途——兌現了它對糜菲斯特的許諾,或原本那就是他倆之間預謀的作弊。
唉唉,自由與夢想之間,上帝的手指向何處?
151.求夢
中醫的診斷是:血壅氣滯,陰陽失衡。
西醫則認為是:腹中那株蒼白而污穢花正又蓄勢待發。
我與那丁又住進了洞窟般晝夜難分的病房。我是盡我的義務,既已承諾「不離不棄」當然就要奉陪到底。而那丁一,此番倒是一派超然物外、處亂不驚的氣度,兩眼一閉說:就讓這戲劇有個正常的結尾吧。隨後,護士讓他吃藥他便吃藥,給他打針他便打針,大夫領他去哪兒他就去哪兒,讓他接受怎樣的光照他就接受怎樣的光照,概不多問。
丁一呀你這是幹嗎!/兄弟,咱也該讓醫學贏一回啦。/啥意思?/你忘啦,上一回他們輸得可有多不情願?
白晃晃和綠森森的大褂走了一撥又來一撥,圈圈圍定,冷冰冰或軟綿綿的手探遍丁一之處處……實習的女學生們面有怯色,進修的女大夫們早已熟視無睹,溫文爾雅的老教授動嘴不動手,其弟子的手段卻是不敢恭維……該丁於是一次次被命令脫光,於眾目睽睽之下翻來覆去。我發現這廝真也是修煉出來了吧——風動,樹動,那朵滄桑之花卻處之泰然,如在無人之境。
我心下倒不免犯了嘀咕:這是凶照,還是吉相?/那丁坦然笑答:瞅機會走你的吧,讓我最後再給他們做一回教具。
說話間他揚鼾赴夢。
老教授暗暗搖頭。男女弟子們心領神會,便齊心攜力將那丁抬上單架,雪白的被單從頦下一直包到腳尖,若非還露一張蒼白並附微鼾的面孔,那光景就可以直接去火化了。
怎麼著哥們兒,等死乎?/NO,求夢也!/那是我的事呀,老弟。/諡J如此,兄何不去?/我說:怎奈此身無置處,/他道:昏燭一把化煙飛。/我說:可知此去蒼茫路?/他道:化夢逐魂不思歸。
擔架車輕游慢蕩就像在水上漂移,經條條暗道,過幽幽洞窟,聞唏噓之哀歎,越恍惚之光流……於是乎,我們一忽兒夢得「山重水復」,一忽兒夢得「柳暗花明」……
152.彌留之夢
「媽說阿秋長得比我好看一百倍。」
少女阿春領著丁一穿過安靜的廳廊,走過一樹樹盛開的海棠花,去尋那一縷時隱時現的琴聲。
「那個彈琴的人是誰?」
「大哥哥。」
「你哥哥?」
「不是的不是的,是大哥哥。」
丁一若有所悟,悄問阿春:「現在能把那個秘密告訴我了吧?」
阿春抿著嘴笑,半天才說:「你真想知道嗎?」
丁一附耳過去。阿春溫熱的鼻息噴在丁一臉上:「他們,他們有時候……」
「有時候咋了?」
「有時候他們都不穿衣服。」
「真的呀?」丁一滿臉驚疑。
阿春卻「咯咯」地笑著看他,似渾然不解其妙,又似懵然而有所覺知。
「啥時候?」
「他們一起彈琴、跳舞的時候。」
「你騙人!」
「阿秋,阿秋!」少女阿春就喊她的姐姐:「阿秋我騙人了嗎?」
浩蕩的春風中便走來阿秋,也不答話,只管拉起丁一的手來款款起舞。那舞步似具魔力,不由得你不跟隨著她去……素白的衣裙飄飄展展如滿樹繁花,飛飛揚揚似春潮湧動……
「阿春說的是真的嗎?」丁一問。
阿秋默不作聲,只一味地跳舞。
「阿春說你比她漂亮一百倍。」
阿秋只一味地跳舞,默不作聲。
「我們可不可以,也像阿春說……說的那樣?」
樹靜風息,奔湧的春潮瞬間沉寂。丁一才發現面前的女子並非阿秋,而是泠泠。泠泠拉起丁一的手,在上面寫了兩個字,隨即她窈窕的身形便一縷煙塵似的飄散進黑夜,或藏入夜之黑衣。
接著,彷彿換幕間的暗場,昏黑之中旁白似的響起了秦漢的那句話:「你把自己交給誰,你也就是在向誰要求著同樣的權力……你把自己交給誰,你也就是在向誰要求著同樣的權力……你把自己交給誰就是在向誰要求著同樣的權力……」丁一張開手看看,以為是「泠泠」,卻是「叛徒」二字赫然掌心。
丁一頹然跌倒,彷彿跌進一眼漆黑的深井,無依無著,只一味地跌落,墜落……墜落得越來越快,是不是掉進了連光陰也無力掙脫的黑洞?
幸好有人接住了他。
一看,竟是久別的姑父。
「這是哪兒呀,姑父?」
「這是沒有鐘錶的時間。」
「您真的找到能讓時光倒流的方法了?」
姑父搖頭又點頭,點頭又搖頭。
「告訴我,姑父!」
「我是來告訴你另一句話的。」
「另一句?什麼話?」
「別做叛徒,盡量別做叛徒。可是我跟你說吧爺們兒:有一種叛徒——我是說有一種,倒是最懂得愛的。」
「您找到馥了?」
姑父點頭又搖頭,搖頭又點頭。
「馥在哪兒?」
「在沒有鐘錶的時間裡。」
「她是烈士了?」
「她是愛人。」
「姑父,您能帶我走嗎?」
姑父的身形於是漸虛漸淡。
「姑父!我能跟您到沒有鐘錶的時間裡去嗎?」
姑父的身形於是漸漸融化。
「姑父!姑父!」
轟然一片燈色光流,亮如白晝。
姑父消形匿跡之處走來一位老者,白髮緇衣,但面目模糊。
這是誰?那丁問我。/賵膨虴痚伔}紅塵之道的那一位老前輩。/諤琠Q沒見過?/那時你睡了。哦不,那天你醉了。
「哦,前輩別來無恙?」
「怎麼樣,」那老者說:「此丁已悟,爾復何言?」
「怎見得此丁已悟?」
「你沒聽他說嗎,『化夢逐魂不思歸』?」
「先生差矣,先生忽視了前一句——『可知此去蒼茫路』。所以,這丁分明是已經明白:即便『化夢逐魂』也依然是一條無盡無休的『蒼茫路』,哪裡會有先生所說的那一處『無苦無憂的極樂之地』?」
「那麼『不思歸』又作何解,這總是他自己說的吧?」
「哈哈,哈哈哈……『蒼茫路』豈有歸處?豈有終點?還是那句話:無限,可哪兒來的終點?終點,又怎麼能是無限呢?」
「驕狂,驕狂,簡直是無端的驕狂!」那老者又有些惱了。
「晚生得罪,還望前輩海涵。」
「年輕驕狂會讓你閉目塞聽!你可聞那丁心底已動殺機?」
「已動殺機?倒看不出。」
「心生怨恨,便已是動了殺機!難道非要他也鬧出『丹青島』上的慘劇不成?」
這倒讓我大吃一驚:是嗎,丁一?
那丁不語,昏沉沉猶在夢中。我伏面其身,貼耳其心,果然聽得「呯,呯,呯」一陣緊似一陣的——含怒含憤的心動,還是含恨含怨的斧聲?
哥們兒你咋回事?/兄弟,我說過了,能走你就快走吧,這兒沒你的事啦!/何故如此驚慌?/我……我……我看那詩人島的憤怒,真也是可……可以理解。/丁一!/我看那畫家的背信棄義真也是令……令人忍無可忍!/丁一你要幹嗎?/鬼知道!/丁一!你想怎樣?/沒你的事,這兒沒你的事……
「唉唉,可憐,可悲,可歎!生即是苦,生即是難,生即是無窮無盡的煩惱哇……」那老者搖頭歎罷,化風化雲而去。
佇望那風消雲去處,我獨暗忖:照此說法,豈非一言可蔽——再沒有什麼比活著更煩惱的事了?可是可是,死就可以斷絕煩惱了嗎?死,終於又能帶我到達何處?除非是無。除非是感受到徹底之無。除非是對徹底之無也無感受。除非是對徹底之無的無感受也無……然而然而,我忽又記起了我之為我的原因了:心識不死。我忽又記起上帝說給約伯的那句話了:我創造世界的時候你在哪兒?
可是那丁「彭彭」的心動已不容我多想,抑或那含恨的斧聲已然紊亂並且逼近,催我快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