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丁一之旅 正文 第三十五章
    丁一的理想生活

    在那座客廳的地板被塗成紅、藍、白三色的宅屋裡,丁一和娥有過一段理想的生活。白天他們各忙各的事去,像覓食的鳥兒飛進人山人海,隱沒在轟轟烈烈的樓峰廈谷之間,晚上回到這兒,以簡單的物品和奢華的想像度著生命的另一半時光。有時候薩也會來。

    他們一同創造了多少激情燃燒的戲劇,或不過是些隨心所欲但絕不現實的情節,已經記不清了。也許是記述那些事讓我為難。我擔心寫真會更讓人沉湎於看,結果倒忽視了想。或當有一天觀眾油然地閉上眼睛,一心去諦聽那裡面的神啟,我才可能恰如其分地講述那些戲劇的細節。

    我執意說那是戲劇,無非是還要強調:性愛,看起來大同小異,想起來則相去甚遠。因而夜的戲劇說到底是要依靠想像的,即在這個危懼四伏的人間,孤弱的心魂可以怎樣竭盡所能地相依相求,並一同祈告上蒼賜給我們平安與團圓。

    或如一位鼎鼎大名的哲人所言:人在大地上,當詩意地棲居。

    詩意地探問歷史,看望未來,以及詩意地重整現實。

    因而有一陣子他們迷上了改編,改編戲劇、電影甚至小說,並搬上他們的三色舞台。我記得他們膽大妄為,居然改編到一些經典劇目頭上;不敢說改得高明,但其動機的純粹和想像力的奇詭至今讓我心存敬重,心存敬重卻又不免暗自發笑。比如說,他們讓《野火春風斗古城》中那個深明大義的革命母親沒有機會自殺,讓她活著,讓她仍舊陷於敵人的威逼之中,然後再來看看命運留給她兒子的選擇還有什麼。再比如,給《紅巖》中那個著名的叛徒換一種秉性,讓他心欲懵懂尚未沾染愛情,自然他也就還沒來得及有愛人,甚至讓他對「兒女情長」那一套素持輕蔑之態度,從而因差緣錯地他便逃過了敵人的抓捕,然後,再來看看他是否也可能做成一條好漢。嗨嗨丁一,你們認為這有意義嗎?/怎麼,你認為沒意義?/你以為你們改變了什麼?沒有哇哥們兒,這不過是同樣的命運經過著不同的姓名罷了!/對呀老兄,可這沒有意義嗎?他們不再理我,樂此不疲地繼續著他們的改編。

    有一回他們改編《牛虻》。初衷只是讓牛虻活下來,讓亞瑟與瓊瑪相認,以及與蒙泰尼裡和解。但是演著演著三個人都憎惡起那個列瓦雷士來了。當牛虻把臉埋在瓊瑪的臂彎裡,挨過了那一陣幾近軟弱的顫抖之後,抬起頭來,重新恢復了他素有的鎮靜或不如說是一副永遠都擺脫不掉的假面之時,薩忽然演不下去了。

    薩一把搡開半跪著的丁一,喊道:「他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他不把一切都告訴瓊瑪?我看他一點兒都不愛她,娥你說是嗎?」

    「是的,」娥坐在月光裡不緊不慢地說:「我早有同感。」

    薩說:「我看他折磨起人來簡直有種快意!」

    「他要報復。」娥說:「不單要報復蒙泰尼裡,報復瓊瑪,他要報復所有的人。你們見他對誰有過善意嗎?」

    薩說:「對他受過的那些苦,他要讓這個世界加倍償還。」

    「沒錯兒,」娥說:「用別人的懺悔,用別人的歉意、痛苦和煎熬來發洩他的怨恨,來滿足他的虛榮,來包裝他所謂『男子漢』的形象。」

    薩說:「什麼永不訴苦,他訴得還少嗎?他利用愛他的人,或者說是利用別人對他的愛,來發洩他的怨恨來塑造他的光環,丁一你說這樣的人,可談得上一點點愛嗎?」

    「他主要是想當英雄,」娥說:「想當一個被人愛戴的列瓦雷士和牛虻,而那個可愛並且會愛的亞瑟,早已被那含屈受辱的十三年給蒸發啦!」

    「那怎麼辦?」丁一跪在地板上問。

    娥說:「照這樣,亞瑟是絕不可能回來的。」

    「那怎麼辦?」丁一仰起臉來問。

    薩說:「只有讓這個牛虻實話實說,把真面目全盤托出!只有那樣亞瑟他才可能回來。」

    「或者說,」娥補充道:「瓊瑪才可能認出亞瑟。瓊瑪是絕不可能在列瓦雷士身上認出亞瑟的。」

    「沒錯兒沒錯兒,」薩說:「結尾的懸念未必是因為牛虻不想說出真情,而是因為瓊瑪內心深處的恐懼——她不敢認他,她不能想像那個一臉純真的亞瑟可以從這副『列瓦雷士的假面』中回來。」

    「棒極了,薩你說得棒極了!」

    丁一於是把臉重新埋進娥的臂彎,然後抬起頭來:「瓊瑪,瓊瑪你仔細看看呀!難道你還沒看出我就是那個你曾經愛過的、並且一直都在愛著你的亞瑟嗎?」

    「拙劣,拙劣!」薩大笑道:「丁兄我還從沒見過如此拙劣的表演哪!」

    娥也笑倒在一旁。

    「那,應該怎麼說?」

    兩個女人便一齊坐在月光裡,看著他,嘻嘻地笑而不答。

    我只好提醒他:如此末路的語言,丁兄,你以為能夠傳達什麼極端的心願嗎?/那你說咋辦?/忘記格倫是怎麼說的了?

    赤裸的娥和赤裸的薩便一齊站起身,衝他喊道:列瓦雷士,還我亞瑟!列瓦雷士,還我亞瑟!列瓦雷士,還我……

    還有一回,他們居然改編了莎翁的名劇《奧瑟羅》。他們讓那個自卑因而多疑的摩爾人,在走進那一場不可挽回的悲劇之前因為一個偶然的念頭——比如說天氣太熱,他想先去沖個涼——而耽擱了幾分鐘,而就是這幾分鐘,不僅改變了主人公們的命運,當然也就改變了全劇的結局。簡單說吧:那幾分鐘使奧瑟羅走進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角度,甚或竟是溢出了此一元時空的限定,懵懵懂懂他先自走進了全劇的結尾,以至於提前聽見了苔絲狄蒙娜死後的心聲,聽到了凱西奧的告白。此一事件的另一種結果是:當那個心懷叵測的伊阿古攜其讒言,風也似的再刮到奧瑟羅的耳邊時,他發現,他的詭計剛好為其主帥久懸未解的一道謎題提供了答案。見那摩爾人既沒有暴跳如雷,也沒有痛苦地發狂,而是手握劍柄輕蔑地看著他時,狡猾的伊阿古自知陰謀敗露,轉而大笑。

    「你笑得太晚了,先生!」奧瑟羅的劍鋒頂住他的喉嚨。

    「未必未必,」善辯的伊阿古說:「對於一部經典的戲劇而言,並不存在早與晚的問題。」

    「好吧,那就再給你一分鐘解釋。」

    「既然你能夠提前走進戲劇的結尾,我為什麼不能拖後走到戲劇的開頭?」

    「……!」

    「所以呀我的主帥,你是不可能殺死我的。」

    「試試嗎?」

    「試試吧,除非你能夠殺死你的自卑與多疑,否則我將死而復生。」

    「你憑什麼?」

    「憑我風一般無所不在,一俟你萌生猜忌,我便會捲土重來!」

    奧瑟羅不信,一劍刺死了那個奸佞。但是果然,隨即他聽見漫天漫地的風流無不裹挾著伊阿古的奸笑:「奧瑟羅,奧瑟羅,你的幸運只有一次,而我永遠都在你周圍伺機而動……」

    問問的夢

    有件小事,曾讓丁一和娥大惑不解。在他們把客廳地板染成紅、藍、白三色的那個週末,問問從幼兒園回來,本來高高興興的一路上又說又笑,可一進門就不出聲了。

    「怎麼啦問問,你不喜歡這樣嗎?」娥指指客廳的地面。

    問問搖搖頭,不說話。

    「你要是不喜歡,」丁一說:「我們也可以把它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問問搖搖頭,還是不說話。

    「那你,為什麼不高興呢?」

    問問歎了口氣,歎得像大人們那樣意味深長。

    「到底怎麼啦問問,是不是幼兒園裡有什麼事了?」

    問問再搖搖頭,就走進自己屋裡去了。

    這天晚上丁一沒在那兒住。

    第二天一早娥就打來電話:「喂,你猜昨晚問問是為什麼?她說她早就夢見過這樣的屋子。」

    「什麼樣的屋子?」

    「地面,被塗成紅、藍、白三色的屋子。」

    「是嗎?!還有呢?」

    「她還說藍色的是海浪,紅色的是海島,白色的是一群一群的海鳥。」

    「那她為什麼不高興呢?」

    電話裡好一會沒有聲音。

    「喂,喂!娥你沒什麼事兒吧?」

    「沒事兒,沒事兒。嗯……好了,回頭再跟你說吧。」

    「問問呢,問問現在咋樣了?」

    「問問她……哦,沒事兒,這會兒她又有說有笑的了。」

    「到底怎麼回事兒,娥?」

    「唉!好了,回頭再跟你說吧。」

    「不,你告訴我,問問一定還說了什麼。」

    「她說,她說那紅色的海島上多出了一個人,這個屋子就……就空了。」

    「什麼意思?這屋子跟海島有什麼關係?」

    「不知道。問問說她想不起來了。」

    一個疑問

    那一段理想的生活就像一季漫漫長夏,而當秋風起於毫末,他們卻都還一無覺察。在我的印象裡,那最初的秋風很可能是由於娥的一個疑問:那戲劇中的做愛者,到底是誰?

    有天娥來到丁家小院,說是給問問去開家長會了,回來經過這裡,見附近的牆上都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看著有趣,所以進來瞧瞧。

    「真的要拆嗎?」

    「當然。」

    「啥時候?」

    「據說很快。」

    「伯父、父母呢?」

    「都看新房去了。」

    娥找了個板凳,坐在院子裡。

    我記得,那時節滿院子都是盛開的石榴花,綠葉紅花把房前屋後的天都擠滿。丁一坐在樹下,面前攤開稿紙,魔魔道道地滿腦子都是他的劇本。

    坐了一會,娥忽然問丁一:「比如說一部電影,男演員甲扮演男主角A,女演員乙扮演女主角B。又比如說在這影片裡A和B是夫妻,也可以是情人,而且這影片中有他們做愛的情節。那麼,比如說,是否就可以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實際上發生肉體關係的,是A和B呢,還是甲和乙?」

    丁一未及多想,側頭道:「當然是A和B呀?」

    我見秦娥神情嚴肅,以為有必要提醒丁一:喂喂,你可聽仔細!為什麼娥用了這麼多的「比如說」呢?還有什麼「一部電影」呀,「是否就可以想到」呀,她的話沒說完吔哥們兒!然而此丁憨蠻,一心於他的劇本,並未在意。

    「我指的是實際上,」娥說:「實際上!」

    「實際上?」那丁抬頭,「對呀,實際上不是A和B嗎?」

    「我是說真正!真正發生關係的,誰和誰?」

    「真正?」

    「好吧好吧,還是說實際上吧。實際上並沒有A和B,對嗎?A和B是虛構的,對嗎?實際上只有甲,和乙。」

    「噢,噢噢……」蠻憨之丁這才似有所悟。

    娥不說話,看著他。

    丁一說:「你的意思是,實際上,是那倆演員?」

    娥不說話,目光有些渙散,像似在心裡數著那些數不盡的石榴花。

    「要這麼說嘛,」丁一放下了手裡的劇本,「那當……當然就是甲和乙了。」

    娥仍不吭聲,渙散的目光有點像姑父臉上那只欲起欲落的蝴蝶。

    怎麼樣哥們兒,是不是有點兒節外生枝的意思?

    「可那是假的呀!」丁一說。

    「唔,假的,假的……」娥輕輕地點頭,像似同意,又像似譏嘲,但緊跟著又問:「那麼,誰跟誰是假的呢?」

    「當然是甲跟乙呀?」

    娥就又不說話;那只蝴蝶像在掙扎,要飛進、或要穿透那一樹的猩紅。

    「怎麼,你認為我……我跟薩?」

    「不,我說的是甲,和乙。」娥抱臂凝神,心思好像不在眼前。

    那丁問我:哥們兒,她這到底啥意思呀?/我說:兄弟,看來你又得有點兒麻煩了。/那丁委曲:我可真是想啥就說啥的呀!/可你卻說所有這一切,都是謊言!/我啥時說所有一切都是謊言了?我只是說甲和乙是演戲,所以是……是假的。/我說:著哇,那豈不還是「裸體之衣」嗎?如果白晝的戲劇不可信任,而黑夜的戲劇又是假的,豈不等於是說一切都是謊言?/那丁搖頭抱怨:可我能說甲和乙是……是真的嗎?/我便笑他:咋不能?你不是想啥就說啥嗎?/那丁歎道:要是我跟薩也是真的,那麼我跟娥呢?要是我跟一二三四五六七全是真的,唉,哥們兒你想想那怎麼行?/怎麼不行?既然愛情是人間最最美好的情感,為什麼不能全是真的呢?咱這戲劇不就是為了讓不可能成為可能,讓不現實能夠實現嗎?/那丁一沉吟良久,無奈,終於向我吐露肺腑之言:要是都能那樣的話,哥們兒你想想,那還……還用得著戲劇嗎?/唔,是的是的,我心裡隨之彭然一驚。但我仍舊抱緊著希望:不會,不會的,娥絕不會是那種心胸狹隘的人!/結果那丁反倒來提醒我了:那她幹嗎還要問什麼「實際上」,還要鋪墊那麼多的「比如說」?而且,她何必不直說《空牆之夜》,卻偏要拐彎抹角地說什麼「一部電影」,還有什麼什麼「是否就可以想到」?……

    咳咳,我暗自苦笑:我還以為此丁憨蠻、一貫誠實呢,誰料這廝啥都知道,差點連我也騙過了!不過且慢,剛才他真是假裝沒聽懂嗎?不像。以往這廝的心計從未逃脫過我的覺察呀,這回怎麼啦?唔,除非是本能,這人形之器天賦的本能!他先前的「沒看懂」和後來的「都知道」全是真的;性,這肉身之本能,其攻防的敏覺恐怕是思之不及的。哎呀呀,這丁一之旅真也不是好玩的——誰知哪只「蝴蝶」將在哪兒起飛,在哪兒落下,在何時何地釀成一場急風驟雨?

    在我的印象裡,霎時間盛夏已去。

    落紅繽紛,太陽也毫不吝惜地轉換了角度。

    娥伸開兩手去接那盤旋飄落的猩紅花瓣,同時喃喃自語道:「唉,我倒是希望有些東西,能夠是真的。」

    那丁驚愣片刻,急忙問我:什麼什麼,她說什麼?

    我說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狹隘嗎?娥說她倒是希望那都是真的!

    「是嗎,娥?」那丁不敢相信。「你真是這樣想嗎?」

    娥輕輕地吹開掌心的花瓣,目光避開丁一:「否則,我們到底是為的什麼?」

    「真的嗎?娥你這話可是真的嗎?」那丁表情急切。

    娥卻是一字一句:「但願,一切,都能夠,是真的。」

    「你是說甲和乙,也可以是真……真的嗎?」那丁眸中熊熊有火。

    娥的神情卻靜如止水:「我是說我們的戲劇,我們的盟約,不就是為了一個真字嗎?」

    「娥你太棒了,娥你真正是了不起!」那丁跳起來,想要擁抱這偉大的女人。

    娥卻閃開,倚身樹下,表情中似有愁苦。

    「娥,你怎麼了?」那丁戰戰兢兢,生怕又出枝節。

    娥閉上眼睛,似要讓那只心底的「蝴蝶」分作兩半——遙遠並憂哀的那一半隱入花叢,切近又鮮活的另一半飛起來,飛向未來,飛進可能,以便能夠落實於一個怵目驚心的「真」字。

    「娥?」

    娥睜開眼睛。

    「娥?」

    娥便笑笑。

    「啊,娥你可嚇死我了……」

    「你是怕我改口?你說我會嗎?」

    丁一實在是不知怎麼回答才對。我趕緊提醒他:不會,當然是不會!哥們兒你還愣著幹嗎,還不趕緊說——不會!

    「放心,」娥說:「這不是改不改口的問題,也不是保不保證的事。對了,就像彼得說的那樣,這沒有什麼法律保障。」

    「那……那……」

    那什麼那!我說:你那個屁呀,傻啦咋的?

    「否則,」還是娥說:「我們到這兒來,到這星球這人間來,到底是啥意思?」

    那丁果然是傻了,惟愣愣地站著,呆若木雞。其時蜂飛蝶舞於纍纍花間,其時枝葉搖曳簌簌有聲,其時光陰荏苒世界上又不知發生了多少故事,而那丁依然愣愣地看著娥,毫無作為。我說:你倒是給我動一動呀,無論如何咱也得對娥有個表示吧?這樣他才笑了笑,比哭還不如,然後就像劣等影片裡的英雄抑或傻瓜那樣抱住娥語無倫次:「娥你是說我們嗎?我和你,你和薩,薩也和我,我們也和你,你們也和我,我們也和她,我可以認為你是這……這個意思嗎?」

    我記得那一刻落花猩紅,點點如血。我記得那一刻落花如雨,飄灑在娥的臉上,似斑斑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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