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時節
夜又來臨。
盛夏之夜,是戲劇的季節。當黑夜掩蓋了白晝,寂靜阻擋了喧囂,娥說現在就是我們約定的時候。
娥,腳步輕輕。
娥,身影移動。
關掉檯燈,拉開窗簾,推開窗讓風和月光都走進來,娥說就是現在。
娥說:「你曾經想說又不敢說的是什麼?」
娥說:「你平時想做又不敢做的是什麼?」
娥說:「你一直希望而又覺得沒有希望的,都是什麼?」
丁一輕聲問道:「那你……你是誰?」
丁一在黑暗中尋找著娥的目光:「你曾經是誰?平時,是誰?」
我說:還有,當她不在這兒,當她離開了此時此刻,娥她,你又是誰呢?
娥詭詰地笑笑:「我是別人。無數別人中的一個。比如,就是你夢裡那個素白衣裙的女子。」
這話讓丁一一陣暈眩,或令我在其中忽悠悠一陣飄蕩。於是乎往事與未來一時難分界線,牽連鋪展,彷彿無邊……
當那陣暈眩或飄蕩過後,丁一抬起頭來,見娥正給自己換上一身素白的衣裙。
「別,你先別看!」娥說。
丁一聽話地閉上眼睛。
「唔,對了對了,好孩子就該是這樣。」
是呀,就該這樣!娥你就該是這樣:一身素白的衣裙,從遠處走來,從人山人海中走來,飄飄幻幻你就該是這樣從別人之中走來,走出陌生,走過隔離……
「好啦。喂,你可以看了。」
丁一睜開眼睛:娥,或那素白衣裙的女子,已端坐在月光中。
「現在,我,是誰?」
「泠泠,泠泠……」那丁囁嚅道。
娥站起來,讓那雪白的裙裾輕輕旋轉。
「你是泠泠嗎?」丁一顫抖著,後退,希望自己還是像當年那樣心存慕畏。
「那你呢,現在是誰?」
「他是,丁二。」丁一卑怯地望著娥,寧願自己相形見絀,寧願自慚形穢。
娥便如泠泠那樣挺然傲步,走過丁一時墊起腳跟摸摸他的頭:「那,這個丁二,又是誰呢?」
「一個廚……廚師的兒子。」
「你們工人,其實挺好的,四寸寬的袖章不是也……也挺好的嗎?」
夜風吹進窗口,悄悄又走出房門,掀動起娥的衣裙。
丁一跪下一條腿,捉住娥的裙裾,希望它不要飄動得那麼傲慢,又不要飄動得這……這麼慈悲吧。
娥抱住他的頭,撫摸著,梳理著,希望他不要顫抖得這麼悲傷,更不要回想得這……這麼恐懼。
兩個人都在流淚。
慾望,都在燃燒。
娥放開丁一,走到盡量遠些的地方,蹲下,拉一拉裙裾裹緊雙膝。
丁一之花悄悄開放。
娥又掀一掀裙裾,然後再次警惕地裹緊,一直裹到腳踝。
丁一之花頓時昂揚。
娥便像導演那樣輕聲提示:「喂,該你了。」
我說過,此丁憨蠻,這呆貨竟一時不解娥的用意。
娥便提高聲音:「你!現在想要怎樣,或者,應該怎樣?」
彷彿受了驚擾,丁一之花忽兒低垂。
「你應該把我,不,是把泠泠!把這個驕傲的泠泠這個冷酷的泠泠,怎樣?」
彷彿陷入疑難,丁一之花漸漸萎敗。
「你應該教訓她一頓!你應該命令她,命令她做你想讓她做的,命令她做她不想做可是也得做的,命令她做她其實想做,但沒有你的命令她又不敢做的……」
「什麼?」
「一切!」
「一切?」
「對。」
怎樣都行嗎?那丁問我。/當然當然,不許她不行!因為,因為……/因為什麼?/因為,靈魂,曾以『我』的名義,和『你』分離……/那,現在,怎辦?
「脫!」我衝口而出。
「脫——!」那丁沖娥一聲暴喊。
於是乎那個驕傲的泠泠便在幽暗中變成了赤裸的娥。於是乎赤裸的娥便在月光下變成了飄蕩的夏娃。於是乎飄蕩的夏娃便在夜風裡凝聚成了可能的泠泠,或可能的別人,凝聚成一切別人和一切愛的可能……
「哦,你真的是泠泠嗎?」
「是。丁一,我是。」
「那你,還記得那個夏夜嗎?」
「那個夏夜,還有那棵香飄四溢的桂花樹。」
「還有到處飛舞的流螢。」
「還有滿天飛舞的群星。」
「可那時,你是多麼無情無義呀!」
「可現在,她已迷途知返。」
「可那時你為什麼不能也像現在這樣呢?」
「因為,因為那時,你並沒有命令她像現在這樣呀?」
「那是因為你沒有像現在這樣對……對待丁二。」
「那是因為,對泠泠來說,丁二也是別人。」
「要是那時候,他就這樣命令你呢?」
「那時候,他為什麼不試試?」
「他不敢。」
「怕什麼呢?」
「怕……怕你第二天就不會再來了。」
「……?」
「我說第二天我還到那棵大樹下等你,可第二天我去了,你卻沒來。」
「喂喂穿幫啦,」娥說:「丁一你穿幫了吧?」
丁一把娥扛起來:「廢話,穿什麼幫?」
「怎不穿幫?」娥在他肩上踢著腳掙扎。「泠泠,怎又成了那個小姐姐?」
「這有什麼?那不過是,不過是時間問題。」丁一把娥扔進沙發。
「啊丁一!」娥恍然大悟道:「你一定會是個好演員的,你還會是個了不起的導演……」
「我主要是一個了不起的情人!」
「哦是的是的,你是個了不起的流氓!」
「告訴我泠泠,第二天,為什麼你沒來?」
「也許,也許是我忘了。」
「忘了?是呀是呀,有人是會忘的,可有人不會忘!麻煩就出在這兒。」
「可我現在想起來了……」
「可沒忘的人就一直在那兒站到天黑,你知道嗎?沒忘的人一直站在那兒,望著遠山,望著飛霞,望著那飛霞一點兒一點兒地消失,星星一個個亮起來,可是忘了的人卻一直都沒來!」
「以後,她不會再忘了,好嗎?」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一直望到夏天過去了,秋天也過去了……一直望到冬天來了,下雪了,雪地上有兩行腳印,那腳印把他領進了一片樹林……然後,你從那片樹林裡轉過頭來問我『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你也沒忘,你也是不忘的人。我才知道原來是我的錯兒,是我等你等得還不夠耐心。我才知道既然要等就要等到那棵大樹周圍長起樹林,既然要等就要一直等到冬天,等到一場大雪之後,等到你的腳印來領我走近你的身邊……」
「是的,即便在邊疆,我也一直沒有忘。那棵大樹的素描她還給你留著呢。」娥發現這樣的「穿幫」實在是妙不可言。
但是那丁忽然沉默。
「喂,我回來啦!你終於把依給等回來了。」
但那丁仍舊沉默,週身像似發一陣抖。
「我們還在雪後,還在那片小樹林裡見面,好嗎?」
於是,他把頭埋進娥的懷中。
「而且,現在,沒有別人……只有雪,只有樹,樹是多麼可以信任哪,雪是多麼乾淨……而且,在樹林的邊緣,也再不會有『流氓之歌』了……」
那丁一無聲息。
「你怎不說話了?」
「因為,我,是個出賣者。」
「不,你不是!」
「我是!是我出賣了依的,出賣了依的全家。」
「可那不能全怪你呀。」
「姑父說他是因為怕死,可我,我是怕的什麼呢?」
「你怕連累你的父母。」
「姑父是因為受不住嚴刑拷打,可我是受不住什麼呢?」
「你最受不住的是:我們,你們,他們。」
「娥,你是怎麼知道的?」
「所有的愛人都會知道。」
「可我為了成為『你們』,成為『我們』,卻把依出賣成了『他們』。」
「所有的愛人都會為此而流放得深重的,不是在邊疆而是在心裡,不是在荒原而是……而是心已經成了一片荒原。」
「娥,你是怎……怎麼會知道的?」
「因為我也是一樣。」
「秦漢呢,也一樣嗎?」
「所有的愛人都是一樣。但所有的愛人都因為這樣的流放而更加懂得了愛情。而所有的,不愛的人,則被永遠地流放到了沒有愛情的地方。」
「可他們並不認為那是這樣啊。」
「所以他們也就永遠,永遠都不能懂得愛呀!」
「你不希望人人都能懂得愛嗎?」
「你呢,你不希望?」
「可那天秦漢說,希望又有什麼用呢?」
「怎麼沒用?」
「秦漢問我:你們的,希望,能實現嗎?」
「希望著,就是實現著。一直希望著,就是一直都在實現著。」
「你不覺得這有些無奈嗎?」
「我們從來就在無奈之中。所以,無望,希望,還有失望,你必須選擇一個。」
「能不能只選擇實現?」
「就是說,你選擇無望?」
「啊,娥你真是狡猾。」
「不,這是智慧。」
「你很會詭辯。」
「要是你不能證明這是詭辯,這其實就是:智慧。」
「是呀是呀,你很可愛。」
「就是說,你還是選擇了希望。」
「怎見得?」
「愛,就是希望。」
「怎麼講?」
「愛著的人,就一定是希望著的人。」
「不愛的人呢?」
「是無望的人。」
「那,絕望的人呢?」
「絕望的人什麼都不說,甚至也不說自己是絕望的人。」
「秦漢呢,秦漢是哪一種?」
「他嘛,他應該算是一個非凡的,失望者。」
「一個了不起的愛人?」
「也許吧。」
「像你一樣?」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他那樣,像愛一個異性那樣愛一個同性,像愛一個美人那樣愛一個醜人,甚至像愛一個好人那樣愛一個不怎麼樣的傢伙。」
「像愛一個好人那樣愛一個壞人,這怎麼可能?」
「否則還談什麼愛呢?否則,他會說,那就僅僅還是性,就還是漂亮或不漂亮的乳房,高貴或不高貴的裸體,聖潔和不聖潔的屁股……可連畜牲都是會在健壯和不健壯之間做出取捨的。」
「這不對!」
「怎麼不對?」
「難道你不覺得這兒有什麼問題?」
「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