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遇歸魂
東天慢慢地白上來了。一宿的自由放浪之後,此刻,晨光熹微中頻頻可遇盡情而歸的夜遊魂。我迎著他們走,不時地停下來問問有誰見了俺們丁一。
於是有魂笑我:「你是說那醉漢?」
於是有魂憐我:「快去吧,別讓那東西再喝了!」
於是又有魂為我惋惜:「怎麼,你在丁一?咳咳,幹嗎你偏去那兒呀!」
一時不便解釋,出於禮貌我隨口回問道:「各位呢,這一向都在哪兒?」
有說張三的,有說李四的,以及劉五、王六、陳七、史八……
「怎麼著,還好?」
有魂說:「唉,我那主兒倒不幹壞事,單是懶,整天吃喝屙撒看電視,憋悶得我呀只好等他睡了自己出來走走。」
有魂說:「這算什麼,知足吧您吶!我那兒可倒好,三天兩頭出毛病,一會兒垃圾道堵了(腸梗阻),一會兒下水道又不通(尿毒症),沒給我熏死!」
又有魂說:「我那兒倒沒別的毛病,就是笨!想說句整話他都說不好(字庫不全),要不就是今兒背的單詞明兒就給忘了(存不進,或調不出)。」
又有魂說:「哪兒都比俺那兒強。俺那兒,咳……」
「您那兒咋了?」
「甭提了,二奶三奶的整天吵。他倒舒服了,可挨罵受氣的還不是俺?」
大家於是歎息一回,互相理解互相安慰,戀戀地不想散去。
這一扎堆不要緊,不斷地,就又有歸魂來聚。
其中一個說:「都甭埋怨了,沒聽有句俗話嗎,家家一本難念的經?」
「您在哪兒?」
「卡爾·劉易斯1。」
「咳,那還有什麼說的!」大伙紛紛羨慕道:「健康瀟灑,屢建功勳,那麼好的地方能有幾個?」
「你們以為那樣的地方就都稱心如意了嗎?」
「你還想怎麼著?」
「好吧,不說我。張國榮2各位都知道吧?」
「當然,咋啦?」
「那地方怎麼樣?」
「那還用說?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福地呀,福地!」
「可結果怎麼著呢,跳樓了!」
大家唏噓一陣。
繼而有魂問:「我真是不明白了,他到底是咋想的呢?」
有魂說:「記得有位名人說過,『我做這一切只是為了讓人們尊重我』。」
「啥意思?」
「恐怕還是價值吧?價值的比較。」
有魂糾正:「不如說是價格!」
大家沉默一回,皆有同感。
「也未必。要我看還是貪心不足。」
「可像他那樣的地方,還有啥不滿意的呢?」
「人這動物呀!缺啥想啥,啥都不缺了呢,又覺著啥都沒意思了。」
「倒也是。不管咱追求啥,還不是因為咱缺著啥?要是終於啥都不缺了呢,嘿您說,還幹嗎去?」
此一說又讓大家一怔。
「不,不會的。咋就會啥都不缺了呢?沒的事兒!」
此一說又讓大家都鬆了口氣。
「可要是不可能,咱可還追求個啥呢?追求,追求,要是永遠就這麼沒完沒了,嘿,誰給咱說說,這到底又是為了啥呢?」
這一問又讓大家都陷入沉思,陷入回想,眺望無限,祈望空暝。
看來大家都跟我一樣,迢迢漫漫尋尋覓覓,知行之必行,卻不知其奧義之究竟。直至天光漸亮,大家不得不怏怏散去。
卡爾·劉易斯,著名田徑運動員,九獲奧運金牌。
張國榮,已逝著名影星。
執迷不悟
眾魂散後,唯一魂端坐未動。
見我也要離開,他忽笑問:「那丁正自溫存呢,老弟你可慌的什麼?」
仔細看時,卻是那位曾教我勘破紅塵之道的長者。
「前輩有何見教?」
「剛才我就問你:風塵遠道,急扯白臉的究有何圖?」
「晚輩無知,還請指點。」
「就你而言,還是那句老話:斷滅情執,方得自在。」
「如何斷滅?」
「此地情天慾海,談何斷滅!老弟何苦非呆在這兒不可呢?」
「那您說,哪兒去?」
「君不聞無苦無憂、自在圓融之地乎?」
「在哪兒?」
「心中自在。」
「敢問,此心怎能無苦無憂?」
「無尋無盼,無思無慾,自然無苦無憂。」
此一說倒讓我思緒低回:那不成了植物了?草木未必無情,那不成了石頭了?倘然那便是歸宿,真是何苦這魂遊千古哇,豈非一顆原子彈就都辦到了嗎?
我正百思不解,這心思卻早被那老魂看破:「無苦無憂,自在圓融,豈是居此時空可以瞭然的?老弟何妨先走了再說呢,何況此地又有什麼值得留戀?」
「走哪兒去?我們不一直都在走嗎?我們曾經走的是路,現在走的不還是路嗎?未來走的,還能不是路嗎?只要是走,誰還能走得出路去嗎?」
那魂遲疑,似生羞惱:「路路路!可我指給你的是一處無苦無憂的永恆之所在!」
「那兒,已經沒路了嗎?」
這一問,好像讓他有點抓瞎。
「那兒是終點,是絕地,是徹底的寂滅嗎?」
「好好好,這兒好,這兒有的是路!你願意在這兒就請便吧!」
「前輩息怒。我只是想不出,無路可走怎麼會是無苦無憂?」
「可是,走不完的路又怎能不是永遠的含憂茹苦?」
他這一問又讓我瞠目。
「老弟,我只要你想想,這樣無始無終地漂流到底是為了什麼?」
「伊甸的盟約!」我脫口而出。
「你,你……你可真是執迷不悟!」
「那麼晚生請教:一心牽掛著無苦無憂,是否也算執迷?」
那老魂見我刁頑難教,丟下一團無奈,化風而去。
惟余夜色沉沉。
惟余四顧茫茫。
我只好慢慢去走自己的路。舉目遙望西天,甚覺對不住那老魂的一番好意。
在派出所
找到丁一時已然天光大亮。
他迷迷糊糊地問我:哪兒呀,這是?
派出所!
他一激靈坐起來:我KAO,你丫領我這兒來幹嗎?
我領你?你領我!
咋啦咱?
咱給人交待問題,沒別的事。
啥問題?
你自己幹的,自己想。
警察擰下筆帽,筆尖懸在紙上:「常幹這號事兒嗎,老弟?」
「沒,沒沒!」這廝有點想起來了:「真的,頭……頭一回,其實也沒幹啥。」
「是呀,」警察說:「您都快醉成泥了。」
「再說我也沒想真跟她干……幹啥。」
「我們不管您干了啥還是沒幹啥,但這得算嫖娼,您同意嗎?」
「那女孩其……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壞……壞人。」
「您說什麼,女孩?」警察笑了:「要我看,換個場合你得管她叫阿姨!」
「管她是啥呢,反正那大嫂挺讓人同情。」
「說說吧!」警察扔開筆,雙臂抱胸似有興致。
「窮,不要緊,關鍵是這兒,」丁一指指心口,「孤獨。」
警察點上支煙。
「人都是孤獨的,您承認不?」
警察光看煙,不看丁一。
「要是有一天您也落到那地步,您就知道了。甭瞧她們擦胭脂抹粉兒的,其實強……強作歡顏。有機會您真該跟她們聊聊,大家都不是壞人,應該時不時地互……互相聊聊。」
「聊啥?」
「啥都行,關……關鍵是聊聊。關鍵是說點兒真話,真心話,平時想說又不合適說的那……那些話。」
唔,那話!好個丁一,伊甸盟約的關鍵就快讓他悟到了。
見警察並沒制止,那丁乘著酒力口無遮攔:「就說平時吧,您什麼話都……都能說嗎?就算是最好的朋友,最最要好的朋友吧,您什麼話都敢跟他說嗎?甚至,什麼話您都敢跟自……自己說嗎?可不知咋回事,跟她們倒行!很可能是因為我看她們是……是娼,她們看我是……是……哦嫖,誰也甭怕誰瞧不起,所以也就都不用藏著掖著了。」
警察推開窗戶,玻璃上映滿藍天。有只大鳥正悠然自在地飛翔,潔白,矯健,但是飛呀飛呀卻總飛不出那塊玻璃去,惟徒勞地扇動翅膀,彷彿掙扎。
「有些事,有一種事,乾脆說吧就是那……那種事,您懂吧?」丁一繼續說:「性,對了性!那種事好像挺……挺特別的。那種事好像它不光是那種事,還有別的,還意味著別……別的什麼。您懂了嗎?」
我心想他懂不懂的倒無所謂,關鍵是丁一這小子越想越對頭了。
「別的?」那警察問:「別的什麼?」
「也許是自由。對了,自……自由!當然了,您不見得同意。但總之,倆人之間一發生那種事,互相就好像什……什麼都敢說了。你一覺得什麼都敢說了呢,什麼也就都……都可以說了。而你一覺得什麼都可以說了呢,得!你倒又覺得不一定非……非說不可了。唉!那感覺可真是……」
警察撿起筆:「年齡?」
「那種感覺,不知道您……您怎麼看?」
警察提高聲音:「年齡!」「噢,年齡。哎?多少來著?我KAO,怎他媽想不起來了?」「職業,還有單位?」「我想,將來,我許能當導……導演或者演……演員什麼的。現在還沒有。」「現在呢,社會閒雜?」「行,這麼說也行,社……社會賢達。」「行了,走吧!」警察說。「這麼說吧,那感覺讓人心裡覺著透……透亮,覺著……」「記住,下回別再讓我碰上啦,再碰上可沒這麼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