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浩蕩
病算什麼?春風不可阻擋!
再說了,什麼叫樂觀,什麼叫堅強?(以及什麼叫慾望,什麼叫情種,什麼叫魯莽和愚頑?)而且,樂觀和堅強說到底是打哪兒來的?告訴你:春風浩蕩!
春風浩蕩,就好比荷爾蒙稟領了創造的使命。枯疏封凍的季節,那丁就像在老祖母膝前玩耍的孩子,問這問那,唯唯諾諾,或偶爾隨我一同張望夏娃,牽念伊甸,本本分分如同聆聽一個久遠的傳說。然而春風一動,立刻大不相同:天空明媚暢朗,荒原豁然遼闊,綠草茵茵,繁花星布……似只一夜間這丁就變得強悍起來,思緒張狂,浪想蹁躚,哪裡還由得了我?纖巧的萌芽亦晝夜成長,或早已於寂寞中悄然開放,蠢蠢欲動,屢屢昂揚。況且美女如雲,美女如雲哪!——誘人的消息陣陣襲來,常令此丁夜得歡夢,晝有芳思。這思這夢,弄得我也是若懼若盼,寢食難安。丁一呢,更是兼驚兼喜,欲罷不能。
那只野牛好像又站起來了!
忍耐些吧,我說他,你的病,你的病啊!
病?那丁笑道:病是好忍的嗎?病是忍好的嗎?況且……
況且啥?
他不說。不說我也知道:況且的是這良辰將至,美景欲來!恰是這良辰美景讓丁一由衷地感到了死的遺憾。他在心裡對我說著:我才來呀哥們兒,怎麼能就走呢?他心裡對我說著:我盼了多久啦呀,兄弟你該知道!他心裡對我說著:就這麼死了你說我冤不冤?我還從沒真正經歷過春天呀!我還不知道她們在哪兒,我還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的在那兒,倘若就這麼死了,我就永遠也不會知道她們是不是真的了,我就會以為她們壓根兒都是幻影啊兄弟!
唉,可憐的丁一!唉唉,你這情種!這丁一的荒原,這荒原的春天,這春天的風啊!我理解你,兄弟!
但我還是勸他:忍耐些吧哥們兒,有些事是需要等待的。
等待,等待,還等待個啥嘛?
忘了嗎,那個隆重的時節?
什麼隆重的時……時節?
夏娃,夏娃她還沒有來呀……
那丁怏怏。那丁鬱鬱。那丁自知不便反駁我,惟眼巴巴張望春光四溢,張望那日勝一日的絢爛與妖嬈。(透露個秘密吧:在童貞的丁一,連夢都夢不見確鑿女人——尤其是最為誘人的那一帶,更總是雲遮霧繞,一片神秘。)
此地有句民歌唱道:大青石上臥白雲,難活莫過是人想人。
也許,我就放他一馬?
也許我就隨他去吧。
那樣的話,不管什麼時候離開他,我也都算對得起他了。
別人
但是夏娃呢,夏娃她在哪兒?
我仍自牽念夏娃。夏娃她正途經何處,譬如我已抵達丁一?
夏娃沒有地址。她一向不留地址,唯一的消息是:夏娃藏於別人。
人山人海的深處。熙熙攘攘的街頭,或悄無聲息的室內。一切可能的路上。山間,曠野,風雨中,驕陽下。顛簸的車廂或夜行的航船。某一處空間,某一種情緒,空間和情緒所牽連鋪陳的歷史裡面,或牽連鋪陳的歷史正在造就的一個點上、一種時刻……夏娃她必定在著。
因為我的思念,夏娃她必定在著。
因為我的尋找,夏娃她必定在著。
因為千千萬萬的別人,所以夏娃她在。
自從伊甸分手,自從那無花果葉飄然而至遮蔽了我們的信物,抑或其實是遮蔽了愛戀者獨具的語言……我們就成了別人。
我們都成了別人,因故我們生生世世地互相尋找。可我們的尋找,又總是被千千萬萬的別人所隔離,所遮蔽,所阻撓。別人?啊,就比如我和丁一曾見的那一盞盞陌生的目光,那些指指點點、嘁嘁低語和嗤嗤竊笑。但不止於此。別人,無處不在。在牆的兩邊。在心的別處。在服裝或表情的外面。在微笑之難以察覺的深處,或語言中另有他圖的方向。在夢中,甚至躲藏在夢之幽暗的角落……
譬如在一個夏日的傍晚,一棵大樹下,幼年的丁一曾跟一個小姐姐玩得快活,玩得滿頭是汗,渾身是土,天上地下灑滿童真無忌的歡笑。但是晚霞慢慢退去,亮起星光。大人們說:「不玩了,該回家啦!」聽話的小姐姐於是投身在大人懷中。可丁一意猶未盡,丁一又跳又喊:「不,不!我還想再玩一會兒!」大人們微笑道:「明天,明天好嗎?現在得回家睡覺了。」睡覺,這算理由?丁一繼續喊叫:「不!就現在,今天我不想睡覺!」難道有什麼事比這個小姐姐還要緊嗎?但小姐姐卻已牽著大人的手離開,笑瞇瞇地回頭看他。無奈並著焦急,年幼的男孩抓住唯一的希望:「那就明天,明天咱還玩兒,行嗎小姐姐?我還在這兒等你!」小姐姐看看大人的臉色,大人代她回答:「好呀,明天。」但是明天,丁一早早地來到大樹下,等著晚霞升起,等到晚霞淡退,一直等得星光滿天哪裡還有什麼小姐姐?只有漫長、空落的孤單。於是乎我和丁一再次看見了別人。別人,誰也沒把明天放在心上。別人在另外的心情裡。
再譬如一個安靜的中午,家門前那條小街上,少年丁一獨自玩著彈球。小小的玻璃球五彩繽紛,晶瑩剔透,是奶奶剛給他買的。他還不太會玩。以前總是站在一旁看別人玩,心存嚮往。現在他獨自玩得快樂,一個碰擊一個,不敢太用力,生怕碰壞了哪個。這時來了個大孩子。大孩子驚訝於丁一怎會有恁多嶄新又漂亮的彈球,便提議跟他玩一回。「真贏的!」大孩子說。「別別,還……還是假贏吧,」丁一對自己沒什麼信心。大孩子說:「那有啥意思?你找傻瓜玩去吧!」丁一抱緊那袋彈球,猶猶豫豫;我說過此丁生性怯懦,卻又要臉面。「想個屁呀你,到底玩不玩?」「那好吧……」接下來的事就非常簡單了:安靜的中午依然安靜著的時候,丁一已經輸光了全部「財產」。小街空蕩,細長,大孩子快樂地回家去了,少年丁一睖睜著站了一會兒,而後做出一個自以為順理成章、實際卻荒唐透頂的決定:讓奶奶去找那個大孩子把自己的「財產」要回來。奶奶說這不合適,奶奶說:「我再給你買行不?」「不行,我就要我的那些,我不要別的!」丁一跳著腳喊,心裡全是自家那些彈球各不相同的好模樣,一個個都似與他血肉相連。奶奶只好去,並且真的把那些彈球要了回來。卻不料這竟是一次永遠的恥辱——「看呀就是他,他就是丁一!」「就是他,輸給人家的東西又跟人家要回來!」「沒錯兒,就是他。」「哦!哦!給他一大哄哦……」這樣的嘲笑和鄙視,在丁一的少年時代轟鳴,震盪,傳揚,揮之不去,並將在我們以後的歷史中深深地刻下兩個字:別人。
還有什麼?還有,譬如在史鐵生的「寫作之夜」,當我與一個似真似幻的男孩一路同行時,我們心裡也曾像少年丁一那樣永久地刻下過那兩個字:別人。
那是個融雪時節,冬日晴朗的早晨,那男孩抱著他平生最初的畫作,冒了嚴寒但是滿懷熱情地走向一座美如幻夢的房子,去找他心儀已久的女孩,要把這最初的得意之作拿給她看……「嗨,你怎麼來了?」那女孩說:「你本來是想去哪兒呢?」女孩的意思是:你真是特意來找我的嗎?「當然是呀!」男孩心說這還有什麼疑問嗎?但那房子裡面的佈置令他目不暇接,竟致忘記了懷中的畫作,忘記了此行的本意。女孩快樂地領著他在迷宮似的房間裡走,在宮殿般的廳廊中穿行。走過一排排肅穆的書櫃,走過一盆盆安逸的鮮花,推開一扇扇房門,推開一扇扇房門裡面的又一扇扇房門,走過鬆軟的地毯,走過冰凌燦爛的高窗,走過地板上一方方曚曨的日光,以及那日光中隱約的琴聲……在那個冬天的早晨,我,或者那書中的男孩,走進了一座我們夢所不及的別人的家。可不知怎麼,卻似有走進了一種虛擬的離奇並懼怕:富麗但是空冷,優雅但是壓抑,寬闊卻又彷彿壅塞……或許是因為,那美麗空曠的房子深處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別人的聲音,抑或執意要分化出別人的聲音:「喂,你怎麼把他給帶進來了?……誰讓你把他給帶進來的?……好了好了,以後再也別把他們帶進來了……」於是乎在那個晴朗的早晨,抑或竟是千年不絕的心之暗夜,注定要有一顆童真的心撞見別人,注定會有一個純情的夢,驚醒於別人。因故,當我或那書中的男孩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便還是孤單地抱著那幅稚拙的畫作——也許是他忘了,忘了原本是要去幹什麼了,但也許我們並沒有忘,只是忽然覺得那幅畫作太過平庸,在別人的心情裡不會有什麼位置……
不過呢,最讓我們感受到「別人」二字之豐富與神秘的,是我至今也沒弄清楚丁一為什麼要管他叫姑父的那個老頭。
姑父
這老頭,自打我來到丁一我們就叫他姑父,以至於少年丁一以為,凡與之相仿的老頭我們均當稱之為:姑父。
那就還叫他姑父吧。
姑父曾經並不很老,孤身一人住在丁家對門,即我和丁一最初與世界相遇的那條小街的另一邊。姑父所以讓我們感受了「別人」的豐富與神秘,頭一個原因是,母親總不大願意丁一到他家去:「你倒是瞧瞧,別人誰去?」第二個原因是,倘若姑父家偶爾來個客人,鄰居們總要滿腹狐疑地互相打聽:「來的誰呀?什麼人?」姑父碰巧聽見了,便一律搪塞道:「咳,都是為了些別人的事。」再一個原因,姑父屋裡總掛著一幅陌生女人的照片,有回丁一問:「這阿姨是誰?」我以為姑父一定又會敷衍說是別人,但是沒有,姑父沉吟良久,莊重地把那照片撣一撣、扶一扶說:「這是位烈士。」
烈士!丁一回家把這消息說給父母,父母聽了甚是納罕。
父親問母親:「烈士?不都說他是叛徒嗎?」
母親說:「男的是叛徒,女的就不興是烈士?」
「誰呀?」丁一問:「誰是叛徒?」
「小孩子,甭打聽!」父母大人齊聲呵斥。
這事就此告一段落。少年丁一不及細想,惟懵懵懂懂地感到姑父必跟某些戲劇或電影有關。但此後他還是背著父母,常到姑父家去——那老頭會講故事。
姑父的小院裡只住了姑父一家,或不如說只住著姑父一個人。院子裡有好幾棵樹,石榴,臘梅,丁香。三間向陽的老屋裡大盆小盆地盡養些花花草草,花草之間惟一床、一桌、一凳。我記得有一棵鐵樹,夏天擺在外頭,冬天抬進屋裡;姑父說,這宗東西多少年才開一回花,伺候不好,賭氣它一輩子都不開。還有一種叫曇花,姑父說一人一路脾氣稟性,這花開倒是開,可每次只開個把鐘頭,要是半夜裡開你就得瞪著倆眼等它,一不留神睡著了,得,睜眼看時它已經謝了。在丁一跟姑父一起在那老屋中盼著鐵樹開花或等待曇花一現的時日裡,姑父給我們講了很多故事。甚至可以這樣說,從童年到少年,丁一知道的故事,少說有一半是從姑父那兒聽來的。
魔術
在姑父講過的故事裡,最是一個涉及魔術的故事讓我難忘。
那天丁一和姑父坐在院子裡。那天沒有什麼特別的花要開,姑父很閒在,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不過呢,姑父又說,這也許不能算故事,這是件真事。
你要是不信呢,姑父說你也完全可以不信,「但這確實是我親眼得見」。
姑父年輕時在E城讀書。E城倚山面海,景色迷人。一天姑父出門閒逛,走到一家劇場門前,見個夥計正扯著嗓子吆喝:「快來瞧快來看呀!享譽歐美的華裔魔術師(什麼什麼斯基或是什麼什麼斯坦,姑父說他記不清了)回鄉祭祖啊,要在本劇場作一次精彩絕倫的演出啦!」「只此一場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姑父抬頭,見海報上閃電般八個大字:鬼神莫測,瞠目結舌。姑父問那夥計:「什麼內容?」夥計搖頭:「不知道。」姑父說:「不知道你就敢這麼吆喝?」但姑父還是買了兩張票。
演出晚七點開始,姑父與其同窗好友X提前幾分鐘到了劇場。劇場本來不大,倒近半數座位空著。
姑父說那兵荒馬亂的年頭,能有這樣的上座率已然不錯了。
七點鐘,台上毫無動靜。再等一會,大幕依然緊閉,台下「嘁嘁嚓嚓」有些議論了。姑父看看表:七點十分。觀眾席裡有人問了:「這魔術師到底哪國人?」有人答:「據說是華裔。」有人搖頭道:「一個中國人,非起這麼個拗口的名字!」有人說:「洋嘛。」也有人說:「入鄉隨俗唄。」又有人說:「什麼入鄉隨俗,簡直是數典忘祖!」
七點二十分,台下有人抗議了,有人把果皮往台上扔。
又過了一會,劇場老闆急慌慌走到台前,向觀眾道歉,說是這位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什麼斯基久居海外,此番初到E城,大概是被這兒的風光迷住了,忘了時間,此刻正從海濱往這兒趕呢。台下就有人喊:「他不會是個騙子吧?」又有人挖苦說:「他小名兒不會是叫個鎖兒、柱兒什麼的吧?」老闆摸不著頭腦,連連鞠躬:「不會不會,兄弟擔保,絕不會的。」台下一陣哄笑,衝著老闆來了:「那你呢,誰擔保你不是騙子?」老闆一把一把地甩汗,鞠躬,賠笑臉,說好話:「兄弟經營這小劇場也有些年了,在座的好些都是熟人,朋友,在下以人格擔保,據說……據說這位魔術師確實不同凡響,各位不妨耐心稍等,畢竟機會難得……」不等老闆把話說完,台下已經有人喊著要退票了:「據說!據說!就憑據說讓咱們瞠目結舌?」
姑父的同窗好友X有些耐不住了,說要到外面過過風去,裡頭悶死人了。姑父說:「要不要我陪你?」X說不必,說他一會兒就回來。
可X前腳出去,後腳就傳來消息:那個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什麼斯基到了。
姑父出去望了一回,到處不見X的蹤影,這邊大幕已然徐徐拉開,姑父趕緊跑回坐位。
魔術師走上台,果然是黃皮膚黑眼睛黑頭髮。他整理一下燕尾服,向觀眾深深一鞠躬:「對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敝人遲到了半小時。」他舉舉腕子上的表:「不多不少,整整半小時。」
姑父也看了看表:七點半。
魔術師在台上踱步,介紹自己,說他不僅是中國人,而且E城就是他的老家,但他生在異國長在他鄉,此番是頭一回得見故土。他說,從他的祖父往上不知多少代,曾經就在這兒生活,捕魚為業。「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哪,」魔術師說:「這世界我也差不多快走遍了,很少有像E城這樣迷人的海濱!所以嘛流連忘返,遲到了半小時。」說到這兒魔術師站住,愣了一會兒。姑父說就這會兒,他注意到舞檯燈光好像跳了一下,隨後就暗淡了些。
魔術師一邊作揖一邊又說:「不過呢,我忽然想起今晚是要為我的父老鄉親們演出,這怎麼可以怠慢?所以我立刻跳起來就往這兒趕。」說著又舉腕看表:「還好還好,一分鐘也沒耽誤,各位請看,整整七點鐘。」
眾人紛紛看表,滿場驚噓。
姑父說他也看了表,真的,「真的又成了七點整!我親眼看的那還能錯?」
驚噓聲稍落,魔術師繼續滔滔不絕,大意是:E城的風光著實迷人,山青水碧,海天一色,沙灘是那麼乾淨那麼鬆軟,陽光又是多麼明媚多麼溫柔……魔術師閉上眼睛,在台上慢慢踱步,嗓音清朗圓潤:「躺下去,躺下去,四肢伸展,面向藍天,任海風和陽光撫遍你的身體,就像兒時睡在母親的懷中……啊,四顧無人,天地惟我,浪湧有聲,風飛如幻,海水微鹹沁人心脾,白雲蒼狗似從遠古飄來……」繼而,魔術師二目微開:「我忽覺一陣眩暈,一時物我難分,彷彿自己就是那雲,就是那浪,就是那風,就是那極目所見的一切……」
姑父說「錯不了我記得清楚」,這時舞檯燈光又是一跳,恢復了原來的亮度。
魔術師踱步台心,繼之席地而坐,口中唸唸有詞,聲音忽似縹緲,彷彿遠不可及:「就這樣,我躺在海邊,浪之側,風之中,雲之下,躺在天地之間,躺在宇宙的一個角落……就這樣我把一切都給忘記了,把今天晚上的演出也給忘記了,所以,所以呢……」
就當觀眾似醒似睡、懵懂如在雲纏霧繞中時,突然,劇場燈光大亮。
魔術師微笑著站起身說:「所以非常抱歉,我還是來晚了。各位請看表,七點半,確實是七點半,我整整遲到了半小時。」
全場愕然,鴉雀無聲竟達半分鐘之久。
而後掌聲雷鳴。
掌聲雷鳴之際,姑父的同窗好友回來了,詫異道:「怎麼著,完了?」
姑父說:「瞧你這幾分鐘耽誤的,偏這會兒出去!」
X一愣:「什麼你說,幾分鐘?」
姑父把表舉給他看。
「不可能!」X瞪大了眼睛驚叫:「這不可能!」
但沒有人顧得上X和姑父。魔術師一次次登台謝幕,歡呼聲經久不息。
姑父說,這是他所見過的最為離奇的魔術。
姑父說跟這個魔術比起來,別的都是彫蟲小技。
「說真的,」姑父說:「若非我親眼得見,誰跟我說我也不會信的。」
姑父講罷,彎腰聞一聞身旁盛開的夜來香,而後端坐,凝眸仰望再不出聲。姑父的眸中是一輪明月,繼而是月光下的那幅照片,和照片上的那個女人。我至今還能記得姑父那一刻的神情:謙恭,敬畏,又似無比坦然。
尋找夏娃,與三點警告
這個魔術,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而別人,才是我的憂慮,我的迷茫,我的困苦。更何況,丁一此時正在那些漂亮的女演員中如魚得水,樂不思蜀。
我提醒他:夏娃呀!夏娃,你還記得嗎?
我提醒他:夏娃沒有留下地址,夏娃她藏於別人。
不過我又得安慰他:別慌別怕,自從我來到你,自從我們結手同行,丁一呀我們就走進了無所不在的別人。
我安慰他:可這正是我們的路啊丁一!自從離開伊甸,我們就只好在這樣的路上走了,只好在這樣的路上去尋找夏娃。
可是誰來安慰「寫作之夜」中的那個男孩呢?誰去安慰我們叫他姑父的那個老頭呢?或者,其實我也並不能夠安慰丁一。還有夏娃,誰來安慰她呢?自伊甸一別,夏娃她已經走到了哪裡?
哎,這山海一樣遼闊的別人,這天地一樣遙遠的別人,這時光一樣走不盡的別人呵,便是亞當和夏娃已失樂園的證明!因而,我只有對丁一說:此時此刻,以及永遠的此時此刻,都是我們尋找夏娃的時間;別處,以及別處的別處,都是我們走向夏娃的道路。
但是有三點警告,丁一你要記下。
丁一你要記下,歷來,這尋找的難點都是什麼:第一,惟當你找到夏娃,你才能認出她不是別人,而此前她與別人毫無二致。第二,你不能靠展示上帝賦予你的信物去招告她,不能濫用那獨具的語言來試探她——就譬如,人是不可以試探神的!丁一我提醒你這是重要的,否則你將在這橫桓如山、浩瀚如水的別人中間碰得焦頭爛額(看樣子他並沒在意)。但是第三,丁一你聽著:最終我們又必須靠這信物,靠這獨具的語言,來認定那伊甸的盟約!
我所以要給丁一如上警告,大致是出於兩種考慮。首先:此丁情種,我早看穿他決心活下去的動因根本是什麼,你以為真的是樂觀與堅強嗎?不,根本還是慾望,所有的信誓旦旦多還是由於那一個「情」字!而這「情」字,能否終於走向愛,尚未可知。其次:心魂並無性別。或者說心魂並沒有性,心魂只有別。這永遠的行旅只是出於孤單,這孤單的心魂只是期求著與他者的團聚。只不過是因為這行魂需要載體,需要身器,這才有了性別。性,從來是身的標識,身的吸引,只是為了彰顯其別和召喚團聚,而得自於上帝的賦予;那凹凸迥異的花朵因而好比是信物,是暗語。然而麻煩也就出在這兒:身器的彰顯有時竟會埋沒掉心魂,身之誘惑,竟至比魂之召喚還要強勁了!性的吸引,常致本末顛倒,慾念橫生的花朵反會置心魂於不顧,自得其樂,自行其是,以至於身魂牴牾——身與魂相互折磨!丁一一帶這樣的故事屢見不鮮,我不得不早有提防。無論結果如何,無論此丁終於是樂不思蜀,還是痛不欲生,我總不能再讓他毀了我的這一次旅程,不能再一次錯過與夏娃的團聚。
身魂牴牾
何謂身魂牴牾?比如說吧,我愛上了A,可丁一偏偏看上了B。比如說我終於找到了夏娃,可丁一卻不喜歡夏娃的此一居身。又比如丁一看上了某一美輪美奐之身,而我卻發現,其實那裡面並無夏娃。
再比如此地常聞癡男怨女的哭訴:「我知道他(她)不愛我,可我離不開他(她)呀!」什麼意思?為什麼離不開?再比如:「他(她)簡直是個壞蛋,惡魔,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應該離開他(她)可我做不到啊!」誰知道?誰知道應該離開,又是誰做不到?以及為什麼做不到?所有這類事端,莫不是因為身魂牴牾,以至於心折磨身,身戧害心。千古尋覓的路上,半途而廢的夢願或斃於路邊的情魂,莫不是這樣的死因。
孤單
問題在於:別人,不單是你的懼怕。懼怕,是因為嚮往,否則不會懼怕,否則無所謂別人,否則你對別人視而不見。嚮往,所以懼怕。而這嚮往,最顯著的一個緣由還是:夏娃藏於別人。
早在丁一幼年,我已借助他懵懂的目光一遍遍張望夏娃的行蹤了——張望別人,張望任意的女孩,因故丁一從小就有了「情種」或「好色」的名聲(以及後來那殘酷的稱號)。——如是行徑,我在史鐵生時也曾有過。比如我在他的「寫作之夜」,就曾望見夏娃正途經一個漂亮卻愁苦的女孩,見她正像我在丁一一樣感受著孤單與迷茫。那時,夏娃同那女孩正如影隨形地走在夕陽裡,蹲在草叢中,像我和丁一一樣茫然四顧——想必也是懷著同我們一樣的心情在張望別人吧。她是誰?其姑且之名為「O」。她曾在那史的「寫作之夜」做短暫停留,以後不知去向。
我借助丁一張望別人。
我借助丁一的張望別人,而張望夏娃的行蹤。
那便是孤單,是孤單的與生俱來。
我猜所有的人都是一樣。因為「後來,上帝說:人單獨生活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合適的伴侶……」(《舊約·創世記》)
比如有一天你不得不離開母親,那就是你眺望上帝為你許下的伴侶的時刻。
那一刻,孤單得其證明。
那一刻有限的目光眺望無限的別處,猜想夏娃的音容。
記得那一天春光明媚,母親答應帶我們出去玩。我和丁一耐心地等候,在母親忙亂的腳步間夢著遠方,相信母親把一項項家務都忙完就會帶我們去。去哪兒?或許就是那神秘遠山的後面,或許就去那美妙的飛霞之中?懵懂的丁一望著太陽,看它從早晨走到中午,從烈日變成夕陽,以為盼望必然會在某一瞬間變為現實。但是母親把她的諾言忘記了。母親一直在洗衣服,洗呀洗呀,洗呀洗呀,直到太陽的光芒從山頂漸漸收斂,直到我從那懵懂並快樂著的丁一中猛然驚醒——與我在史鐵生中的初次失望毫無二致:「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漸漸地涼下去沉鬱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我一聲不吭,忽然有點兒明白了。我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遽的變化,孤獨而惆悵的黃昏到來,並且聽得見母親卡嚓卡嚓搓衣服的聲音,那聲音永無休止就像時光的腳步。那個禮拜日。就在那天。母親發現男孩蹲在那兒一動不動,發現他在哭,不出聲地流淚。我感到母親驚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過去拉進她的懷裡。我聽見母親在說,一邊親吻著我一邊不停地說:『噢對不起,噢,對不起……』男孩蹲在那個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親懷裡,閉上眼睛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涼。」(史鐵生的《務虛筆記》)那天,就在那天,正當丁一依偎在母親懷中之時,卻是我發現正在脫離母親之日。那一刻,丁一或仍懵懂未醒,而我已開始張望遠方,張望夏娃,在由亞當延續而來的夢想中思念她,猜想她,尋覓她……
一切都是那一次告別伊甸的後果,以致這個名叫丁一的男孩不可避免地也將捲入這恆久的折磨——是誰想出這折磨的?是愛。光陰漫漫,遠山和飛霞也似孤單。因而我和丁一(以及任意的男孩)由衷地感到,一個人真實的處境是:形單影隻。
丁一哭泣著把頭埋進母親懷裡時,我飄然而出,恨不能「上窮碧落下黃泉」,恨不能「上天入地求之遍」。並且我相信:設若夏娃之旅曾一度途經「O」,那麼無論何時何地,這便也是「O」的心情;如果夏娃之旅已經離開「O」,行於別處,延伸至任意的女孩,那麼不管她是誰她必也會像我一樣地張望,為了當初的分別與盟約,而一如既往,尋覓終生。
性徵
距離,或者差別,是上帝開天闢地的根本方法——唯此才可能展開一條道路。分別,然後尋找,是上帝創世之首要意圖——唯此才可能維繫這一條道路。使其千姿百態,使其柳暗花明,使其顧盼屢屢、思念頻頻……這道路才可能傳揚愛的消息。就好比一個明智的父親,見子女在家中養尊處優終日無所用心,恐其年華虛度,便要他們出門遠行去尋一處寶藏。寶藏在哪兒?寶藏不是別的,正是尋寶的這一路恆途。
為了差別,上帝分開晝夜,分開天地,分開陸地和海洋,分開日月星辰,分開植物與動物,分開動物與人。
為了差別,上帝使人以亞當、夏娃之名分身為男女。
為了他們的相互尋找,上帝賦予他們不同的標記——凸起的和凹陷的信物,或語言。因為一旦這美妙的凹凸吻合,上帝希望那便是心魂踐其盟約、天地成就其團圓的時刻。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你到田野裡去看吧,到大自然中去看吧,你把天涯海角、大漠長河都看一個遍吧,所有的生命都有著類似的標記,所有的生命都來自同樣的「第一推動」——慾望!雄性的,雌性的,凸起和凹陷的花朵晝夜成長,相互思念,翹望終生!那都是情的煎熬,那都是愛的囑托,都是焦灼的尋找與等待。等到一年或一生中最為隆重的時節,翩然入夢,不惜耗盡畢生之精華,迎風呼喊,沐雨長歌……然後蔫萎了,枯癟了,留下DNA所記錄的遺願,生生世世、生生世世地傳揚,在不盡的光陰中繼續那一條永遠的牽情之旅、向愛之途。
但是但是,單有不同的標記怕還不夠,務使那不同的標記相互渴望,務使那相互渴望永不枯竭,永不疲倦才好,否則如何能構築無限的前途?你看那山間草莽中的畜類,肆無忌憚地凹凸相見,因而獨具的語言用濫了,天賦的信物遂不成表達,盟約廢棄,慶典流俗,一條意趣疊生、激情不盡的尋覓之旅忽兒彎曲成一道鬼打牆,再難有愛的消息傳揚,單剩下繁衍、繁衍、繁衍和繁衍這一項不見天日的勞役。有鑒於此,伊甸門前才有那兩片無花果葉飄然而至,遮擋住兩朵不同的花。這樣的遮蔽或禁忌是必要的,是上帝為心魂的尋覓設下的吸引,為一條美妙的恆途預置的保障。「金風玉露一相逢」只怕還是偶然,金風玉露欲相逢——這才好,這才好,這才會有風流千般,嫵媚萬種,寂寞的宇宙才會神采飛揚!
在這樣的諦聽和領悟中我與丁一相伴成長。我和丁一再也不會、或再也不敢赤身裸體就跑到街上去,讓那朵前途無限的萌芽徒然翹立。我們理解了、或者是順從了那些曾經逼視過我們的目光,那些指指點點和嗤嗤竊笑。我們穿起衣裳。我們長大成人。我們甚至懂得了打扮,噢對了——包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