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與虛榮
自殺之事,為何只發生在人間?割腕,跳樓,臥軌,服毒,自縊,溺水……為什麼畜類就不?為什麼猿魚犬馬等等從不曾有?人,這可是為的什麼?活著,但是想死,啥原因?
直接的原因各式各樣。根本的原因嘛——我得如實相告,我得提醒您:丁一一帶的另一種更隱秘、更強大的危險是什麼,是因為什麼。
依我看是因為能力,能力的比較。或曰價值,價值的優劣,價值優劣的比較所產生的威脅!比如商店裡擺放著很多錄音機,有一個喇叭的,有八個喇叭的,有單聲道的,有環繞立體聲的,於是乎價值以及價格,高低懸殊;便宜的放在不顯眼的地方,昂貴的則擺在張揚的位置——醒目、輝煌,令人讚歎,令人羨慕。此丁一一帶之通例,物遵此律,人循此則。但功能差的就注定不能醒目嗎?價值低的肯定價格就得便宜?也未必。事在人為,有一種變通的方法叫作:宣傳,或曰「炒作」。就是說,把先前的順序顛倒過來——倘不能以價值獲取醒目,那就以醒目去換算價值。此丁一一帶的潛規則。
因故,虛榮蔚為風氣,風氣瀰漫得久遠,即成風俗。愚蠻之如丁一者,自是難免此類俗風的熏染。不過老實說,虛榮一事我也難辭其咎——真可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因嘛,大致是這樣:我說我是我,丁一是丁一,可別人未必這麼看,別人把我倆看成一碼事。故而那丁之所為便常被認作我之所願,那丁之丟人現眼的行徑,便好像都是我的指使。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我說丁一好虛榮其實我也難免,我也做不到榮辱不驚,我也不願代人受過。正如丁一暗地裡說我的:你還不是想把自己擇擇清楚?是呀是呀,虛榮一旦成風,大家彼此彼此。何況有些事確非我之所願,卻也只好與他分擔,替他遮掩,縮小丑陋,放大光榮——想的是互利雙贏,實在是相互慫恿,助紂為虐。
人有不自私的嗎?舍利取義者有,捨名而利他者無。要是把你做的好事都算在別人名下,你修養高深或還可以處之泰然,但要是把別人的醜事硬安在你頭上,怎樣呢?料你雷鋒也得急。實至名歸,固然可敬可賀,但這光榮的誘惑也便使得虛榮悄然成長。
說起丁一的虛榮,夠得上罄竹難書。先說一件:一度,此丁熱衷於結交名人。這麼說吧:一見名人——無論是經商的是治政的,是弄墨的是從戎的,也無論中西和左右——其笑勢必可掬,其懷立即若谷。說是阿諛也許有點過,但我看得出,其情其狀與見普通人時根本兩樣,不說是百般恭維吧,至少是懂不懂的一概隨聲附和。尤其是不管跟誰聊天,時不時地總要提些名人,說些你並不認識的名人之私情逸事,話裡話外透著我丁一跟他們是一撥的,一夥的,同一水準,惺惺惜惺惺。這讓我不痛快,堵得慌,不舒坦。過後以及當時,我也悄悄勸他:算了嘿哥們兒,這有勁嗎?甚至夜半更深,藉著夢的自由我挖苦他:這能算是您的一碗飯嗎?他臉也熱,心也跳,但一下子收不住,似有一股強大的貫性,翌日依舊,積重難返。我咋辦?當著好些人你說我能咋辦?只好幫他圓唄,讓人相信這廝絕非牛B絕非虛張聲勢,俺們確實是整天跟名人一塊混著兄弟姐妹的不分你我,一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一塊「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一塊「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因而呢,俺們也非等閒之輩,「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要不咋著?要不丁一他跟我鬧哇,說什麼:「世事艱辛你怎麼就不體諒些個?」——這是一件。再有一件:曾有很長一段時期,那丁對其出身諱莫如深。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不單是旁觀者清,不單是親歷者明,我還是直覺,我還是潛意識。潛意識無所不知:最讓那丁羞愧的,並非其祖上乃「黑五類」之首——地主,而是其後來的門第之平庸——工人。工人,論階級當屬榮耀,論地位卻處卑微。這又是後話了。先說俺的姓名——丁一,這其實是那丁步入青春、略曉人情世態之後擅自更換的。俺們原名丁二。一字之別,或說一筆之差,雅俗可鑒。這我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個「一」字,其簡潔,其清疏平淡,其不飾雕琢,已顯其孤傲、高雅,再與這「丁」字相配——天底下筆畫最少之名姓,便更見其特立獨行!況乎「天人合一」「萬法歸一」「一馬當先」「一花獨秀」都是好詞彙。「二」則不然,「忠貞不貳」「不二法門」「二流子」「二百五」「店小二」,其「二」無不具貶義。其實呢,憑丁二父母之才學,當初並沒有、也不可能有上述斟酌,丁二之名所以落實進戶口簿,蓋因該丁之上還有個哥,名曰丁大。從小「老大」「老二」地叫順了嘴,父親見那負責登記的老頭筆也舉得久了,心想就這麼著吧:丁二!此後若干年內,俺們一直都以平常心愉快地受用著此一方便之名。但某年某月,春風乍動,忽一股「深閨幽怨」或是「價格攀比」似的風氣吹入丁二,此丁忽兒不滿,繼之鬱悶,常為此名之俗氣而懊惱不迭,立志要換個高雅些抑或獨特些的。用他的話說:別讓人一聽咱這名便看穿咱這出身,以為咱寡見鮮識不近文化。於是這廝便開始了一系列的籌謀策劃,奔走和運作。我勸他拉倒:這名是爹媽給的你不能改,這就是咱的命運啊你改得了嗎?改得了和尚你改得了廟?你一改,別人一瞧你改,得,欲蓋彌彰!他不信,撇嘴,瞪眼,哼哼唧唧地說:你是你,我是我,以後你還是少干涉我的事吧!這倒是讓他給說對了,姓名一事在我看全同狗屁,要改你就改吧,我叫啥都行,叫啥你也不過是我的一段路途,一次坎坷,說不定還是一片泥沼,一口陷阱呢。旅途無極,我的經歷、經過、經受或擔負浩浩湯湯不見首尾,隨人怎麼叫吧我還是我,叫什麼都是姑且之名。
泠泠
丁二更名的直接衝動,如今回想,很可能是由於一個名叫泠泠的女子。
泠泠跟我們同住一條街上,比丁二大著好幾歲。這女子以前並未讓丁二矚目。但某年暑假之某清晨,丁二起得早,覺著好玩吧,便跟著哥哥一起去給人家送牛奶。丁大不比丁二滿肚子歪思邪想,丁大厚道,不單品學兼優,且早早就懂得了為父母分憂。那天哥哥蹬著車,弟弟車前車後地跟著跑,東家兩瓶,西家三瓶,一路清風旭日,薄霧流霞。丁二說:「好玩兒!」丁大說:「好玩明兒你送!」丁二不接話,丁二覺著今兒八成能有什麼好事。送來送去就送到了泠泠家。丁大踮起腳跟把奶瓶塞進奶箱之際,丁二唱唱唧唧地顧自眺望天邊。這時候泠泠出來了。泠泠見丁二的光頭圓圓亮亮煞是有趣,便站住了笑,忍不住在那禿瓢上胡嚕一下,問:「你叫什麼?」那時的丁二尚在純真,自是坦言相告:「丁二!」誰料卻惹得泠泠前仰後合,笑得直不起腰。丁二先還是傻呵呵地跟著笑,漸漸便有了些想法,於是反問:「那你叫什麼?」心想你不就叫個「玲玲」嗎,有啥稀罕?然而泠泠不答,拽過丁二的手,在他手心裡寫下兩個出人意料的字。「什麼什麼,」丁二歪著光頭看她:「你叫冷冷?」「不對,Ling——Ling!」泠泠糾正他,然後飄飄然走遠。丁二望著那漸行漸杳的身影,一臉的愕然忽兒攪動起滿懷春風。在我的印象裡,這丁二不單從此對泠泠刮目相看——尤其是她那忽具魅力的身形、步態與音容,而且懵懵懂懂開始體會了名字的高雅與低俗。
名考
這一帶的取名頗有講究,從中常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年齡、出身,以及前輩的寄望或本人的志趣,甚至時代的印記、潮流的變遷。
設若某君名「守仁」或「守廉」,你先要猜他是在六十歲上下,其父或其祖父大半是個傳統的讀書人,要不就是個傳統的沒讀上書但一生崇尚讀書的人。再比如這人叫「繼業」,叫「繩祖」,其祖上八成富貴,多屬士紳、官宦、商賈一類,唯恐其子孫不肖,敗壞門風或蕩盡家財。若是「耀祖」呢?雖一字之變,意蘊全非,料其祖輩必常有懷才不遇、生不逢時之感受,便把族門榮耀加倍地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當然,此類名字的所有者,現在必都不很年輕了。五十歲左右的人,名字就比較多樣;他們落生之際正值朝代更迭,故常有叫「建國」的,叫「愛華」的,叫「建軍」的。但有些人仍在舊時的習俗中徘徊,於是乎「鐵生」呀,「志強」呀,「淑英」呀也是一類。再年輕點兒的,一字之名就多起來,「輝」呀,「立」呀,「威」呀,那時候革命情緒到來,要簡潔、有力,要顯示出與舊時代的繁複與暮氣的背道而馳,勢不兩立。至於疊字,比如「莉莉」,「毛毛」,「平平」,則要懷疑那是新貴之後,這樣的家庭大半都用著僕人,僕人以此類嬌滴滴的乳名討主人歡心,主人果然中計,故而這一類總似長不大的名字也就跟著長大起來。再比如叫「抗美」的,叫「超英」的,甭問,其人必生於「抗美援朝」和「大躍進」時期。再後來,這一帶鬧過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凡不能跟緊形勢、不能聊表忠心的名字,未經討伐先自羞愧,那就改吧!於是就又有了一代叫「繼紅」,叫「立新」,叫「衛革」,叫「學軍」的了。那場革命過後,取名的潮流大致分為兩路:一是要顯示文化品位,比如一個生猛的小伙兒叫「默僧」,一位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叫「慕禪」;另一種是要衝出亞洲的,比如叫「大衛」,叫「珍妮」,叫「迪諾」。當然,還有些人對取名頗為輕率,相信有幾個字能上戶口就夠,如「小剛」,「曉明」,「大平」……竟至有姓王名「國」的,姓楊名「偉」的,姓賈名「為民」的,可見其父母對姓名(的諧音)是多麼地不在意。與此相反,有些取名專好冷僻玄深的字眼,這類名字的所有者多半是藝術家和文人,或藝術家和文人之後;比如兩個「呆」字並立,念什麼?又比如三個「又」字一上二下摞在一起,怎麼講?查字典去吧您哪,一般的字典裡還未必有。但也有些取名既立意高遠,又譴字平實,比如著名作家光未燃,陳荒煤,嚴文井。現在的作家不興這一套了,恰恰地不喜歡那麼風雅、豪邁,要的是隨意,不染鉛塵,比如「皮皮」,比如「小渣」——你一聽此人作家,打賭吧:年輕一輩!年輕作家的兒女呢,刪繁就簡去雅還俗,比如叫「丑牛」,叫「末羊」,意思不多,牛年和羊年生人而已。四字的姓名(複姓除外)大半出自九十年代以後,隨著人口增長,重名遂多,鑒於電話號碼的不斷增位,取名也便多選取一字,甚至有的念起來就像是一句話,或者完全不像話的。不過字數要是再多,比如什麼什麼斯基、斯坦,什麼什麼夫、娃、子、郎……此地尚少,還要尋之四夷。
據說很久以前,單憑姓氏即可看出一個人的出身貴賤。不過我來丁一之後,這傳統已然式微,惟India、Germany等地尚有遺風。姓氏既已良莠難辨,這一帶的取名就尤其要論個高低;名,不僅顯示著出身門第,也顯示著一個人的品格、趣味、志向、文化素養……總之,芸芸眾生之中它強調著差別,強調著不同的價值期求,甚至市場價位;不單取名,還有其他,乃至一切。
包裝
故而「包裝」一詞日趨顯赫。
其實取名也是包裝,出身呀、成分呀、職稱呀等等都是包裝,不過是較為原始,較為粗暴、簡陋、愚昧,較為乖張。惟當歷史走到一步坦率的時代,一切含蓄、隱喻、羞赧才被視為多餘,凡及形象、身份和地位的明標暗示這才被一語道破:包裝。——多麼直接多麼徹底,免去多少煞費苦心的遮掩和粉飾!但,何至於耽擱恁久才有了如是之恰切的總結?料必與商業的終於翻身做主有關。不過「包裝」既已名正言順,又可堂而皇之,假冒的品牌也就難免野火春風了。個子矮的可以讓鞋底長高,眼睛小的可以把眼皮做雙,胸癟的可以豐乳,肚肥的可以去脂,臉黑的可以增白,慕西人之黃發者則一染而償夙願……包裝的手段之多不勝枚舉,但就「包裝」的本意而言,都算不得什麼新發明,古已有之。比如有過「留發不留頭」的殘酷歷史。比如「三寸金蓮」如今想來是多麼醜陋,而當初竟是美女名媛之必備。近些的,比如我初到丁一的那些年,有人在新衣上身之前先就打兩塊補丁,以示革命。我曾在一座廢棄的古園裡見過一位年輕的小提琴手,樂譜攤開在灌木叢上,衣褲為層層補丁覆蓋以至本色難辨——在那年代你不會懷疑這是藝丐,而要想到「君子固窮」,你不會在他腳下灑幾枚硬幣,而要讚歎其「貧賤不移」的錚錚硬骨。惟當時隔久遠,心平氣順之後,方才看出那其實也是包裝。都是包裝,只不過包裝的規格、式樣隨時代而有變遷。再比如丁一這廝,我記得他曾於某一革命風潮洶湧之年,揮錘三刻,便把家中全套的古舊傢俱砍出一派時尚風範,兼為自己贏得一腔革命豪情。但這仍是包裝,毫無新意。
包裝,乃此一帶於生存之下的第二等大事。這風俗,上可追溯到亞當、夏娃失樂園的年代——比如那兩片無花果葉的遮擋。下嘛,大約就要到永遠。
目前怎樣?較之以往惟有過之而無不及。你若來丁一一帶旅行,切記切記,這裡早由工業、商業、科技還有傳媒領導了一切,莫說服飾、髮型、裝修和陳設,就連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也都是包裝了。(於是又有「操作」、「運作」、「炒作」、「策劃」等詞彙應運而生。)總之,內裡是什麼已無關緊要,要緊的是包裝。溫飽諸事多已(或暫且)無憂,現代之憂莫過包裝。近觀遠望,熙熙攘攘、甚囂塵上——微服出訪的帝王若問何事?乖巧的幕僚當答:莫非包裝!文化也是,比如你可以不讀書,但家中不可以不擺上幾架子書。你可以不知那些書裡都說的什麼,但萬萬不可不知其中一些時髦的主義,和種種著名的人與事,否則一旦party或者salon,名人們一會兒「海德格爾」一會兒「福科」,一會兒「話語霸權」一會兒「政治正確」,哥們兒你要是暈頭轉向總是插不上嘴那就尷尬。我教你一招:設若別人說得天花亂墜,而你聽得雲裡霧裡,莫急莫怕,倘若影影綽綽你還能記起一句半句的時髦話語(比如「多元文化」呀,「精神訴求」呀,什麼什麼「主義」或「流派」啦),麻煩你就把話題往那兒引。這就叫揚長避短。訣竅是撿犄角旮旯別人不大留神的地方說。然後正襟危問:「可知?」倘答:「不曉。」或疑:「什麼?」事情就有點好辦——名人尚且不知,你豈非操作(運作或策劃)成功了一次精彩的包裝?我咋知道?廢話!再說一遍:我不單是永遠的行魂,也不僅僅是潛意識,我還是丁一的隱秘!不過呢,說真的,每當這時我也發虛,我一發虛那丁就冒汗,一身一身的冷汗。是呀是呀,這事我有責任,「揚長避短」可是我教他的。不過眼瞧著他丟人現眼,我總不能不給他指條道兒吧?事過之後我就後悔,覺得齷齪,我跟他說:哥們兒你腦子也不笨,咱這到底是幹嗎呀!他愣半天,又在雲裡霧裡。我說:咱是啥就是啥,幹啥弄得亂七八糟的啥也不是啥了呢?我說:有一天鬧得當眾出醜,你非把我也搭上不可!那丁聽得羞慚滿面。
這樣的時候他通常會睏倦,哈欠連天,然後昏昏睡去。此其自救方式之一種。不說,睡覺,忘記,只當啥也沒發生,此乃「包裝」一徑化險為夷的普遍對策。不過也好,這樣我的自由時光就來了。夢啊,多麼令人神往!——在丁一以及丁一一帶旅行,務需有這樣一處大本營,以利休養生息。好比是躲避戰亂的桃花源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又好比此地一句極為粗俗的歇後語:挨操打呼嚕——假裝不知道。
可我萬沒料到,欲夢之時也是最易遭受攻擊之際,丁一那廝竟利用這自由時光反唇相譏:這光是我的錯嗎?你幹嗎不當眾揭穿我呢?面子都是我掙的,你跟著沾光,事後別人還沒說什麼呢你倒先來指責我!你說什麼,有一天我會把你也搭上?你這不也是怕丟人嗎?你這算不算是虛榮?哥們兒,先都想想自個兒得啦!是呀是呀,這一回輪到我理屈詞窮。
我們昏昏然默坐無語。
月上中天。
旋即星光燦爛。
最後我說:睡吧睡吧,可憐的人。
我期待萬籟俱寂。我期待夢中平安。夢,或可把我帶回到生命的起點。
此夜無夢
偏偏此夜無夢。
此夜睡得警警醒醒,睡得亂七八糟。前半夜起風了我也知道,後半夜下雨了我也記得。隔壁的小兩口唇槍舌劍吵鬧了一宿,一字一句我都聽得明白,單不知是為了什麼——為什麼吵?為什麼結婚?以及為什麼還不離?天快亮時來了個勸架的,一個老太婆。老太婆一進門就嚷:「幹嗎幹嗎呀這是?說了歸齊你們到底這是想怎麼著呀?什麼愛不愛、情不情的!你叔我們壓根兒就沒說過這倆字兒,我還不是給他生了三男二女?搭伙過日子唄,吵什麼吵!」老太婆的話有如催眠曲,此後我睡得安穩安穩,昏天黑地一絲夢也不來。
人間真相一
取「一」廢「二」更名之後,丁一曾一度心平氣定,自覺已是棄凡脫俗,躋身高雅。尤其無論什麼名單名錄,但具斯名,必赫然榜首——雖說是佔著姓氏筆畫的便宜,但畢竟鮮明奪目,令此丁沾沾自喜。然而這份舒心與愜意並不持久,很快他就發現了名不掩實,其卑微之出身仍難免被人牢記,心中鬱悶遂漸漸依舊。
如今回想,最是有幾件事讓他耿耿於懷。第一件是在「文革」之初,我記得,那時的空氣中和陽光裡,忽然飛揚起一句口號:「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照理說,這口號非但不能對丁一構成威脅,反當助其光榮殊顯——丁家祖上雖是地主,但隨時代巨變,家道中衰,眼見著衣食無計,丁父自知「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便去速成了一套做飯的手藝,正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吧,廚師也算工人!那丁因而有了一份響噹噹、大可以去做革命中堅的資本。故而一天,當一個最為傲慢的革命組織宣告成立時,他便以十倍的自信跑去加入。然而現實總是要複雜得多。
丁一到時,只見某教室門前人群踴躍,幾位天然領袖端坐於講台中央,正一一審查加入者的資格:
張三?——到!出身?——革干!——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李四?——到!出身?——革軍!——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
幾位天然領袖之外,還有個漂亮女生站立一旁,專門負責發放袖標。袖標依質地與寬窄之不同,紅艷艷地分摞桌前。丁一的眼睛又直了,當然不是看那袖標,當然是看袖標後面的那個女生。
她姓秦,秦峨。丁一悄聲跟我說:「山」字邊加一個「我」的那個峨,剛改的,以前是「女」字旁的那個。/行了嘿!我說他:又琢磨什麼呢?/你說是「山」加「我」的好呢?還是「女」加「我」的好?/當然是「女」加你好唄!/對對,我看也是。
這小子倒老實,癡癡迷迷的連嘲笑都聽不出來了。
喂喂,你看!怎麼那些袖標有的是綢子的,有的是緞子的,有的是布的呢?怎麼寬窄也不一樣?
那廝哪裡還顧得上這些事,目光直勾勾的再也躲不開秦娥了。
王五?——到!出身?——高幹!——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孫六?——到!出身?——烈士!——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周七?——到!出身?——革軍!——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趙二?——到!出身?——革干!——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
「丁一?丁一!」
「哎哎,到!」
「出身?」
「什麼?什麼出身?」
「廢話,問你呢!」
「噢噢,工……工人!」
「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那丁心如跑馬,早已不知身在何處,此時急慌慌上前幾步,從秦娥手上接過一條袖標。平生頭一回碰到她的手哇,那廝不免週身一抖,湧動起一股暖流。
秦娥其時一身洗白的舊軍裝,束腰聳胸,短髮齊耳,尤見其麗質非凡。
頭一次接觸就這麼稍縱即逝,那丁怏怏然走出人群。走了很遠才發現:咦,咋回事,這袖標怎比別人的窄呢?別人的五寸,六寸、七寸,怎麼我的只有四寸?別人的有緞子的,有綢子的,怎麼丁一的卻只一條紅布?丁一想回去問問秦娥,卻又不敢,猶豫之間已從眾人的議論中聽出緣由:袖標的寬窄與質地,蓋據父母之級別的高低而不同!
丁一呆愣片刻,思緒一下子跳到《西遊記》的末尾:師父、師兄都已成佛,憑甚俺老豬只得個羅漢位?但見佛祖威然,八戒只好喏喏。——唉唉,佛界尚且如此等級兮兮,丁一想想也只有「正確對待」吧,遂將滿腹狐疑同那四寸寬的紅布一齊藏入懷中。
人間真相二
好在丁一雖對「紅綢」「紅緞」心存羨慕,卻並不怎麼喜歡那幫「紅綢」「紅緞」的所有者——秦娥除外,故而心緒還算坦定。
丁一與之要好的,是自家院子裡的幾個年齡相近的朋友。自家院子裡的幾個好友,出身不紅也不算太黑,除去「臭老九」就是「反動學術權威」,連四寸的袖標都不能有。他們雖敢怒不敢言,私下裡卻常對那幫「紅綢」「紅緞」流露著鄙視。
鄙視的理由之一:那幫人有什麼呀?
鄙視的理由之二:那幫人,其實有什麼呀?
鄙視的理由之三:那幫人,說真的,他們到底有什麼呀!
起初丁一聽著痛快,解氣,便也隨聲附和,卻總不明白那個「什麼」究竟是指什麼?幾個好友對「那幫人」極盡挖苦、譏諷和嘲笑,而後買幾瓶汽水開懷痛飲,相互間更加情深意切。於是乎勾肩搭背,東遊西逛,繼續輕蔑著那幫「紅綢」與「紅緞」。丁一間或只為秦娥作些辯護:「喂餵我跟你們說,秦娥可不是(他們)那種人。」或者:「嗨,你們發現沒有?秦娥可不(像那幫人)那樣。」或者:「真的,不騙你們,秦娥跟那幫人一點兒都不一樣!」好友們先持異議,繼而竊笑,最後考慮到凡是朋友贊成的我們也要贊成,便苟同道:「好好,秦峨不是。」或者:「對對,她跟那幫人不一樣。」或者:「沒錯兒沒錯兒,秦峨肯定跟那幫人毫無共同之處,行了嗎?」於是那丁心舒氣朗,咬著冰棍,頂著七月的驕陽,繼續跟好友們一同閒逛,並繼續貶低著除秦娥之外的那些「紅綢」「紅緞」,不斷嘲笑著「那幫人」實在是小人得志,寡聞鮮見,實在是土得掉渣。——「不信你上他們家瞧瞧去,書都沒一本!」「誰說沒有,也許有幾本掃盲課本吧?」……於是漸漸地,丁一覺出有點不大對勁兒了——怎麼晴天朗日的,總好像藏著一縷陰雲?一縷陰雲欲集又散,欲散還集,這到底怎麼回事?終於,丁一聽出些弦外之音了,幾個好友分明是在暗示:惟咱這樣的高知家庭才不尋常,惟咱這樣的書香門第才算高貴,才能高貴得長久與牢固。教授、專家、學者、名人……就算鷹有時比雞飛得低吧,可雞永遠飛不得鷹那般高!論學問,論見識,論功名成就,文化修養——「說真的,那幫人!他們可有什麼呢?」這情緒,在當時雖不宜像那副對聯似的大肆張揚,但在幾個好友之間卻不掩飾。丁一心裡「咯登」一下子,忽覺得不是滋味。再想想,又覺得他們說得似乎也不錯。可再聽聽,心裡依然不是滋味,於是步履怯怯,只啃冰棍,不再附和。
丁一默默無語,忽如秋風蕭瑟,四野空荒,身上和心裡都一陣陣地冷了。他摸摸懷裡那條袖標,忽然明白:無論是紅是黑還是什麼別的顏色,他丁一注定只寬四寸。
幾個好友發現了丁一的沉悶,並馬上看懂了他的心曲,於是紛紛給他安慰:「喂,你可跟那幫人不一樣……」「工人,工人多棒呀,你們工人其實挺好的……」「工人怎麼啦?你們工人才是最偉大的哪……」——啊,你們!我們!他們!丁一腦袋裡「轟」地一響,明白了:「我們」不是「他們」,「他們」也不是「你們」,「你們」當然也不會是「我們」……丁一聽得直想哭,直想拔腿逃走。但他還是站著,還是蹲著或者坐著,還是臉上帶著微笑。淡薄的陽光使天空顯得蒼白,風在高處肆無忌憚,好友們的聲容笑貌雖仍清晰,卻怎麼好像漸漸扁平,漸漸飄離,越飄越遠……
人間真相三
再一件事是在此後不久。那日,空氣中和陽光裡忽又飛揚起另一句口號:「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然而也正是此日,「好漢」與「混蛋」的界線忽不明確——某些「英雄」老子和某些「反動」老子一齊站在了台上——丁一那幾個好友的父母,以及「紅綢」「紅緞」的幾位爹娘,並排接受批鬥——高幹、革軍、教授、專家、名人……一同低頭彎腰成了「我們的敵人」。
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丁一問其好友,好友默不作答。
丁一再望望那邊的「紅綢」「紅緞」,怎麼連他們也是敢怒不敢言了?
紅旗遍地,歌聲漫天,革命口號響遏行雲。這時,我看見丁一的父親在人群的邊緣出現——一條油漬漬的白圍裙,正推了飯車給大會送來午餐。
爭吵著的人們立即向他圍攏,遞上餐券,遞上各式各樣的飯盒。無論哪派,都不向他要求立場,都不要他表明歸派,不約而同都容忍著此一中年男子對革命形勢的置之不顧,惟爭先恐後只請他照料好大家的轆轆飢腸。丁一的父親呢?只見他神情恬淡,舉止舒然,竟好似不知有會,或不知這會在何為,單信饑者當食,便給不管是誰一一盛菜,盛湯,盛飯。我看他彷彿紅浪翻滾中的一縷異色,塵囂危懼處的一隙平安,比之那些沉浮難測的兒女爹娘,我想丁一這下你該為自己的出身而驕傲了吧?我偷眼望他,卻出所料,那丁縮首縮尾正企圖迴避一切目光。
這倒怪了!你又怎麼了?
那丁欲哭又覺滑稽,想喊又知無理,拔腿跑開吧又恐不合時宜。
哥們兒你到底咋回事,我怎看不懂了呢?
丁一不響,惟頻頻苦笑。
說說,喂說說,什麼大不了的事跟我也不能說嗎?
丁一不響,惟苦笑彌深。
現在,要我看,光榮可是非我們莫屬了,不是嗎?
誰料那丁轟然爆發:對呀對呀,「我們」!不不,是「你們」!
什麼「我們」「你們」的,跟誰呀你這是?
我看,還不如他站在台上!
他?誰呀?你說誰還不如站在台上?
丁一眼中閃動起淚光。
什麼什麼?我這才有點明白了,衝他喊:你說的這叫什麼!
丁一背過身去。
啊,原來這樣!原來他恨不能父親這會兒是站在台上,他恨不能父親是在台上低頭挨斗,也不願意他是在台下埋頭盛飯!可憐的丁一,原來他仍然羨慕著那幾位好友,羨慕著那些「紅綢」與「紅緞」,羨慕他們的出身、他們的門第……可憐的丁一以為自己終於明白了一件事:落難的名人也比廚師光榮!挨斗的「高幹」也比工人高貴!剎那間他相信他看清了一幕人間真相:有一種卑微是永生永世的,有一種蔑視根深底固,有一種無惡之罪是生來注定!
為什麼?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因為人人都是這樣想,只是不這樣說。
很久很久他不再理我,一味地站在那兒,呆滯的眸中紅浪翻滾,或是那條四寸寬的東西還在他心頭顫動。
嗨,你動動,兄弟你這樣兒可有點兒嚇人。
這樣,他才挪動腳步,走出人群。
你說得不錯,在他們眼裡,咱永遠都是異色。
為什麼?
你還問為什麼?因為平庸,因為低賤!他瞇縫起眼睛來看我:你還說什麼塵囂危懼中的一隙平安?
他站下,不動,看樹上的風,看水中的影,看天邊越沉越紅的夕陽。
你倒是告訴我,他說,一個平庸的人,一個被認為是平庸的人,也有平安嗎?
你倒是告訴我,他說,一個被忘記的人,被忽略的人,可有什麼平安?
你倒是給咱說說,他喊,一個從來就不被發現的人,肯定比一個挨斗的「高幹」,比一個落難的名人,更平安嗎?
我見他眼睛裡的迷茫在增長。我見他扭曲的面容中怨憤在深入。遠處的夕陽正漸漸暗淡,我勸他:走吧哥們兒,咱回家。我擔心這樣的情緒只要再堅持一會他就要變成畫家Z了,丁一就會像Z那樣永遠地走進憤恨,走進征服他人的慾望,以及走進什麼都可以是、什麼也都可能幹的「精神」,再也喚他不歸。
太陽下去了。
處處浮起淡藍的霧靄。
還好還好,看樣子還好——丁一惟無奈地歎在心裡,一路回頭還是張望那幾個好友,張望那些漂亮的女生,並沒有像Z那樣咬緊牙關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