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釋義
所謂「丁一」,既可入鄉隨俗認作我一度的姓名,亦可溯本求根,理解為我所經歷的一段時期,經過的一處地域,經受的一種磨難抑或承受的一次擔負。這麼說吧,在我漫長或無盡的旅行中,到過的生命數不勝數,曾有一回是在丁一。丁一之旅紛繁雜沓,塵囂危懼,歧路頻頻,留給我的印象尤為深刻。如今遠在史鐵生,張望時間之浩瀚,魂夢周遊,常彷彿又處丁一。所以想寫寫那一回的感受——算不上小說,更未必夠得上文學,最可以曲為比附的是回憶錄;就比如「A在某年某月」「B的某種生涯」「C的某地之行」,本文取題即為「我的丁一之旅」。
但有一點說明:當時並無著述之念,故未留下任何筆記實錄,如今經生隔世再看丁一,難免會有張冠李戴記混了的地方。
引文與回想
「太初,上帝創造宇宙,大地混沌,沒有秩序。怒濤澎湃的海洋被黑暗籠罩著。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後來,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人,把生命的氣吹進他的鼻孔,他就有了生命。」(《舊約·創世記》)歸根結蒂我來自那裡。生命,無不源於那時。
「後來,主上帝說:人單獨生活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合適的伴侶……於是主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了各種動物和飛鳥,把它們帶到那人面前……但是它們當中沒有一個適合作他的伴侶……於是主上帝使那人沉睡。他睡著的時候,主上帝拿下他的一根肋骨……用那根肋骨造了一個女人,把她帶到那人面前。那人說:我終於找到我骨裡的骨,我肉中的肉……」(《舊約·創世記》)亞當和夏娃就是從那時起相互區分,也是從那時起相依為命。
那時,在那個園子裡,男人亞當和女人夏娃都是光著身子,但他們從不覺得羞恥。然而,某日黃昏,「他們聽見主上帝在園子裡走,就跑到樹林中躲起來。但是主上帝呼喚那人:你在哪裡?他回答:我聽見你在園子裡走,就很害怕,躲了起來,因為我赤身露體。上帝問:誰告訴你,你光著身體呢?你吃了我禁止你吃的果子了嗎?那人回答:你賜給我、作我伴侶的那女人給我果子,我就吃了。主上帝問那女人:你為什麼這樣做呢?她回答:那蛇誘騙我,所以我吃了。」「後來,主上帝說:那人已經跟我們一樣,有了辨別善惡的知識;他不可又吃生命樹的果子而永遠活下去。於是主上帝把他趕出伊甸園……」(《舊約·創世記》)
就這樣他們離開了誕生之地。
就這樣,我們從亞當和夏娃分頭出發,像遷徙的鳥兒承諾著歸來,我們承諾了相互尋找。
就這樣他們不得永生,故而輪輪迴回,以自稱為「我」的心流生生相繼,走在這漫長或無盡的旅途中。
心識不死
如同水在沙中嘶喊,或風自魂中吹拂,虛無縹緲間凝聚起一點慾望——心識不死。我知道,我即將進入又一輪身形。
輕輕地飄搖,浮游,浪動,輕輕地漫展或玄想……這期間似有個聲音在說著什麼,揚揚浪浪,若虛若在,聽不清楚……抑或不過是一種意念,彷彿嚮往,又近乎恐懼……而當我輕輕地開始附著,或漸漸地感到沉重之時,虛無急劇變幻,縹緲驟然有形:一團曚曨輝耀的光芒似從一抽像之點豁然鋪陳……
緊接著一聲餘音蕩蕩的鐘鳴,隨之顯現出亮白的窗紙、暗襯的窗欞、游動的光斑和樹影,顯現著四壁、屋頂、吊燈,以及一座古舊的時鐘……於是乎由遠而近我聽見了丁一的哭喊,由虛而實,我看見了母親的身影……
初到丁一
我進入丁一時他尚幼小,但非剛剛落生。此丁落生之初我還未到,那時求生的本能令他有何作為,須待我到來之後才有所聞——不過是哭嚎吃睡等等吧,無需贅述。
我來了,他才睜開眼睛,準確說,他睜開的眼睛裡才有了些成形的影像。那時的丁一就像一塊原始僻壤,雖屬蠻荒,卻和諧自在,處處蘊藏生機。如今想來是我打破了他的平靜。就好比搬進一所新居,我這兒瞧瞧,那兒望望,覺得一切都新奇有趣,於是得意忘形想放喉一唱。這下麻煩來了,我想的是唱,可他卻哭,卻叫,「咿咿呀呀」不成曲調。這才提醒了我:丁一蒙昧未開,還是一片荒原。
終於一天,他服從著我的意願開始叫著母親了;在他,這多屬瞎蒙,在我則明確是期待著母親慈愛的目光,和溫柔的手指。他說不出整話,笨得一塌糊塗,我呢,乾著急。我勸我不能急,我告訴我得等待,等到此丁各項功能都健全起來,譬如草木葳蕤豐茂,譬如繁花含苞綻放,那時才可指望他準確表達我的意圖。我知道母親也在等待。母親一遍遍耐心地對他說著:「叫媽媽,叫呀!媽——媽,媽——媽!」試圖從丁一之中喚醒我。其實我是多麼想告訴母親我來了我就在這兒,我多麼想對母親的呼喚做出回應呀,可是不行,我的回應必要通過丁一,可這丁尚處混沌,不能與我默契。我急得想喊,結果又惹得他哭叫,反讓母親心憂。沒轍,真是沒轍。我惟努力使他笑笑,使他胡亂向母親揮動一雙攥緊的小手。
太陽,那溫暖明亮的一團,在丁一新鮮的眸中投下閃光。風,流虛飄幻,走過他和我。窗外,近的樹影,遠的山巒,以及那山巒背後的滿天飛霞——我不斷把丁一的目光推向那兒,要他與我一同眺望,期待著未來我們能夠一起步入其中。
人形之器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好啊好啊,丁一這人形之器也算差強我意!此器雖未健全,居中一時寂寞,但觀其成年同類,或行或止,善思善想,可歌可泣,不由得我心中竊喜。就比如長河中一條航船,可以自在漂流;或比如大漠上一居小屋,可以安然歸夢;再比如一台電腦,可記憶,可聯想,可以交流,遊戲……我料此丁之未來,惟勝其同類而絕無不及。
我看某些「靈長類」真是徒有虛名,何德何能竟妄稱「靈長」?我看那些「齧齒類」、「腔腸類」倒是名副其實,吃了屙唄。說來可歎可笑,在我悠久的旅行中,曾有過誤駐猿體的經歷——咳咳,那敝器!攜我鎮日攀援吃睡,哪裡是什麼斷滅了情思慾念,實在是懵懂困頓似繩索縛我於始終。還有一回,近乎失足落水,急慌慌我竟入魚身——唉呀,那物荒頭鈍腦十足一副呆器!食其同族而肥大,卻任異類來誘釣,來宰殺,一生隨波逐流,至死含屈忍辱無言以對。犬馬如何?哦天,那種冤魂的集散地,魚且不如!附靈魚身,或好似被一劑蒙汗藥麻倒,或好比被一條大棒擊昏,托魂犬馬呢,便醒著,也只能以其四足為行走,以其哀慌的目光為視瞻!偶或逡巡四顧,像似看懂了什麼,但終歸還是「剪不斷,理還亂」,低垂下兩眼喊幾聲算完。
這人形之器你看多好!不單衣食宿行,還可嘻笑怒罵;不單近觀遠眺,還知居安思危;不單獵獸謀皮,還可飼禽取卵。就說這手吧,設計夠多精巧!那指尖,既敏感到閉眼也能撿起一根髮絲,卻又耐得住煙熏火燎,譬如火中取栗。再說這眼睛,仰觀俯察,秋毫明辨,不動聲色只悄然一掃便知所處凶吉,便知來者善惡。還有這腸胃,且不說能把有用的養分吸收,把無用的廢料排泄,它甚至能把錯吞的污物自覺自動地嘔出。這都不算,此人形之器最為突出的優越你當是什麼?是遊戲!是娛樂!進而是思想是審美!琴棋書畫,文學戲劇,歌舞體育……此器無所不能。只說棒球一項,就讓你驚訝;單看那球來棒打是何等精準,你便要歎服上帝這獨一無二的造物。讓電腦來試試,讓機器人來試試,讓任何別的器具都來試試,差得遠哪!所以我來丁一。
所以我和丁一一起,開始了我們數十年的形影不離。
在一起
我和丁一在一起——這話聽起來簡單,其實複雜,意蘊頗多。最直接的意思:我們同命運共呼吸,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總之,在他報廢之前我們相依相攜片刻不可以分離。然而,徹底不能分離的事物是用不著說「在一起」的,這便暗示了另外的可能:我和丁一有時也可各行其是。比如說做夢吧,就多半是我的事,那時節我上天入地為所欲為,丁一呢?誰都瞧得見,那廝豬也似的睡在床上動也不動。不過,要說與他無關確也有失公允。比如,他要是被一盤盤黃色錄像激動得徹夜不安,我也就難得自由之夢,我甚至會被他的慾望左右,夢得春風蕩漾,夢得色彩斑斕。再比如,他要是迷上了電子遊戲,「辟哩啪啦」一干通宵,我又如何能夢?當然我可以心不在焉,可以飄然入虛,不拘所在。可是,一俟我行我素他就要罵娘,這廝手底下一亂他就怨我,拍自己的大腿和腦門,一驚一乍弄得我趣意全無,只好怏怏然復歸實際。說磨難也好,說擔負也罷,總之,如是種種的不自由隨時隨地。比如他面見領導,我就不便胡思亂想(除非不怕撤職);比如他立於講台,我又不可以心猿意馬(除非不怕下崗);再比如他走在街上我得維護他的尊嚴(莫使人把咱輕看),他去拜見朋友我得照顧他的風度(吾丁非俗丁,尤其不是「二百五」)。特別是他要開上車,我就更沒了自由,除非我想即刻棄他而去。但棄他而去又有什麼意思呢?況且急的什麼?我到過的生命多了,該離開時自然是要離開的,可剛到丁一就又鬧著離開,豈不應了此地一句古訓:吃飽了撐的?是呀,既來則安。既然說好了在一起,莫如誠心誠意風雨同舟,再苦再難也勿淺嘗輒止。否則幹嗎來的?否則我不痛快,他也抱怨。再說了,哪兒還不一樣?不是有人說嘛:自由總歸是相對的,不自由才是永遠。如此箴言,丁一初來乍到允許他聽不懂,我經歷的生命多了我不能記不住——生生世世生生世世,倘若一派自由,還談什麼經歷、經過、經受和擔負?何況我不也常弄得丁一煩惱?比如上學時做題,比如說後來難免的寫寫算算,那丁於桌前燈下顰眉瞠目、絞盡腦汁也常是弄得個南轅北轍,咋回事?簡單得很:我累了,對不起這會兒我得休息休息了!要不就是我正想著別的什麼事——飄然入虛,或心猿意馬。我這麼看:有別人時我不辭勞苦維護你丁一的面子,沒別人時你也該體會體會我的心情、照顧照顧我的愛好,不能總是我順著你不是?得,這下你瞧他吧,把個腦袋一會兒在熱水裡泡泡,一會兒在涼水裡鎮鎮,就差「頭懸樑,錐刺骨」了。然而不行還是不行;我真的是累了,或者我壓根就對那些事沒興趣,你丁一硬來又能怎樣?惟事倍功半,惟狗急然而牆高。比如外語,我記得上學時此丁沒少下功夫,起早貪黑地背呀,搖頭晃腦地唸唸有詞,怎樣呢?及格而已。可美術我就有興趣,我有興趣的事他幹起來自然就得心應手。畫畫,我從來喜歡,故而那丁不費大事便常得老師表彰。美術老師拍拍他的肩膀,歪著腦袋瞅他如何一筆一筆如有神助:「嘿,你行!」誇得這廝雲裡霧裡,心說到底出了什麼鬼?怎麼外語就不行,費那麼大勁兒還是不行?怎麼美術就好,玩似的老師就說好?我暗笑:什麼鬼不鬼的,我呀!懂嗎?但沒用,這小子不可能明白。
童話劇
順便說一句:丁一最善之事,或該丁與我最為默契的配合,當在表演,莫過戲劇,兼及歌舞。
某年兒童節,孩子們演出童話劇《白雪公主》,丁一扮王子,一美貌女孩演公主。劇至公主為妖婆所害昏迷不醒,王子本當策馬趕到,伏身施吻,救公主於危亡。可誰料,一見那女孩雙目緊閉,玉體橫陳,恍若香魂已去,這丁竟以為真,當下兩眼發直,腳下踉蹌不穩。我趕忙提醒他:假的呀,哥們兒!演戲,這是演戲!然而此丁情種,心迷氣滯早已亂了方寸,哪還聽得我說?只見他瘋牛似的滿台亂走一氣,而後頹然跌坐,大泣失聲。老師們慌作一團。觀眾席裡「嘁嘁嚓嚓」。導演急呼:「閉幕!閉幕!」可就當此時,不期然台上卻有動人一幕發生:那公主聞聽王子已到,卻緣何遲遲不來伏身?偷眼望去,恰那丁揮淚號啕,昏天黑地,公主或憂或憐,兼驚兼恐,居然離魂脫殼一般起身撲向王子,摟定那廝道:「喂喂,我沒死我沒死!你看呀,我哪兒死了?」台下愕然,鴉雀無聲。台上,倒像是王子死而復活,兩個孩子相擁而泣。導演頓悟,再喊:「快快!音樂,音樂!」劇尾樂章於是輝煌奏響,烏雲散盡,漫天飛花,一對小情人歷盡劫難,破涕為笑。滿場歡聲雷動,經久不息。眾人皆翹指相慶:好哇,好!劇本修改得也好,表演更是情真意切!相比之下那伏身施吻豈不做作?既悖童心,又違國情。
阿春與阿秋
那美貌女孩的名字已經記不清了,就叫她阿春吧,因為那「白雪公主」醒來時大地一片春光,又因為她的姐姐叫阿秋。沒錯兒,阿秋。阿秋比阿春可能要大著十歲還不止。
但我和丁一併未真正見過阿秋,只是聽見她的聲音,只是見過她的照片。阿春家有間屋子,裡面擺的掛的全是阿秋跳舞的照片。
「她照這麼多照片呀!」
「她跳舞,」阿春說:「她又長得好看。」
阿秋的舞姿真是好看。
阿秋的身材好也真是好看。
但是看不清她的臉。
「她有你好看嗎?」
「媽說阿秋比我好看一百倍!」
一百倍?丁一想不清楚:一百倍啥樣?我說:廢話,所以你算術不好。
這時傳來琴聲。
阿春領著丁一走。走過安靜的廳廊,走過深深的庭院,走過一棵蜂飛蝶舞、枝頭綴滿粉白色花朵的海棠樹,走到了琴聲的近旁。阿春說:「噓——,輕點兒!」阿春扒著門縫往裡瞅瞅,再讓丁一過來。
但是看不見阿秋。門縫中只見一個男人的背影;背影前面,肩膀上方,有一根飄飄搖搖的大鳥的羽毛。
「看見沒,我姐?」
但還是看不見阿秋。只聽見她的舞步,只聽見她的喘息,只見那根白色的羽毛絲絲縷縷,在微細的氣流中舒捲飄搖……
「彈琴的人是誰?」
「大哥哥。」
丁一直起腰來:「你哥?」
「不是,不是的,是大哥哥!」
那丁望望我:大哥哥?我佯裝不解:管那麼多幹嗎呀你!
然而阿春卻抿著嘴笑;笑一會,貼近丁一耳邊:「這是秘密。」
「啥秘密?」
「嗯……」阿春側耳再聽聽那琴聲,說:「現在可不能告訴你。」
「為啥?」
「因為,因為呀……我也不知道。」阿春「咯咯」地笑出聲,對那秘密似渾然不知,又似懵然而有所覺悟。
我忽然感到那丁深處悠悠一墜,繼而空空無著,好似綠野青天忽遇一片沙漠。
「走吧,沒勁!」他說。
阿春卻似已經忘記了什麼秘密不秘密,追在丁一身前身後蹦蹦跳跳,不停嘴地說著:「每次都是這樣的。每次阿秋跳舞,大哥哥就來給她伴奏……他們關起門來,誰也不讓進……可有時候會讓我進。今天要不是你,也許我就能進……」
弄不清這丁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只見他快步離開,一路怏怏自語:「狗屁,我看他彈得一點兒都不好……」
阿春站住:「我怎麼你啦?」
「我說他琴彈得一點兒也不好!」丁一並不停步。
阿春委屈地跟在他身後。
丁一說得倒也不錯,那琴聲確實配不上阿秋的舞步,配不上那根白色羽毛的優雅與動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