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神位官位心位

    有好心人勸我去廟裡燒燒香,拜拜佛,許個願,說那樣的活佛就會救我,我的兩條業已作廢的腿就又可能用於走路了。

    我說:「我不信。」

    好心人說:「你怎麼還不信哪?」

    我說:「我不相信佛也是這麼跟個貪官似的,你給他上供他就給你好處。」

    好心人說:「哎喲,你還敢這麼說哪!」

    我說:「有什麼不敢?佛總不能也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吧?」

    好心人說:「哎喲哎喲,你呀,腿還想不想好哇?」

    我說:「當然想。不過,要是佛太忙一時顧不上我,就等他有功夫再說吧,要是佛心也存邪念,至少咱們就別再犯一個拉佛下水的罪行。」

    好心人苦笑,良久默然,必是驚訝著我的執迷不悟,痛惜著我的無可救藥吧。

    我忽然心裡有點怕。也許佛真的神通廣大,只要他願意就可以讓我的腿好起來?老實說,因為這兩條枯枝一樣的廢腿,我確實丟失了很多很多我所嚮往的生活。夢想這兩條腿能好起來,夢想它們能完好如初,二十二年了,我以為這夢想已經淡薄或者已經不在,現在才知道這夢想永遠都不會完結,一經喚起也還是一如既往地強烈。唯一的改變是我能夠不露聲色了。不露聲色但心裡卻有點怕,或者有點慌:那好心人的勸導,是不是佛對我的忠心所做的最後試探呢?會不會因為我的出言不遜,這最後的機緣也就錯過,我的夢想本來可以實現但現在已經徹底完蛋了呢?

    果真如此麼?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麼辦法:這等於說我就是這麼個命。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麼意思:這等於說世間並無淨土,有一雙好腿又能走去哪裡?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麼可惜:佛之救人且這般唯親、唯利、唯蜜語,想來我也是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麼可怕:無非又撞見一個才高德淺的郎中,無非又多出一個吃賄的貪官或者一個專制的君王罷了。此「佛」非佛。

    當然,倘這郎中真能醫得好我這雙殘腿,傾家蕩產我也寧願去求他一次。但若這郎中偏要自稱是佛,我便寧可就這麼坐穩在輪椅上,免得這野心家一日得逞,眾生的人權都要聽其擺弄了。

    我既非出家的和尚,也非在家的居士,但我自以為對佛一向是敬重的。我這樣說絕不是承認剛才的罪過,以期佛的寬宥。我的敬重在於:我相信佛絕不同於圖賄的貪官,也不同於專制的君王。我這樣說也絕不是拐彎抹角的恭維。在我想來,佛是用不著恭維的。佛,本不是一職官位,本不是寨主或君王,不是有求必應的神明,也不是可卜凶吉的算命先生。佛僅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種思悟,是苦難裡心魂的一條救路。

    這樣的佛,難道有理由向他行賄和謅媚麼?燒香和禮拜,其實都並不錯,以一種形式來寄托和堅定自己面對苦難的信心,原是極為正當的,但若期待現實的酬報,便總讓人想起提著煙酒去叩長官家門的景象。

    我不相信佛能滅一切苦難。如果他能,世間早該是一片樂土。也許有人會說:「就是因為你們這些慧根不足、心性不淨、執迷不悟的人鬧得,佛的宏願才至今未得實現。」可是,真抱歉——這邏輯豈不有點像庸醫無能,反怪病人患病無方麼?

    我想,最要重視的當是佛的憂悲。常所謂「我佛慈悲」,我以為即是說,那是慈愛的理想同時還是憂悲的處境。我不信佛能滅一切苦難,佛困苦難而產生,佛困苦難而成立,佛是苦難不盡中的一種信心,抽去苦難佛便不在了。佛並不能滅一切苦難,即是佛之憂悲的處境。佛並不能滅一切苦難,信心可還成立麼?還成立!落空的必定是賄賂的圖謀,依然還在的就是信心。信心不指向現實的酬報,信心也不依據他人的證詞,信心僅僅是自己的信心,是屬於自己的面對苦難的心態和思路。這信心除了保證一種慈愛的理想之外什麼都不保證,除了給我們一個方向和一條路程之外,並不給我們任何結果。

    所謂「證果」,我久思未得其要。我非佛門弟子,也未深研佛學經典,不知在佛教的源頭上「證果」意味著什麼,單從大眾信佛的潮流中取此一意來發問:「果」是什麼?可以證得的那個「果」到底是什麼?是苦難全數地消滅?還是某人獨自享福?是世上再無值得憂悲之事?還是某人有幸獨得逍遙,再無煩惱了呢?

    苦難消滅自然也就無可憂悲,但苦難消滅一切也就都滅,在我想來那與一網打盡同效,目前有的是原子彈,非要去勞佛不可?若苦難不盡,又怎能了無煩惱?獨自享福萬事不問,大約是了無煩惱的唯一可能,但這不像佛法倒又像貪官庸吏了。

    中國信佛的潮流裡,似總有官的影子籠罩。求佛拜佛者,常抱一個極實惠的請求。求兒子,求房子,求票子,求文憑,求戶口,求福壽雙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職權所轄,大抵都是求官而不得理會,便跑來廟中燒香叩首。佛於這潮流裡,那意思無非一個萬能的大官,且不見得就是清官,徇私枉法乃至殺人越貨者竟也去燒香許物,求佛保佑不致東窗事發抑或鋃鐺入獄。若去香火濃烈的地方做一次統計,保險:因為靈魂不安而去反省的、因為信心不足而去求教的、因為理想認同而去禮拜的,難得有幾個。

    我想,這很可能是因為中國的神位,歷來少為人的心魂而設置,多是為君的權威面籌謀。「君權神授」,當然求君便是求神,求宮便是求君了,光景類似於求長官辦事先要去給秘書送一點禮品。君神一旦同一,神位勢必日益世俗得近於衙門。中國的神,看門、掌灶、理財、配藥,管紅白喜事,管吃喝拉撒,據說連廁所都有專職的神來負責。諸神如此地務實,信徒們便被培養得淡漠了心魂的方位;諸神管理得既然全面,神通廣大且點滴無漏,眾生除卻歌功頌德以求實惠還能何為?大約就只剩下吃「大鍋飯」了。「大鍋飯」吃到不妙時,還有一句「此處不養爺」來洩怨,還有一句「自有養爺處」來開懷。神位的變質和心位的缺失相互促進,以致佛來東土也只熱衷俗務,單行其「慈」,那一個「悲」字早留在西天。這信佛的潮流裡,最為高渺的祈望也還是為來世做些務實的鋪陳——今生滅除妄念,來世可入天堂。若問:何為天堂?答日:無苦極樂之所在。但無音怎麼會有樂呢?天堂是不是妄念?此間則大不敬,要慧來斥責,是慧根不夠的症兆之一例。

    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曾引出眾口一詞的感慨以及嘲罵:「美國也(他媽的)不是天堂。」可,誰說那是天堂了?誰曾告訴你紐約專門兒是天堂了?人家說那兒也是地獄,你怎麼就不記著?這感慨和嘲罵,洩露了國產天堂觀的真象:無論急於今生,還是耐心來世,那天堂都不是心魂的聖地,仍不過是實實在在的福樂。福不圓滿,樂不周到,便失望,便怨憤,便嘲罵;並不反省,倒運足了氣力去譏貶人家。看來,那「無苦並極樂」的嚮往,單是比凡夫俗子想念得深遠:不圖小利,要中一個大彩。

    就算天堂真的存在,我的智力還是突破不出那個「證果」的邏輯:無苦並極樂是什麼狀態呢?獨自享福則似貪官,苦難全消就又與集體服毒同效。還是那電視劇片頭的幾句話說得好,那兒是天堂也是地獄。是天堂也是地獄的地方,我想是有一個簡稱的:人間。就心魂的朝聖而言,紐約與北京一樣,今生與來世一樣,都必是慈與悲的同行,罪與贖的攜手,苦難與拯救一致地沒有盡頭,因而在地球的這邊和那邊,在時間的此岸和彼岸,都要有心魂應對苦難的路途或方式。這路途或方式,是佛我也相信,是基督我也相信,單不能相信那是官的所轄和民的行賄。

    還有「人人皆可成佛」一說,也作怪,值得探討。怎麼個「成」法兒?什麼樣兒就算「成」了呢?「成」了之後再往哪兒走?這問題,我很久以來找不到通順的解答。說「能成」吧,又想像不出成了之後可怎麼辦,說「永遠不能成」吧,又像是用一把好歹也吃不上的草料去逗引著驢兒轉磨。所謂終極發問、終極關懷,總應該有一個終極答案、終極結果吧?否則豈不荒誕?

    最近看了劉小楓先生的《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令我茅塞頓開。書中講述基督性時說:人與上帝有著永恆的距離,人永遠不能成為上帝。書中又談到,神是否存在?神若存在,神便可見、可及、乃至可做,難免人神不辨,任何人就都可能去做一個假冒偽劣的神了;神若不存在,神學即成扯淡,神位一空,人間的造神運動便可順理成章,肅貪和打假倒沒了標準。這可如何是好?我理解那書中的意思是說:神的存在不是由終極答案或終極結果來證明的,而是由終極發問和終極關懷來證明的,面對不盡苦難的不盡發問,便是神的顯現,因為恰是這不盡的發問與關懷可以使人的心魂趨向神聖,使人對生命取了嶄新的態度,使人崇尚慈愛的理想。

    「人人皆可成佛」和「人與上帝有著永恆的距離」,是兩種不同的生命態度,一個重果,一個重行,一個為超凡的酬報描述最終的希望,一個為神聖的拯救構築永恆的路途。但超凡的酬報有可能是一幅幻景,以此來維護信心似乎總有懸危。而永恆的路途不會有假,以此來堅定信心還有什麼可怕!

    這使我想到了佛的本義,佛並不是一個名詞,並不是一個實體,佛的本義是覺悟,是一個動詞,是行為,而不是絕頂的一處寶座。這樣,「人人皆可成佛」就可以理解了,「成」不再是一個終點,理想中那個完美的狀態與人有著永恆的距離,人即可朝向神聖無止地開步了。誰要是把自己被掛起來,擺出一副偉大的完成態,則無論是光芒萬丈,還是淡泊逍遙,都像是搔首弄姿。「煩惱即菩提」,我信,那是關心,也是拯救。「一切佛法唯在行願」,我信,那是無終的理想之路。真正的宗教精神都是相通的,無論東方還是西方。任何自以為可以提供無苦而極樂之天堂的哲學和神學,都難免落入不能自圓的窘境。

    一九九四年二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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