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平等·墓地
一、遊戲,擺脫時間的刑役。
設若我們不管為了一個什麼目的到一個什麼地方去,坐火車去,要在火車上度過比如說三天三夜。我們帶上吃的、喝的,以及生命72小時所必需的用物,要不就帶上錢以備購買這些東西。當然,此前我們先買好了車票,就是說我們的肉體在這趟車上已經確定有了一個位置。此外我們還得帶上點兒什麼呢?考慮到旅途的寂寞,帶一副棋或一副牌,也可以是一本書,或者一個可以收聽消息的小機器……很明顯,這已不是活命的需要,這是逃避、抗拒,或者說擺脫時間空洞的需要,是活命之後我們這種動物所不可或缺的娛樂。如果沒有棋沒有牌沒有書沒有消息,有一個彼此感興趣的對話者也行,如果連這也沒有,那麼一個想像力豐富的人還可以在白日夢中與這個世界周旋,一個超凡入聖的人還可以默坐誦經以拒斥俗世的煩惱。但所有這些行為都證明了一個共同的起因:空洞的時間是不堪忍受的,倘其漫長就更是可怕的了。
據說有一種最殘酷的刑罰:將一個人關在一間空屋子裡,給他充足的食物、水、空氣、甚至陽光,但不給他任何事做,不給他任何理睬,不給他與任何矛盾和意義發生關係的機會,總之,就這麼讓他活著性命,卻讓他的心神沒有著落沒有個去處,永遠只是度著空洞的時間。據說這刑罰會使任何英雄無一例外地終致發瘋,並在發瘋之前渴望著死亡。
我們在那趟火車上打牌,下棋,聊天,看書,聽各種消息並在心裡給出自己的評價……依靠這些玩具和遊戲逃過了72小時空白時間的折磨(我們之所以還挺鎮靜,是因為我們知道72小時畢竟不是太久),然後我們下車,頗有凱旋而歸的感覺。其實呢,我們不過是下了一趟小車,又上了一趟大車。地球是一趟大車,在更為廣闊的空間中走;生命是一趟大車,在更為漫長的時間中走。我們落生人間,恰如上了一趟有七八十年乃至更長行程的列車。在這趟車上,有吃的、喝的、空氣、陽光以及活命所需的一切條件。但若在這趟車上光有一副牌一副棋之類的玩藝就大大地不夠,這一回我們不是要熬三天三夜,而是要度過一生!「無聊」這個詞彙的出現,證明我們有點恐慌;前述那種最殘酷的刑罰,點明了我們最大的恐懼並不是死亡,而是漫長而空洞的時間。幸好上帝為我們想得周全,在這趟車上他還為我們預備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各式各樣的矛盾和困阻。這些矛盾和困阻顯示了上帝無比的慈悲。有了它們,漫長的時間就有了變化萬千的內容,我們的心神就有了著落,行動就有了反映,就像下棋就像打牌就像對話等等等等,我們在各種引人入勝的價值系統中尋找著各自喜歡的位置,不管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還是「縱使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我們就都能夠娛樂自己了。謝謝上帝為我們安排得巧妙:想跑,便有距離;想跳,便有引力;想戀愛,便有男人也有女人;想滅欲,便有紅塵也有寺廟;想明鏡高懸,既能招來權門威逼也能贏得百姓稱頌;想堅持真理,既可留下一個美名也可落一個橫死;想思考,便有充足的疑問;想創造,便有遼闊的荒寂;想真,便有假的對照;想善,便有惡的推舉;想美,便有醜的烘托;想超凡人聖,便有卑賤庸碌之輩可供嘲笑;想普渡眾生,便有眾生無窮無盡的苦難……感謝上帝吧,他給我們各種職業如同給我們各種玩具,他給我們各種意義如同給我們各種遊戲,借此我們即可擺脫那種最殘酷的刑罰了。這樣來看,一切職業、事業都是平等的。一切職業、事業,都是人們擺脫時間空洞的方法,都是娛樂自己的玩具,都是互為依存的遊戲夥伴,所以都是平等的,本不該有高低貴賤之分。如果不是為了我們這種動物所獨具的精神娛樂的需要,其實一切職業、事業都不必,度命本來十分簡單,——一匹狼或一條蟲那樣簡單,單靠了本能就已足夠,反正在終於要結束這一點上我們跟它們沒什麼兩樣。所以我想,一切所謂精英、豪傑、大師、偉人都不該再昧了良心一邊為自己貼金一邊期待著別人的報答,不管是你們為別人做了什麼貢獻,都同時是別人為你們提供了快樂(助人為樂,不是麼?)最好別忘了這個邏輯,不然便有大則欺世小則賣乖之嫌疑。——當然當然,這也不全是壞,正如丑烘托了美,居功自傲者又為虛懷若谷的人提供了快樂的機緣。
二、平等,上帝有意賣一個破綻給我們猜?
「一切職業、事業都是平等的」,這恐怕只是一個願望,永遠都只是一個願望。事實上,無論是從酬勞還是從聲譽的角度看,世間的職業、事業是不平等的,從來也沒有平等過,誰也沒有辦法命令它們平等。
要是我們真正理解了上帝的慈悲,我們就應該欣然接受這一事實。上帝無比的慈悲,正在於他給了我們無窮無盡的矛盾和困阻,這就意味了差別的不可抹殺。如果沒有平凡的事業、非凡的事業和更為偉大的事業之區分,就如同一出情節沒有發展的戲劇,就等於是抽去兩極使人類的路線收縮成一個無限小的點,我們娛樂的機緣很快就會趨於零了。這便如何是好呢?因為倘若平等的理想消失,就如同一種沒有方向的遊戲,就等於是抽去一極而使另一極也不能存在,結果還是一樣,我們娛樂的機緣仍會很快消失。我們得想個法子,必須得有個辦法既能夠保住差別又可以挽救平等。於是一個現實主義的戲劇就不得不有一點理想主義的色彩了,寫實的技巧就不得不結合浪漫的手法了,善不僅是真,善還得是美,於是我們說「人的能力有大小,只要如何如何我們的精神就一樣都是偉大的」。這法子好,真的好,一曲理想的歌唱便在一個務實的舞台上迴響了,就像繁殖的節奏中忽然昇華出愛情的旋律。此一舉巧奪天工,簡直是彌補了上帝的疏漏。不過,也不是上帝有意賣一個破綻期待我們去猜透:在現實的舞台上不能消滅角色的差別,但在理想的神壇上必須樹立起人的平等。
跟著,麻煩的問題來了:人的平等,是說任何人應該是平等的嗎?那,我們能夠容忍——譬如說,「四人幫」和焦裕祿是平等的——這樣的觀點嗎?絕對不能!好吧,把問題提得小一點:難道小偷可以與警察劃等號嗎?當然不能。為什麼不能?因為人間這一現實的戲劇要演下去,總得有一個美好的方向,自由的方向,愛的方向,使人能夠期待幸福而不是苦難,乃是這齣戲劇的魅力所在(且不去管它真否能夠抵達極樂世界),此魅力倘若消散,不僅觀眾要退席連演員也要逃跑了。所以,必須使劇情朝著那個魅力所繫的方向發展,把一個個細節朝那個方向鋪墊,於是在沿途就留下價值的刻度,警察和小偷便有善惡之分,焦裕祿與「四人幫」便有美醜之別。但是,沒有凶殘、卑下、愚昧,難道可以有勇敢、高尚和英明麼?沒有假惡丑,難道可以有真善美麼?總而言之,沒有萬千歧途怎麼會有人間正道呢?「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這是一種常常給我們啟迪的思想。但是,世上本沒有路,是不是抬腿一走便是一條正道呢?當真如此,人生真是一件又簡單又乏味的事了。很可能世上本來有很多路,有人掉進泥潭便使我們發現一條不能再走的路,有人墜落深淵便又使我們發現一條不能再走的路,步入歧途者一多我們的危險就少,所謂「沉舟側畔千帆過」,於泥潭和深淵之側就容易尋找正道了。這樣看來,證明歧途和尋找正道即便不可等同,至少是一樣地重要了。這樣一想,我彷彿看見:警察押解著小偷,季米特洛夫怒斥著希特勒(儘管他們不是同時代的人),凡人、偉人、罪人共同為我們走出了一條崎嶇但是通向光明的路,共同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對稱因而分明的價值坐標,共同為這出人間戲劇貢獻了魅力。
我想,希特勒當然也曾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任何小偷,都沒有理由說他生來就配作一個被押解的角色吧?相信存在決定意識的唯物主義者,想必更能同意這種理解。這出人間戲劇啊,要說上帝的腳本策劃得很周密,這我信。但要說上帝很公正,我卻懷疑。不管是在舞台的小世界,還是在世界的大舞台,沒有矛盾沒有衝突便沒有戲劇,沒有壞蛋們的難受之時便沒有好人們的開心之日,這很好。但是誰應該作壞蛋?誰應該作丑角?憑什麼?根據什麼究竟根據什麼?偶然。我們只說能這純粹是偶然的挑選,跟中彩差不多。但是生活的戲劇中必然地有著善與惡,對與錯,也必然地需要著這樣的差別和衝突,於是這個偶然的中選者就必然地要在我們之中產生,碰上誰誰就自認倒霉吧。那麼這些倒霉的中選者自己受著懲罰和唾罵而使別人找到了快樂和光榮,不也有點捨己為人的意思嗎?當然他們並無此初衷。當然也不能僅憑效果就給他們獎勵。對極了,為了人類美好方向的需要,為了現世戲劇的魅力之需要,我們不僅不能給他們獎勵而且必須要給他們恰當的懲罰。殺一儆百有時也是必要的,否則如何標明那是一條罪惡的歧途呢?但是,在俗界的法場上把他們處決的同時,也應當設一個神壇為他們舉行祭祀。當正義的勝利給我們帶來光榮和喜悅,我們有必要以全人類的名義,對這些最不幸的罪人表示真心的同情(有理由認為,他們比那些為了真理而捐軀的人更不幸),給這些以死為我們標明了歧途的人以痛心的紀念(儘管他們是無意的)。我們會想起他們天真的童年,想起他們本來無邪的靈魂,想起如果不是他們被選中就得是我們之中的推被選中,如果他們沒被選中他們也會站在我們中間。我們虔誠地為他們祈禱為他們超度吧,希望他們來世交好運(如果有來世的話),恰恰被選去作那可敬可愛的角色。我聽說過有這樣的人,他們向二次大戰中犧牲的英雄默哀,他們也向那場戰爭中戰死的罪人默哀。這件事永遠令我感動。這才真正是懂得了歷史,真正懷有博大的愛心和深重的悲憫。這樣人類就再一次彌補了上帝的疏漏(如果不是上帝有意賣一個破綻留給我們去參悟的話),使人人平等的理想更加光芒四射。
在人間的舞台上,英雄、凡人、罪人是不能平等的。那,現在我們以人人平等為由所祭祀的,是不是抽像的人呢?因而是不是一種譁眾取寵的虛偽;抽像的人不一定要真,正如理想,美就行,抽像的人是人類為自己描繪的方向。那麼,這種不現實的人人平等又有什麼用呢,不是吃飽了撐的瞎扯淡嗎?一點都不瞎扯淡,理想從來就不與現實等同,但理想一向都是有用的(順便說一句,吃飽了,於豬是理想的完成,於人則僅僅是理想的開端)。唯當在理想的神壇上樹立起人的平等,才可望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現實(沒理由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單送給某一個階級,因為這是屬於全人類的智慧和財富。倘若有人賣假藥,顯然不能因而就把良藥也消滅)。沒有一個人人平等的神壇,難免就會有一個「君君臣臣」的俗界。不是麼?幾千年的「君權神授」,弄來弄去跑不了是「刑不上大夫」的根由。
三、墓地——歷史的祭祀,萬靈萬物和解的象徵。
要是您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去看戲。戲散了您先別走,我告訴您一個最迷人的去處:後台。我們,我和您,我們設想自己還原成兩個孩子,兩個給根棒槌就紉針(認真)的孩子,溜進後台。兩個孩子想向孫悟空表達一片敬意,想勸唐僧今後遇事別那麼剛愎自用,想安慰一下牛郎和織女,再瞅機會朝王母娘娘臉上啐口唾沫。可是,兩個孩子忽然發現卸了裝的他們原來是同事,一個個「好人」卸了裝還是好人,一個個「壞蛋」卸了裝也是好人,一個個「神仙」和「凡人」到了後台原來都是一樣,他們打打鬧鬧互相開著玩笑,他們平平等等一同切磋技藝,「孫悟空」問「豬八戒」和「白骨精」打算到哪兒去度蜜月?於是「唐僧」和「王母娘娘」都抱怨市場上買不到像樣的禮品。這時候兩個孩子除了驚訝,勢必會有一些說不清的感動一直留到未來的一生中去。
孩子長大了,有一天他走到一片墓地,在先人的墳墓前培一捧土、置一束花,默立良久。他有可能是我,也有可能是您。那是某一年的清明。每年的清明都是一樣。墓地上無聲地傳頌著先人的消息,傳頌著無比悠遠、遼闊和紛繁的歷史。往日的喧囂都已沉寂;往日的悲歡都已平息;往日的功過榮辱,都是歷史走到今天的腳步;往日千差萬別的地位,被人類艱苦卓絕的旅程襯比得微不足道;曾經恩恩怨怨的那些靈魂,如今都退離了前台,退出了塵世的角色,「萬法歸一」,如同謝幕一般在幽冥中合唱一曲祭歌,祭祀著人類一致的渴盼與悲壯,因而平等。這時候我,或者您,又闖到世界大舞台的後台去了,這才弄明白,我們曾在舞台小世界的後台所得的那份感動都是什麼。
這時我才懂得,人類為什麼要有墓地。此前我總是蔑視墓地。以為無用,以為是愚昧的浪費。現在我懂了,那正是歷史的祭壇,是象徵人類平等的形式。
但是前台常常不免讓人灰心,我發現那墓地的輝煌與簡陋竟也與死者生前的地位成正比。譬如說:為什麼偉人死後要塑一尊像要建一座殿堂,而凡人死了只留下一把灰和一捧土呢?難道現世的等級還要延展到虛冥中去分化人類的信念麼?難道人不是平等的,連在祈望中都不能得到一個平等的象徵麼?無論再怎麼解釋都難有說服力,從不見有一座(哪怕是一座!)凡人紀念堂這一事實,到底是令人悲哀的。我的朋友力雄曾寫過一篇文章,他設想建一座凡人紀念堂(不僅僅是骨灰堂),每一個凡人都有資格在那兒占一塊小小的空間,小到夠放置幾頁紙或一個小本子就行了。每個人都可以在那兒記錄下他們平凡的一生及其感受,以使後人知道歷史原來都是什麼,以償人類平等的願。
這設想讓我感動不已。我對力雄說,我也有一個不錯的想法,很久了。我想,我死的時候穿的什麼就是什麼,不要特意弄一身裝裹。然後找一塊最為貧瘠的土地。挖一個以我的肩寬為直徑的深坑,把我垂直著埋進去,在那上面種一棵合歡樹。我喜歡合歡樹。我想這是個好辦法。人死了,燒了,未免太無作為,不如讓他去滋養一棵樹,給正在灰暗下去的地球增添綠色。我想為什麼不能人人如此呢?沙漠的擴展、河流的暴虐無常、惡劣氣候的頻繁,正給人類的生存帶來威脅,而這,都是因為地球上的森林正在與俱減。要是每個人死了都意味著在荒貧的裸土上長成一棵樹,中國有十一億人。世界有五十億人,一百年後中國便多出十億棵樹,世界便多出五十幾億棵樹,那會是一片片多麼大的森林!那時候土地會變得肥沃,河流會變得馴順而且慷慨,氣候會更懂秩序,一年四季風調雨順。當然不是都種合歡樹,誰喜歡什麼樹就種什麼樹,樹都是平等的。後人像愛護先人的墳墓那樣愛護著這些樹,每逢祭日,培土還是培土,釀酒改為澆灌,獻花改為剪枝,死亡不單意味著悲痛,更不意味著浪費,而是意味著建設,意味著對一片樂土的祈禱和展望。森林逐日地大起來,所有可愛的動物和美麗的植物都繁榮昌盛。那樣,墓地不僅是人類歷史的祭壇,不僅是人類平等的象徵,還是萬靈萬物的聖殿,還是人與自然和解的象徵與實證。力雄說我這個想法也很好,就讓他那個凡人的紀念堂坐落在這樣的森林中間,或者就讓凡人紀念堂的周圍長起這樣的大森林來。
我想,為了記住這一棵樹下埋的是誰,也可以做一面小小的銅牌掛在樹上,寫下死者的名字。比如說我,那銅牌上不要寫史鐵生之墓,寫:史鐵生之樹。或者把樹的名字也寫上:史鐵生之合歡樹。
一九九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