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四、關於平等

    M:《中國殘疾人》上關於平等問題的討論,你覺得怎麼樣?

    S:好。

    M:就一個字?怎麼好?

    S:怎麼都好。這樣的討論本身就好,這討論本身就是平等的一次實現。

    M:你是說先不必期待一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先不必統一思想?

    S:不是先不必,是永遠不必。

    M:那幹嘛要討論?

    S

    :那才要討論。為什麼討論偏要以統一思想為目的呢?譬如平等,是意味著統一思想統一行動呢?還是說,每一種處境、每一種心緒都有被瞭解的機會(或權利)呢?是「非禮勿言」平等呢,還是「百花齊放」平等?

    M:經過這樣的討論,不僅能使我們互相瞭解,也使每個人自己更瞭解自己了。

    S

    :我曾經也像戈奇那樣苦笑、尖刻、拍案而起過。現在嘛,我想我更贊成東野長崢的態度。我想我非常理解戈奇,我想東野長崢一定也是從那條憤怒的路上走過來的。我現在仍然相信那是美麗的憤怒,那是真正渴望平等的憤怒,那是真誠的哭喊和笑罵。我們不能作鬼我們也不要成仙,我們不忍受欺侮同樣不忍受溺愛,我們看得出在過分的優待和小心的恭維後面,並非有意但確實還是非人的看待。我曾經寫過,譬如說,一個人拉一輛車完全算不得什麼光榮,但一隻猴子拉一輛車卻贏得滿場的喝彩。要是我們聽了類似的喝彩而不憤怒,甚至還洋洋自得,我們就很有危險淪為舞台上一道偽劣的風景。但是……

    M:「但是」後面大作文章。

    S:「但是」後面確實有文章可作。

    M:當然當然。別憤怒,百花齊放。

    S:也可以百花怒放。不過不保證肯定不是毒草。

    我看,平等,這件事跟愛情差不多。平等很可愛,是你朝思暮想的情人,比如這麼說。但是,不是你愛上誰誰就也得愛你。不是你渴望平等,人家就一定把你平等相看。為此你拍案而起,得,人家沒準兒更躲你遠點兒,怕不留神「欺負」了你。人家跟你說話總得加著小心,那樣你準保又要憤怒——難道跟殘疾人說話就總得這麼小心翼翼嗎?你又要喊——殘疾,給了我們什麼特權!就這樣,你越憤怒人家越把你另眼相看,越給你「特權」,然後你更加地憤怒,結果弄成了個怪圈,一圈一圈地轉下來你離平等越遠了。(順帶說一句,你把人家也弄進一個怪圈裡去了——欺負你是欺負你,不欺負你還是欺負你。)我曾經就是這樣,把自己和別人都弄到怪圈裡去了。幸運的是我看見了這個怪圈,發現打破它的辦法首先是放棄憤怒。從憤怒到放棄憤怒,不等於不會憤怒,不等於麻木,尤其不等於沾沾自喜於做一道偽劣的風景。

    M:應該說,放棄對別人的憤怒,把那美麗的憤怒瞄準自己。

    S

    :對對。因為,平等要是丟了,一定不是賊偷了,一定是自己糊里糊塗地忘了它在哪兒。平等,確實很像愛情,不可強求。強求有時可以成婚,但那婚姻中沒有愛情。即使人家願意送給你平等,但是送來的肯定不是平等。

    M:不過,要是人家不認為你有愛的權利呢(還有工作的權利、學習的權利),你也放棄憤怒?

    S

    :你是說有人在違法?那還用說?義不容辭,憤怒地把他送交法庭或訴諸輿論就是。不過我想,這樣的局面並不是最難應付的局面。最難辦的是人家並不違法,只是在心裡看不起你,目光中流露著對你的輕視和可憐,你可有啥辦法?

    M:用行動,只有用行動消除他們的偏見!用我們的意志、作為、智慧,來消除他們的偏見。

    S

    :好主意。好主意倒是好主意,可要是你的行動僅僅以他們的偏見為坐標,僅僅是根據那些偏見作出的反應,你還是有點像奪路而逃,逃進一種近乎於復仇雪恥的勇猛中去了。但是這樣的出逃,很可能急不擇路而掉進什麼泥沼裡去。

    我看過一本書,書中有段話,大意是這樣:我們可以為了從高處鳥瞰風景的緣故而去爬一棵樹,也可以由於有一頭野獸在後面緊緊追趕的緣故而去爬一棵樹。在這兩種情形下我們都是在爬樹,但動機卻完全不同。前者,我們爬樹是為了娛樂;後者,我們則是受恐懼的驅使。前者,我們要不要爬樹完全是我們的自由;後者,我們喜不喜歡都得這樣做。前者,我們可以尋找一棵最適合我們意圖的樹;後者,我們卻無法選擇,必須立刻就近爬上樹去,也就是說由一頭野獸替我們作出了選擇。

    M:這個比喻挺不錯。平等的前提,非得是自由不可,心靈的自由。爹娘讓你娶A小姐你無奈就娶了A小姐,這是包辦婚姻;爹娘讓你娶A

    小姐你一氣之下就娶了B

    小姐,這其實仍不是自由婚姻。關鍵是你到底愛不愛?愛誰?你是不是尊重和服從了自己的愛、自己的願望和意志?當然,你還得像尊重自己一樣地尊重A小姐和B

    小姐的意願。

    S

    :事業也是這樣,一切都是這個邏輯。當我們擺脫了那頭野獸,當那頭野獸看見我們就逃而不是我們看見它就逃,當我們忘記了殘疾,就是說我們自己心裡先不受那殘疾的擺佈,那時,平等便悄然而至,不用怎麼喊它,它自然就要光臨。光臨得既不鬼祟也不張揚。它光臨的方式,主要不是從門外進來拜訪你,而是從你心底湧起,並飽滿地在那兒久住。

    M:殘疾,你相信真能忘記它嗎?要是仍然有人因為殘疾而歧視你呢?

    S:法律管不了的事,只好由文明的慢慢發達來解決。有句俗話——聽拉拉蛄叫還不種莊稼了嗎?

    M:你不是說,我們就不需要別人特殊的幫助吧?

    S

    :請你相信我,至少我沒那麼大能耐。世界上可有一個人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嗎?如果把幫助和蔑視混淆,那頭野獸就又要調頭追來了,幫助,全是特殊的沒有統一型號。你個子矮,你要一雙高跟兒鞋,我雙腿癱瘓我不要高跟鞋,我要一輛輪椅和一些坡道,我們都不是孩子了,所以我們就不是誰再來摸摸我們的後腦勺兒,你說是不?

    M:要不要你妻子摸一摸呢,有時候?

    S:這另當別論。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