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 正文 第五章
    老闆娘扭亮了燈,昏黃的燈光讓人打不起精神。老闆娘走近錄音機,但偷看一眼她的兒子,躊躇片刻,又戰戰兢兢地走開。

    天黑起來的時候,往山裡去的路通了。一二三四五六七,有七個人站起來,依次出門,打算進山去。男孩從望遠鏡中看他們怎樣走出去,看店門在他們身後怎樣擺來擺去擺來擺去,看風怎樣把碎雪從門隙間吹進來並且在門前化成水。男孩看見東南角上的那個女人還在,望遠鏡從那兒走一條對角線,男孩看見西北角里的那個男人也沒走。

    老闆娘思慮良久,對男孩說:「我出去看看,不知你爸爸到底哪兒去了。」她看看角落裡的兩個人,把話甩給他們聽,「我不會走遠,我就到門前的大路上,絕不走遠。」

    「一、二、三。」男孩子把他自己也數進去,店堂裡連他總共剩下三個人。

    男孩從望遠鏡中看到:東南角的女人終於向西北角走去。

    男孩看到:她走到西北角那個男人近旁停下腳步,站著,一言不發。

    男孩看到。男人點了一支煙,吸了兩口,才轉過臉來,望著女人。

    窗外一團漆黑,風聲壓倒一切。

    男孩聽見女人說:「這麼久,你還沒有認出我嗎?」

    男孩聽見男人並不回答。男孩看見,男人的眼睛裡和女人的眼睛裡,都有一層亮亮的東西湧起,湧得厚厚的。

    男孩悄悄溜進櫃檯,按響了錄音機,躲在櫃檯後面。窗外,漆黑的雪地上走過漆黑的風聲。然後是一把吉他,一把要命的吉他,響起來,顫抖著響起來……彷彿在那顫抖的琴聲前面和後面,都有著悠久的時間。男孩像那琴聲一樣,顫抖著,蹲下,把雙膝緊緊抱在懷裡。

    很久很久,男孩聽見那女人對那男人說:「我等你,我們一直都在等你。」

    「我們等你,我們到處找你。」

    「我們找你找了,一萬年。」

    局部

    我知道,這之前他們一直都在找我。

    這麼多年他們一直也沒放棄找我。

    我知道早晚他們會找到我。他們找到我就是把我殺了,說實在的,我嘛,我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換了我是他們我又能怎麼辦呢?殺一個叛徒不像殺一個別的什麼,無論怎麼講,於情於理都是講得通的。

    我是個叛徒。叛徒,我看不用再怎麼解釋了,叛徒這兩個字家喻戶曉。

    不不,不是冤案。可能有些「叛徒」是冤案,我不是,真的我不是。沒人冤我,沒有,真沒有。我真是叛徒,不騙你。唉——,但願還能有人信我的話,我希望不要因為我曾經是個叛徒,就再也沒人肯相信我。相信我,至少我不是無賴。我認帳。我罪惡深重我死有餘辜,我都承認。我幹過的事我一件都不抵賴。不翻案,我不翻案。

    當然,也翻不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說:該平反的平反,該翻案的翻案,我不渾水摸魚;我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世上確實有冤獄,也確實有真正的叛徒,實事求是。從小,母親,還有父親,就希望我長大了至少作一個誠實的人,不管發生了什麼都要實事求是。那時候,每逢過年,父親給我買一些煙花爆竹,母親給我一點壓歲錢,我伸手去接,他們先不給我,他們先問我:在過去的這一年裡你是不是一個誠實的孩子?我說是。他們說:再想一想,要實事求是。我再想一下,說是,或者說不是但明年我會是的,然後父母才把那些過年的禮物送到我手裡。

    我這麼說,並不是要求寬恕。

    自打我成了叛徒,多少年來——多少年了?有一萬年了吧?——我心裡非常清楚,就剩下實事求是能讓我保存住一點點良心了,也是我唯一的贖罪方式。只有這樣,我偶爾才能睡一宿好覺;才能在夜深人靜卻無法入睡的時候喝杯酒,指望隨後可以夢見那些唾棄了我卻總讓我想念的人;才能在每年的清明,為我的父母和被我所害的人燒幾張紙;才能稍稍地舒一口氣,才能活下去。

    夠多滑稽是不是?總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我的一切罪惡就出在這兒:貪生怕死。

    照理說,我還活的什麼呢?

    有很多年,我從這兒跑到那兒,從那兒跑到這兒,隱姓埋名怕有人認出我,怕他們找到我。想像他們找到我的情景,比想像他們怎樣處決我,還可怕。與其讓自己人把我處死,真不如當初死在敵人手裡。當然,他們早就不把我當自己人看了。我不敢想像怎麼面對他們,我不敢想像在哪一年哪一天,在什麼地方、什麼情況下,他們忽然找到我。但是每年每月每時每刻,我都強迫著作這樣的想像。一種強迫症。理智上並非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應該不想,或者,應該去死。清醒起來,我知道我不如盡快去死,像我這樣的人只有死路一條早晚還不是一樣?那麼麻煩別人倒不如自己干還要光彩些。讓自己人——我是說讓那麼多好人——恨著罵著、蔑視、唾棄然後把你找到,就像找一隻史前動物那樣驚異於你怎麼還能活著,與其這樣,真不如自己知趣早早地去死了吧。活得沒有一點讓人看得起的地方,就不能死得勇敢一點至少爽快一點麼?想是想得挺好,可一著手去做我就又害怕了,下不去手,自己下不了自己的手。刀子、繩子、河邊、樓頂、毒藥……辦法是不少,決心也不小,關鍵是得真幹哪。真要去幹了這才看出我是個天鑄地造的叛徒胚——貪生怕死,稟性難移。一個人像我這麼怕死真是無可救藥了,活到我這個份上還怕死,真讓人失望。你有多怕死你就有多愚蠢,這是說我。人的怕死和人的愚蠢,你怎麼估計都不過分;當然,並非所有的人都是這樣,我是指我自己,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這麼廢物。好人們看我活得就像條狗。我自己最明白,我活得未必比得上一條狗。我的那條狗活得比我有道理。我到這大山裡來之後養了一條狗,我東躲西藏了好多年然後在這片大山裡住下了,養了條狗,它活得比我有用比我自信。它無條件地跟著我,除了春天它不知跑到哪兒去風一陣子它從不離開我,它除了離不開我就只醉心於那片大山,它每天望著四周的大山玩一會兒然後睡一會兒,活得坦然自在。唉,但願來生吧。但願那時我能做到寧死不屈,但願來生我能有這樣的品質,能夠那麼勇敢和那麼明智。寧死不屈,確確實實是明智的:死了,是無比的光榮,沒死呢,得到大家的尊敬和愛戴,自己也更信任自己,自己也更看得起自己。關鍵是你得經得住打,經得住各種刑法的折磨,不怕死。

    那座城市,我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去過了。我在那兒出生,在那兒長大,又在那兒成了叛徒。自從我成了叛徒逃出那座城市,很多很多年裡我沒有回去過一次。起初我是覺得沒臉見人,沒有比叛徒更卑鄙更醜惡的東西了;我從小就知道,誰都是從小就知道。爾後我才意識到他們不會饒過我,他們必定在全力尋找我,在沒有證據說明我已經死了之前他們不會放棄這樣的努力。這是對的,這完全應該理解:當然不能讓一個出賣了別人也出賣了自己的靈魂的人,就這麼逍遙法外。我不敢回去。

    不敢回去的原因還在於,我不想觸景生情又回憶起我被敵人抓住、以及此後種種可怕的情形。我一心想到大山裡去,到深山野林裡去,越是荒涼偏僻越是人跡罕至越是交通閉塞風氣不開,越好,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開荒種地自食其力了此一生。我以為這樣就能把一切都忘掉,把善與惡都忘掉,把所有的人都忘掉包括把自己也忘掉,統統忘掉。

    事實上這辦不到。除非去死,你什麼也忘不了。良心的規則跟下棋的規則類似,即便是棋錯一步滿盤皆輸。那你也不能悔棋。然而生命的規則卻又不同於下棋,生命已經被開墾過了,除非去死你不可能重來一盤。可我正是因為怕死才成了叛徒的呀。實際情況很可能就是這樣:你要是看重良心你就別怕死,你要是怕死你就別在乎良心。可是,你又牽掛著良心又捨不得性命,我是說我,像我這樣的人可還有什麼出路麼?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敵人把我抓住,先是勸導我,說我年輕無知受了人家的騙。實事求是地說,那陣子我表現得很像回事。我駁斥敵人,歷數他們的罪行,揭穿他們的謊言,以嚴謹而且精彩的邏輯證明他們的虛偽,我那時生氣勃勃才思敏捷滔滔不絕——可不像現在這麼沒用,質問得敵人瞠目結舌理屈詞窮。好歹我這一輩子也算大義凜然慷慨陳詞過那麼一回。那感覺真不錯,覺得自己是那麼崇高,真是一種幸福。我想,我那時看上去一定是非常勇敢。事實上不是那麼回事。我想我有幸能夠勇敢了那麼一陣子,歸根到底是因為我堅信我的信仰是對的。但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叛徒。或許有必要把叛徒的概念界定一下:一種情況是,經過勸導,你真的相信是你錯了,你真的認為你是受了騙,於是你放棄了你原來的信仰,那麼你不應該算叛徒,你只是改變信仰罷了,信仰和改變信仰那是一個人的自由不是嗎?另一種情況是,敵人,譬如說用高官用金錢或用美色來引誘你,於是你就放棄了你原來的信仰,那麼依我看你也不是叛徒。因為這說明你原來就談不上有什麼信仰,你只不過是找錯了陞官發財和享樂的途徑,你本來就是個利祿熏心貪圖享樂的人,現在你只是調整了你的經營方式你並沒有背叛你的初衷。再一種情況也就是我的情況,我一點不懷疑我的信仰,我懂得那是唯一正確的道路,我至今都相信那是人間最最美好的理想,可是,在死的威脅下我放棄了它,背叛了它,為了活命我出賣了它,這就是徹頭徹尾的叛徒。

    鐵案如山。

    勸導無效,他們就打我。我是說敵人。敵人開始打我,給我用刑。

    我不想說這些事,不想說那些細節。殘酷殘酷,無非是說那些刑法有多麼殘酷,說這些幹嘛?為自己開脫罪責?不管多麼殘酷,不是有人挺住了嗎?那就是說人是可以挺得住的。人折磨人的方法,和人經受折磨的能力,都是能讓人自己為之震驚的。我不想說那細節還主要不是因為這個,主要是因為那場面太讓人覺得屈辱。他們就像揍一條畜牲那麼揍你,就像打一隻蒼蠅那樣恨不能一下子就打死你,就像摔一堆破盆子爛罐子沒頭沒腦地把你摔來摔去,就像貓擺弄一隻耗子,他們一踹就把你踹得跪在地上,你好不容易又站起來那好他們再踹再把你踹得趴下。你別指望還能保持什麼尊嚴,他們把你圍在中間像輪姦似的那麼輪流著揍你,東一鞭子西一棍子,接得你滿地亂滾,渾身是土是汗,滿臉是血是泥,你不可能不呻吟不可能不把身子蜷縮起來,別相信電影裡那些有分有寸的拍攝,你的衣裳不可能只是在肩膀上或後背上撕破那麼一小塊,你被打得連褲子全都掉下來這一點兒都不算新鮮,甚至那個最要命的玩意兒都哆哆嗦嗦的上面沾滿了土,他們就用不管是鞭子還是棍子去撥弄它還他媽的笑著,你想想看那原本可是為了做愛的呀。這時候,你要是還能相信,你是人,說實在的,那也就不算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了。這時候,你要是還清醒,你會覺得以往的人間很可能全是幻覺,什麼上學啦你要衣著整潔尊師愛友那些小時候的事,後來長大了又是什麼要注意言談舉止彬彬有禮要尊重別人也要自尊,什麼文明禮貌什麼文雅瀟灑風度翩翩什麼講究衛生注意營養還有什麼什麼——碰破塊皮還要小心翼翼地上一點藥?那全是假的,全是幻覺,是夢要麼就是謠言。人哪,真是神秘真是不可思議,任何時候你都不敢說你是在夢裡還是從夢裡醒來了,你在夢裡是不是也可以再做夢呢?你醒來了是不是還可以再醒來呢?別再說這些事了,我怕我又糊塗了,又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兒了。我一度精神不大正常。我老是得不時地這麼掐一掐自己的大腿,感覺一下疼不疼,等一等看,會不會又醒過來。習慣了,其實沒用。

    我說我精神一度不大正常沒別的意思。我不要求寬恕。請相信我。

    其實在夢裡你也能想起來掐一掐自己的大腿,你也能有疼的感覺,於是你欣喜若狂以為這一回不是夢了,可這麼一欣喜若狂那才妙呢,忽悠一下你就醒了。有一回,我夢見我愛過的那個女人在大山腳下的那個小湖邊把我找到了。我的那條狗把她領來,把我找到了。湖水清洌,波光瀲灩,小時候讀過的那篇古文中怎麼說的?「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山甚,為巖。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數百頭,皆空游無所依。日光下徹,影布石上,怡然不動;倏爾遠逝,往來翕忽……」正是那樣。綠草茵茵,山青水碧,輕風徐徐,樹影婆娑,正是這樣。湖岸上,她向我走來。我那條狗走在她前面,想必是它領她來的。她走到我跟前沉默著看了我很久,然後說:「我一直在等你,我們到處找你。」她含著淚對我說:「你不是叛徒,真的你不是,你弄錯了。」可我幹過的那些事呢?「那是假的,」她說,「那是夢,是你做過的一個夢。」可我怎麼才能知道現在這不是夢呢?她歎一口氣:「你看。」她讓我看她身上那件碎花的旗袍。細細碎碎的小花真真切切,一團團一片片都帶著她的體溫和汗香,連貼邊上密密的針腳我都一一看過。這是真的?這真是真的?她擦去淚水,微笑著:「你真是夢怕了。」我仍然不敢相信,就掐著自己的大腿,圍著那片湖水滿腹狐疑地走。她跟在我身後,說:「跟我回家吧,回太平橋去。」她這麼一說,我想我倒得先驗證一下她是否真是我愛過的那個人,我猛地轉回身問她:「你還是在太平橋經營著那個小酒吧?」她點點頭說:「這麼久你都到哪兒去了?我們一直在等你回來。」我低頭想了一會兒,心裡盤盤繞繞的有點糊塗。她又說:「不信你看呀。」我尋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見我的父母、親人一二三四五六七都來了,看見我的朋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他們都來了,他們毫無惡意毫無輕蔑毫無仇恨地望著我,他們有說有笑互相隨隨便便地交談著向我走來。真的這回真是真的啦我想,我再把他們—一從頭到腳看個仔細,抓住他們的手抓住他們的胳膊抓住他們的衣襟這回錯不了啦我想,這回到底是真的了我說,是真的當然是真的他們也都說。「回家吧,」他們說,「再有幾天就要過年了。」我就在那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痛痛快快地哭。我那條狗蹲在我身旁一會看看這個一會看看那個,嗓子裡哼哼卿卿的,眼神也是那麼又悲又喜似的,我想這還會錯嗎?我哭了又哭心裡那個舒坦、那個輕鬆、那個慶幸、那個高興哪……然後忽悠一下,醒了。還是醒了。就這麼忽悠一下,睜開了眼,非常簡單。

    忽悠一下。一秒鐘都沒用。

    甭提有多簡單了。

    醒了,還是那條結結實實的炕,還是那間空空落落的屋子,還是我,一個人,後窗外是那片湖,一片白,遠處是大山,白茫茫天地一色,下雪了,下了一宿大雪這會兒已經停了,太陽出來,雪地上和山谷裡,飄浮起空濛寂寥的光芒。有個孩子的聲音,也許一個也許幾個,在說歌謠:一一、一二三,打江山;二二、二三四,寫大字;三三、三四五,烤白薯;四四、四五六,親骨肉;五五、五六七,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撿個騾子當馬騎!童謠,沒人知道是什麼意思。陽光照進屋裡,門前兩棵老樹,樹幹的影子倒進來,斜著,把屋子分開成三塊;早晨是西邊的一塊最小,中午有那麼一會兒三塊一樣大,然後樹影繼續移動、延長,傍晚時東邊的一塊最小,越來越小變紅變暗,每天都是這樣。我的那條狗臥在院前,臥在兩棵老樹之間,每天都這樣。它不叫,它已經老了,很少有什麼事還能讓它大驚小怪。並沒有院牆,一直可以望到大山,四周連綿不斷的大山,沒有公路通到這兒。太陽東山出,西山落,每天這樣。月亮圓了,月亮缺了,月影走過湖面,月月如此。那片湖並不大,幾十個足球場的樣子,差不多也就那樣。山綠了山又黃了,湖水封凍了,湖水融化了,年年如此。沿湖岸,錯錯落落十幾戶人家,春種秋收生兒育女,祖祖輩輩就這樣。

    說實在的,嚴刑拷打我還是經受住了不少,有個把月我什麼都沒說。實事求是,我不是想要求寬恕。可是慢慢我明白了,就這麼打下去非把我打死不可。最後無非兩種結果:要麼我招供;要麼我以後的日子就只剩了坐牢和挨打,不打死我就不算完。敵人明確地說:「你別以為我們不敢打死你,你不算個什麼重要人物。」這下我害怕了,我相信他們會的,會打死我,我無足重輕。

    不知道為什麼一聽見死我就害怕了。只知道這一害怕,把我全毀了。

    越害怕就越害怕,越想越怕。

    我那時候21歲。我躺在牢房裡越想越委屈,就這麼就完啦?所有的願望,所有的準備,所有的夢想令人激動的種種夢想,長大吧快點長大吧一天天盼著長大去實現那些夢想,終於長大了接近那些期待了,按捺不住的期待眼看著就來了……然後忽悠一下就這麼全完了?再也沒有了再也不可能有了?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虛無、無著無落,噢天哪那是什麼?也許連黑暗連虛無都沒有,那會是什麼?什麼也沒有,誰都沒有,自己也沒有,沒人知道你到哪兒去了,你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什麼也沒有死啦,什麼也看不見也摸不著什麼也幹不了,死了……這時候我才懂了活著有多麼好,我才發現我是多麼想活。

    小時候,我這麼想像過一回死,想到最後我趕緊跑到母親身邊偎依在母親懷裡:「媽,我害怕。」父親走過來問我:「怕什麼?你看見了什麼?」我不回答,母親摟住我我覺得安全了。我問母親:「媽,死疼嗎?」母親愣一下,望望窗外,把我摟得更緊些,說:「想那個幹嘛,那還早著呢,還早著呢。」我想是呀還早著呢,還有好多好多年呢,這樣,很快我就不去想它了。

    可現在,死這麼快就來了,沒想到會這麼快。我才21歲。我躺在牢房裡委委屈屈地哭起來,一邊哭我一邊想到我甚至還沒結過婚呢。我愛著一個女人,就是我夢見在湖邊把我找到的那個女人。事實上,我還沒來得及對她說過什麼。我有把握她對我印象不錯。在漆黑的牢房裡我肆無忌憚地哭著,想著,越想越相信她對我印象不錯,要是我對她表白她不會拒絕我。我真後悔為什麼我早點沒對她說,有什麼可不敢對她說的呢,要是我知道我這麼快就要死了我一定敢對她說。至少她不會一下子就拒絕我。有一次好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她一定要挨著我坐,那不像是偶然的。人多,坐得很擠,我們倆幾乎是緊挨著了,我先還盡量躲開一點,後來我發現她並不躲,好吧我也不躲試試看,結果我不躲她也沒躲,那不像是無意的。我永遠都記得她的體溫和汗香。那一天有點讓我神魂顛倒,夜裡想起來覺得很緊張。她長得很美,皮膚很白,戴一副黑邊眼鏡很文雅,不不絕不是什麼「情人眼裡出西施」,第一次見到她我就發現她很美,不是漂亮而是美,很美,而且很文雅。她年齡比我大,這並不重要。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長途汽車上,汽車在半路停下來,下著大雨,前面的什麼路段上交通發生故障,汽車都停下來。旅客們都到路旁的一家咖啡店裡去。咖啡店很小,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上帝的安排只有我和她沒有座位。有一扇後窗,很高,很窄,窗台卻很寬。我把咖啡放在窗台上。她走過來也把咖啡放在窗台上。雨很大,窗外是茫茫雨霧和隆隆的雷聲。我和她站在後窗前,上帝的安排,我們必然要互相說些話。雨一直沒停,前面的交通故障一直到天快黑時才排除,上帝的安排,我們倆先是站在後窗前,後來就輪流著在窗台上坐一會兒。她很美,很有文化很有思想,很有修養,又很有激情性格很開朗。我呢,我那時才思敏捷自命不凡,不管什麼事一點就通,不僅理解得快還能加以引申,雖不免有穿鑿附會之嫌但憑著機智總能跟上她的思路。她坐在窗台上。她身後的玻璃上,雨水一層層抖開、一浪一浪地鋪落,閃電不時照亮那面玻璃,照亮她和我。我對她一見鍾情。雷聲雨聲一刻都不減弱,為了聽清我的話或是為了讓我聽清她的話,她一次又一次把頭湊近我,我感到了她的呼吸,甚至聽見唾液在她喉嚨裡纖柔地滾動。漸漸地,我頭一次感到自慚形穢,感到自己才學疏淺卻還自以為是,不懂裝懂,真是可憐可笑。不過看來她挺喜歡我。天黑前我們成了朋友,我膽怯地問,我們可以做朋友嗎?她說,當然。這是上帝的安排。正是她的引領和介紹,使我找到了我信奉的終生的理想……不不,是信而未奉,我是個叛徒。

    有一回我到她的住處去。

    晚上,她正在浴室裡。她在浴室裡喊:「請進!」

    她在浴室裡說:「你先在客廳裡等一下。」水聲,噴灑濺落的水聲。她說:「你坐,我馬上就好了。」

    我坐下。水聲不斷。水落在地上的聲音,和不是落在地上的聲音,使我想人非非。那浴室的六面想必都應該是墨綠色的,墨綠的和雪白的,都掛了晶瑩的水滴,燈光在水霧中尤其飄幻寧和,深暗的影子搖動著那墨綠的,和勾畫出雪白的……我覺得身體裡和靈魂裡都一陣陣顫抖,慌忙地抽煙、看報紙,然後不得不跑到陽台上去,努力驅除對那色彩和對那些水聲的渴望。我躺在昏暗的牢房裡,鐵窗外有幾盞星光,心裡又翻動起那樣的渴望。「喂,你幹嘛呢一個人在陽台上?進來。」水聲停了,她從浴室裡出來,頭髮還是濕的,穿一件紫紅色睡袍。她舒舒坦坦地坐下,散散漫漫地跟我談話。我想,對啦,應該是紫紅的,紫紅的和雪白的,我眼前便出現那樣的畫面:紫紅的、靜的、渾然縹緲的,和雪白的。動的、真實的鮮活……。我害怕我的眼睛裡已經流露出了褻瀆。「喂你怎麼走哇?」我走了。我這輩子,什麼都讓這「害怕」二字給毀了。我成年累月地渴望那水聲和那水聲停下來的時刻,想像墨綠的、紫紅的、和雪白的。躺在清冷的牢房裡,晨鳥開始啼鳴,我知道如果不招供我也許都活不到夜鳥歸巢的時候,我將死去,我將沒有結過婚就死去,我將沒有感受過女人就這麼死去,我將沒能對我所愛的女人表明我的心意就死去,永恆的黑暗和無邊無際的虛無那是什麼?天哪,那些墨綠的、紫紅的、和雪白的……

    第二天敵人再拷打我,那些刑具一擺出來我就哭了。這一下全完了,這是我毀滅的開始。這一下敵人知道他們很快就要贏了。他們更加自信了:就這麼打下去,變本加厲地打,打下去,用不了很久他們就要贏了。果然,我沒能讓他們失望,就這樣。

    我只想到,我要是就那麼死了我就再不可能得到她了。我竟然沒想到,我叛變了我也一樣不可能得到她了。事實上,當我疏忽大意地在那趟車上胡言亂語讓敵人盯了梢的時候,這件事就已經注定了。當我走進那家小飯館,還是那麼放鬆著警惕,自命不凡地跟一群人高談闊論的時候,一切就都安排定了,我已經再不可能得到她了。

    敵人把我放出來的那天我才明白這一點。

    那是個陰雲密佈的下午,看樣子就要有一場大雪。我聽見路上的人說,就快要過年了。敵人把我人獄時的那個大背包還給了我,裡面還有一點錢,我買了一袋米、一罐油、一盒糕點和一包糖果,心想快過年了,回家去應該給父母買些年貨。買了,這才想起父母每年都要問我的話,「在過去的這一年裡你是不是一個誠實的孩子」,雖然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但21年中這已成為父母向我祝賀新年的習慣。我這才想起我是不能回家了。

    我出了城,無目的地沿著公路走。天快黑時下起雪來。

    我獨自在大雪中走了一夜,並不考慮方向。從我被敵人抓住二的那一刻始,一切就都晚了,我無論如何都回不了家了。也許這件事決定得還要更早些。在我還沒有看出保持警惕是多麼重要、在我還沒來得及改掉自命不凡的壞習慣就有了自己的信仰之時,這件事就已經決定了。

    天濛濛亮時,雪停了。公路上有了汽車。我用盡身上所有的錢買了一張車票。售票的老頭問:「去哪兒?」無所謂去哪兒,我想,越遠越好。

    我在東北的大森林裡呆過幾年,在那兒伐木。我到過南方的海島,打過幾年魚。我還到過西北,黃土高原,販過幾年鹽和牛。我跟著一個江湖醫生學了些醫道,先只是為了自己的保健(我一度病得厲害差點死在滇西的一個小寨子裡),後來也給別人治治病,要一口飯錢,不多要,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閒了悶了或是病倒在床上了,時間多得打發不完,我就讀讀醫書,也讀史書,什麼書都讀、找見了就讀,並無計劃,也無章法,不過是一種消磨光陰的方式。有《四郎探母》那麼一齣戲,我看了那麼多書,只在那個戲本上發現有人給過叛徒一點兒同情。當然那不是一本好書。我這麼說可沒有別的意思,我說過了,我自己都不會寬恕自己,四郎雖也是貪生怕死,但他沒出賣過別人。我山南海北地走了好多年,還是想念家鄉,就又回來,在離那座城市幾百里外的大山裡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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