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稱
那年秋天我分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壞,就是太高了,在二十一層,而且遠離市區。我請了半天假去看那房子,坐了將近兩個鐘頭汽車,下車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鐘。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座樓,正如人家告訴我的那樣,方圓幾里地內只有那一座樓。樓是白的,有青磚的院牆圍住。環境也好,三面都是樹林,南邊有一條河。河從西流向東,正如人家告訴我的那樣,青磚的院牆齊岸而立,一座小橋直入院門。
儘管如此,當我走進院門時我還是想確定一下我是否找對了地方。挨近西院牆有棵巨大的梧桐樹,一個姑娘背靠樹幹坐在安靜的濃蔭裡。我走過去向她打聽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座樓,我覺得我的聲音並不是很低。她抬起頭,像是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又恢復到原來的姿勢,垂目望著樹蔭中秋陽灑落的變幻不定的光點,那光景彷彿我已經不存在了。我站在那兒稍稍等了一會兒,聽見她喃喃地說:「順其自然。」聲音雖輕,但一字一頓很清晰。我點點頭,確信我已經不存在了;她的思緒仍在一個美妙的世界裡,剛才不過是被一聲凡俗的響動騷擾了一下罷了。我有些抱歉,有些自慚形穢,便倒退著轉身,逕直朝樓門走去。我想這座樓不會不是那座樓。
樓幾乎是空的,還沒有住戶搬來。電梯沒人開,都鎖著。我的心臟多少有點毛病,但既然來了總不該看一眼樓梯就這麼回去,只要不要求速度我想我爬到二十一層不會出什麼問題。「順其自然」,那姑娘是這麼說的,看來這是一個恰當的衷告,於是我沉了沉氣,開始爬。爬到三樓,喘口氣,我從窗口探出頭去又看那姑娘,她依然坐在那兒,頭微垂,兩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出神入定,樹影和太陽的光點在她素雅的長裙上離合聚散,無聲無息。「順其自然」,她是這樣說的,她這樣說的時候,其實並沒看見我,甚至根本就沒聽見那一聲凡俗的響動,無視無聞,她正神思悠遊不在物界。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感覺到了她神容的寧和與陶醉。看不見的秋風掠過那棵巨大的梧桐樹,發出柔軟凝重的響聲。在秋天,在太陽快要沉落的時刻,獨自離開家,把漸漸湧起的黃昏關在屋子裡,沿著野外的小路任意地走一走,尋著草木和泥土的氣息任意地走一走,這是誰?走到一個僻靜的所在,面對一座尚無人住的高樓,坐下,依靠著一棵百年大樹,坐在它飄搖的濃蔭裡坐在它低吟般的聲響裡,使那兒成為自己的地方,她是誰?想一想很近的和很遠了的事情,想一想很真切的和很縹緲的事情,身心沉入到自然的神秘中去……這樣的人是誰?一個可羨慕的女人。
而我還是得繼續爬我的樓。不知道自然的神秘是怎樣安排了我的,譬如說爬樓,譬如說在二十一層上將有一套屬於我的房子,這件事是在什麼時候注定的?怎樣注定的?四層、五層,我又得歇一下了。說老實話,歇一下是次要的,我一邊爬一邊片刻不忘那姑娘。我絕無歹意,我只想再看她一眼,我擔心她已經離開了。我只是想再看看她,再看看她獨自在那棵大樹下沉思默坐的恬淡與悠然。我朝下望,她沒走,她還是獨自坐在那兒,還是那個姿勢……可是,這時候我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男人,在西院牆的外面,順著院牆來來回回地走。剛才我沒發現他,剛才有院牆擋著我不可能看到他,院牆挺高,這會兒我是在五層樓上,即便這樣我也只能看到他的頭和肩。他像是困在籠子裡那樣走來走去,走一陣就停下來,望著遠處一口接一口地吸煙,然後再來來回回地走,然後再停下來使勁抽煙,望著遠處的樹林。我甚至聽得見他的腳步聲:煩亂,不安。我甚至聽見了他劃火柴的聲音:劃斷一根又一根。他停下來的地方也是在那棵梧桐樹的樹蔭中,只與那姑娘一牆之隔。這個男人的出現使我注意到,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在院牆的西北角上有一扇小門。不用說,那扇小門一直就有,只是剛才被忽略了,現在它格外顯眼。他是誰?他是她的什麼人?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四周沒有別人,附近再沒有別的人,怎麼回事?男的心煩意亂焦躁不安,女的默然無語心神恍惚,出了什麼事?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一道斜陽從小門中間的縫隙穿過來,躺在牆根下潮濕的陰影裡,又鮮明又淒艷。「順其自然」,姑娘是這樣說的,她指什麼?「順其自然」是指什麼?她只好離開他嗎?不得不離開他?是呀是呀,不得不這樣的話也就只有順其自然。不得不,就是說,她依然愛著他,可她又無能為力。「順其自然」,可不是嗎?她這樣說的時候語調空空洞洞,眼中全是迷茫。她根本就沒看見我,她當然不可能聽出我問的是什麼。她滿腹愁腸,眼前只有往日的歡樂與辛酸,卻終於沒有了路。牆外的那一個呢?他發瘋般地愛著她,想使她幸福,多麼希望她會因為他而更加幸福,卻沒想到竟使她陷入了如此痛苦的境地。他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原以為他愛她同時她也愛他這就夠了,他沒想到世界是這樣大,生活是這樣千聯萬系。
「只要你覺得幸福就好。」他最後可能是這樣說。
女人垂目坐在樹下,男人在她身旁,在她周圍,在她眼前,不安靜地走。
「只要你覺得幸福,我怎麼都可以。」他對她說。
「否則你就別怕,否則你就得拿出勇氣來。」
「你說話呀?這麼久了,你得給我一個肯定的回答。」
女人說不出話來。肯定和否定,不是這麼簡單的邏輯。
男人說:「我就等你一句話了,行,或者不行。」
男人說:「關鍵是你怎麼想,關鍵是你自己覺得怎樣才幸福。」
男人說:「我並不是要你馬上決定,可我得知道你自己覺得怎麼更好。」
女人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怎麼更好?也許你我從來不認識更好,也許人從來不要去愛更好。從來不要有你這樣一個人,從來不要有這樣的秋天,這樣空空落落的午後的陽光和這樣大的一片樹蔭,都不要有。這樣兩條頎長而不能安穩的腿,這樣一雙瘦削而敏捷的腳,這樣地把落葉碾碎,不要有,還有落葉碎裂時經久不息的聲音,不要有,從來都不要有……
「你倒是說話呀?」男人說,「我不知道你什麼話都不說是什麼意思。」
「我不懂我的問題有什麼難回答。」
「我不知道我還能怎麼說,我還能怎麼做。」
「好吧好吧,也許我不該再這麼纏你,也許我應該知趣地走開。」
「好,我走。我沒想到我會讓你這麼為難。我只再說一句:只要你能幸福,我怎麼都行。」
他說完類似這樣一些話轉身走出那扇小門。她沒有攔他,她實在沒力氣去攔他了。她聽見他走出小門去,她絕望地聽著那離去的腳步聲,屏住呼吸聽著,聽著:那熟悉的聲音並沒有走遠。她鬆了一口氣;或者是相反,絕望得更加深重。她聽見他一直都在牆外徘徊,聽見他在吸煙,聽見他在歎息,聽見他的心在抽泣。她完全能想像出他的痛苦,但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所能得到的答案只剩了「順其自然」。風在梧桐樹濃密的闊葉間穿過,在遠遠近近的樹林間穿過,響得像水聲,像槳聲,像不知所在的遙遠的波流。為什麼呢?父母反對?還會因為什麼呢?哦,我還是爬我的樓去吧,我是來看我的房子的,我能做的是把自己送到二十一層上去。
不過,也許是她並不愛他?或者是她曾經愛他,現在已經不愛了?「可到底為什麼?」那男人說,「我不想勉強你,可我得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她不是不想告訴他,她真是不知道怎麼說。好像有很多原因,但要說時卻是都說不清,確實有很多原因,但要說時好像又找不到了。「順其自然」,她是這樣說的,她一直都是這樣對他說的,現在她在心裡還是這樣對他說,也是對自己說。愛與不愛是無法求證的,只能順其自然。男人便跑到牆外去。或者是悲傷,或者是憤怒,男人轉身穿過那扇小門走到牆外去。或者是愛,或者又是恨,男人什麼也不想再說就走出那扇小門去。但他畢竟離不開她,畢竟不想離開,神焦氣躁一籌莫展,站在那裡空茫四顧。太陽正接近著那片樹林,灰喜鵲的叫聲此起彼落。女人在牆這邊擔心地聽著他的動靜,她也不能離開,她怕他也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可到底怎麼辦呢?毫無辦法,只有順其自然,只有默默地祈禱,只有這樣是明智的,是正當的。
我爬到了七層。從七層望下去,視線越過近處的茂密的樹梢,我看見那片樹林裡有一座墓碑,先是看見一座,然後是兩座、三座,細看時,星羅棋布散立著很多,我才知道那兒是一片墓地。原來是這樣,那男人一直是在望著那片墓地。哦,原來是這樣,所以那女人是一身素淨的裝束。今天可能是死者的祭日,他們倆一起來這兒看看。死,一向是件最為神秘的事。一個活生生的人沒有了,一個活生生的靈魂,可以想可以說可以笑可以愛……卻忽然沒有了,曾經是那麼親近,你想什麼時候見到他就見到他,有什麼話你想跟他說你就可以跟他說,然而他死了,你永遠看不見他了,假如你有句話忘記告訴他了你就永遠不能告訴他了。直到很久以後,直到很多年以後,這個女人來到死者的墓地仍然不能接受這一事實。在墳前培一把土,在墳前灑一杯酒,安放一束野花,但是人呢?死了,沒了,找不到了,哪兒也找不到了永遠也找不到了。女人坐在那墳旁,身上,還有心裡,一陣陣覺得冷。
男人勸她:「這是自然規律,你應該懂得這是必然的歸宿。」
她看著那座確鑿無疑的墳墓,依然不相信死竟是這樣殘酷。
「你別這樣,好嗎?別這樣。」男人勸她的語氣又溫柔又謙卑,彷彿那是他的一個錯誤。
「活著,得學會忘記。」男人說。
女人看著那座墳墓,並且總在看見一個人活生生的音容笑貌,仍然想像不出死到底是怎麼回事。
男人說:「你得想,他去了,他已經解脫了。你得想我們還活著。」
「我和你,」男人說,「我們在一起,我和你在一起。」
很久,女人離開那墳墓,在樹林裡盲目地走,長裙飄動得像是一縷遊魂。她走出樹林,這兒有一座白色的樓房,圍著長長的青磚的院牆。她走進那扇小門,這兒好,這樣一棵孤獨的大樹使人能夠鎮靜些,彷彿有所依靠。「你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好嗎?」她說。她並沒有回頭,她知道男人一直跟隨在她身後。男人聽話地走開,走出那扇小門。她靠著大樹坐下,這兒好一些,一座空樓還沒有人住呢。陌生的地方利於忘掉往事,輕輕滑動的樹蔭和悄然飄落的葉子正是悲傷的心的位置。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吧,她想,真的他說對了死並不一定那麼可怕。「順其自然」,她輕聲說,也許是以為男人進來了,也許是在對冥冥之中的死者說,她根本沒看清我是誰,根本沒明白我在問什麼。男人守候在小門外,女人這個永久的傷心常常搞得他狼狽不堪。他不知道自己對那個死去的人是尊敬還是嫉妒,或者竟是有點兒恨,往往這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個善良的人還是個心胸狹窄的惡人。他陪她來了,他答應年年都會陪她來的,他知道自己說的話都會兌現,但他也知道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麼希望她把那個人忘掉,永遠忘掉。他望著樹林和樹林中的那座墳墓,在祈求上蒼給他保佑或者寬恕:就讓那個人真正死去吧,他和她再也不到這兒來,再也別到這個地方來吧。
第九層了,傍晚的秋風有些緊了,要是今天夜裡一場大風,明天樹葉就會掉落大半。這時落日的光芒幾乎是平射過來,我看見牆外那男人一隻手遮在眉額上專注地朝樹林裡張望,還是他剛才所希望的那個方向,就是日落的方向。在那個方向,我看見樹林裡露出兩條交叉的路,在有陽光的地方灰白的路面有些耀眼,一條東西走向,一條南北走向。我看見東西走向的那條路的遠端(即西端)有一個市郊班車的站牌。我看見這時正有一趟班車開到,一些人從車上下來。牆外的男人正是朝那兒望著,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些人。看樣子他像是在等候什麼人。然後車開走了,那些人散開各奔東西。大概都是來上墳的人,有的手裡拿著鮮花。他的手慢慢放下來,摸出一支煙叼在嘴上,一邊點煙一邊開始來回走動,但這時他好像又發現了什麼,抬起手搭在眉額上再朝那邊望:有一個女人向這邊走來。大概那女人剛才走差了路,現在返身朝這邊來。雪白的風衣分外醒目,在樹林中時隱時現。男人的頭緩緩轉動,視線一直追隨著那個女人。可是那女人又停住了腳步,東張西望一陣折身向北去了,白色的風衣隱沒在北面的樹林裡。男人這才開始抽煙。沒問題,他肯定是在等什麼人。在等誰呢?在等一個女人?喔呵原來是這樣,他在等另一個女人,他們約好了在樹林東邊的這座空樓下見面。「那樓是白色的,有一道青磚圍牆。下了車往東,穿過一片樹林穿過一片墓地。」
「一片墳地?」
「對,我在那兒等你。」
可能是在一條小街的街口;可能是在他們都忙著要去上班的時候;可能馬路上已是車流人潮一片歡騰;也可能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數,城市還在淡淡的藍色之中。
「你說什麼,旁邊是一片墳地?」
「沒事沒事,一點都不可怕。」
可能是在星期六或星期日的晚上,在她的宿舍附近的車站上,在他們上次分手的時候。天空很暗,將要下雨,風一陣陣地迅猛,潮氣在黑夜中漫延。也許是在雨後,闃無行人,濕漉漉的街道燈光輝映,像一條慶典之後依然盛裝的河流。
「真的,不可怕。一片優美的墓地。」
「往東?遠嗎?」
「不,不遠,你一下車就會看見它,那樓很高。」
也許是已近午夜,在一家夜餐店幽暗的角落裡,街上偶爾有夜行者孤獨的口哨聲,小店就要打烊……
「那樓有二十一層,白色的。」
「青磚的院牆?」
「對,我在那兒等你。」
但是,牆裡面這個女人呢?她是誰?她來幹什麼?也許她和牆外那個男人毫無關係?真的毫無關係嗎?她坐在大樹下一聲不響,她坐在大樹的後面,仔細注意會看出:她、那棵大樹、和那扇小門恰呈一條直線,從那扇小門的縫隙間正好不能看到她。為什麼要這樣?男人看不到她,可她卻能夠聽見牆外的一切動靜。再說,男人為什麼不到車站去等他的朋友?為什麼一定要躲在這兒費勁地張望?「順其自然」,女人是這樣說的。要是她的丈夫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要是她發現了這件事,她能怎樣呢?痛苦,是的,她會痛苦,她會哭,會吵,會鬧,但終於又能怎樣呢?「沒有的事,沒有,」男人說,「根本就沒有那回事。」可他這樣說了之後,她知道他仍在與那個女人約會,又怎麼辦?「不!不!」她還會哭還會喊,「不,這不行!不行……」「你怎麼這麼庸俗?」男人說,「你怎麼這麼狹隘?」男人說,「我沒想到你會是這樣,她不過是一個朋友,一個很普通的朋友。」可是,他與這個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比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多,他與這個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有說有笑無比興奮,而跟她在一起卻是活越來越少,越來越沉悶,她能怎麼辦呢?「為了孩子。」她對他說。她不想再吵,也沒力氣再哭,她說:「你不想我,可你得想想我們的孩子。」「好吧好吧,」男人說,「你既然一定要這樣想,我可以不再與她來往。」可他這樣說過之後卻背著她繼續與那個女人來往,要是這樣,她還有什麼辦法呢?她可以去告他,她還可以鬧得四鄰皆知滿城風雨,她可以走可以離開他,但是她愛他,愛是和死一樣說不清楚的事,她不願損害他,也不願離開他,怎麼辦?這個癡迷的女人,她跟蹤著他來了,她看見他在牆外走來走去焦急地等候著他那個普通的朋友。她悄悄繞到這座空樓的另一面,走過小橋走進大門,走到這棵大梧桐樹下,聽了一會兒,聽見男人還在牆外,她不想讓他發現,便躲在梧桐樹粗大的樹身後面。她在想自己到底想來幹什麼?也許向那個女人表明她的存在?也許當面跟那個女人談談?也許當場揭穿男人的謊言?但這又都有什麼用呢?這又有什麼意思呢?如果他已經不再愛你,如果他是如此渴盼著另一個女人,你對他還能有什麼指望呢?只好順其自然,隨他去吧,只有隨他去了。「順其自然」,她這樣說的時候心中真像是一片墓地,她根本沒注意到有人走來,根本不記得有人向她問過什麼。太陽完全落到樹林後面去了,晚風一陣陣地沉重,巨大的梧桐樹下變得昏暗寂寥,那些飄搖跳動過的樹影和光點就像是以往,就像是昨天,不知不覺中悄然而逝;當然明天它們還會在此處重演。走吧,去哪兒?回家去吧,家是什麼?就這麼呆著?呆到什麼時候?無所謂?隨便?也好也好,順其自然。我可是得走了,我還有十幾層樓要爬。
我的房子果然不壞,兩室一廳,大的一間將近十六平米,長五米,寬三米一七,小的一間長五米,寬二米四,整十二平米。像我這樣一個單身漢有這樣一套住房,是個奇跡。廳七平米,廚房差不多五平米,總歸我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很夠了。廁所居然是和洗漱間分開的,這出乎我的意料。壁櫃很大,睡得下一個人。陽台呢?一米二乘二米一,是多少?從陽台上可以俯瞰那片樹林。高深莫測的秋空下,樹林正是五彩斑斕,楓葉已經紅了,銀杏全部金黃,松柏樹綠得發黑,一座座白色的墓碑點綴其間。我想,將來我要不要一塊墓碑呢?如果要立在哪兒?上面要不要刻些字?刻什麼字?在很長的一段年月裡,我的墳前會時常有一些人走來,在雨天,在風天,在雪天,在晴朗的B子裡,他們走過我的墳前,念一遍碑上的字然後又走開,他們都是些什麼人?他們會不會想一想墳中埋的是什麼人,這個人都有過怎樣的經歷?他們會不會想到,墳中的這個人也曾經設想過他們的到來?可能有幾個注定要從我的墳前走過的人現在已經出生了他們正在朝我的墓碑走來,當然在這之前他們還有很多路要走,還有很多事要依次發生,無法預測他們會經由哪條路走來,因為我現在還沒死,一切時間地點都還無法確定,但這樣的事必定要發生,一個必定要走過我的墳前的人已經啟程了,他這會兒可能在非洲,也可能就在我視野所及的地方。我這樣想著,忽然看見樹林裡有一個孩子。
那是一個嬰兒,只有在二十一層上才可以看到他。他躺在一座墓碑的後面,躺在淡淡的夕陽的紅光中,在他的身旁有一輛嬰兒車,車裡有一些五彩繽紛的玩具,他裹在粉紅色的毛毯裡只露出一張小臉。他睡得很熟很安靜,看樣子沒有什麼能打擾他。他是誰?是誰家的孩子?大人呢?他的父母到哪兒去了?怎麼這麼久還不回來?周圍沒有人,我站在二十一層上看得很清楚,遠遠近近沒有一個人。孩子為什麼不睡在車裡,為什麼睡在草地上?天哪!我懂了:棄嬰!我一下子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牆外的那個男人!和牆裡的那個女人!那男人原來一直是望著他的孩子,他在牆外走來走去遠遠地望著他的孩子,也望著那個車站,看看有誰來把他的孩子抱走。他不得不丟棄他的孩子,但他不放心,他要親眼看看把孩子抱走的人是什麼人。這是為什麼,年輕的父親?還有牆裡的母親,為什麼要這樣?母親不忍心看這一幕,她躲開了,她走進那扇小門,連站的力氣也沒有了,坐在大樹下如同坐在一個惡夢中,她在聽孩子哭沒哭,她在想給孩子帶的玩具夠不夠,她在聽著遠處樹林裡的動靜,她在想這孩子注定的命運是什麼。是呀,她剛才看我時的目光多麼驚惶,她沒料到會有人從南面的大門走來。「順其自然」,她說這話的語氣多麼絕望。也許我這人看起來還像善良,但我並沒有向那扇小門去,她又不能告訴我「到樹林裡去,謝謝你了,替我們養大那個孩子」,她無可奈何地想: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吧。天色越來越暗了,那個孩子還在做著香甜的夢。他會做夢了嗎?他能夢見什麼?不不!不能這樣!我想,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應這樣。我下樓。我的心臟多少有點毛病,但下樓無論如何比上樓要好對付一些。十四層歇一歇,七層再歇一歇,到了樓下我覺得心臟除了跳得更活潑一點之外沒有別的變化。
女人還在那裡,兩手放在膝蓋上掌心朝天,閉目坐在大梧桐樹下,一動不動。我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她似毫無覺察。我想男人還是去找男人談談吧。我走到那扇小門前,推了一下沒推開,再拉一下,也沒拉開,原來這門是鎖著的從外面上了一把大鎖。奇怪,那麼這女人是怎麼進來的呢?我的大腦和我的心臟一樣,都不算很好,想了一會兒我才想起自己是怎麼進來的。我跑向南面的大門我想繞到樓的西面去,最好先到樹林裡看看那個孩子,天晚了又涼了,孩子別病了,然後我要去與年輕的父親先談一談,要是可能再與孩子的母親也談談。「你們這是幹什麼,幹什麼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沒結過婚?沒結過就趕快去結,來得及。」「千萬不要這樣,你們倆當初的膽子不算小,現在怕什麼?」「什麼也甭怕,讓別人說去,『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這是一個大人物說的不會錯。」「你們看看,這孩子有多好,有多麼乖,私生子都聰明將來也做得大人物,大人物是不應該扔在墳地裡的。」但是,但是!南面的大門前是一條河,我幾乎把它忘記了。這河是緊貼著青磚的院牆流的,在院牆與河之間沒有距離,通過小橋只能走到南岸根本無法繞到院牆西面去。我過了小橋,往西走了很久,沒找到能過河的地方。我又順著河岸往東走,走了很久,仍然沒有能過河的地方。這又是怎麼回事?那院牆挺高,別說是女人,就是那男人也很難跳過去。我繼續往前走,我想總得有能過河的地方。又走了很久,暮色已經濃重,仍不見有能過河的地方。我想,能過河的地方大概還是在西邊,就再往回走。走了一會兒我碰見了一個女人,我說:「請問,哪兒可以過河?」「過河?」她東西張望了一下。這時我看出她就是剛才坐在大梧桐樹下的女人。
「往西,約五百米左右有座大橋。」她說。
我說:「你到哪兒去?」
她滿腹狐疑地看我好一會兒,「回家呀!」
「那,他呢?」
「誰?」
「牆外的那個男人是誰?」
「男人?廢話!你要幹什麼?」
「好吧不提這個。」我說,「那麼孩子呢?」
「孩子?什麼孩子?」
「在西邊的樹林裡的那個孩子!」
她笑了,「你沒病吧?」說罷轉身要走。
「那兒有一個被丟棄的孩子!聽我說,不管怎樣天這麼晚了我們得先去把孩子抱回家!你再說一遍,橋在哪兒?」
事實證明我的心臟還不錯,我一路小跑到了那片樹林裡,心臟還在正常地工作著。我找到了那塊墓碑,我敢保證就是那塊,我發誓我沒看錯我不會認錯。但墓碑前什麼也沒有,沒有孩子,也沒有嬰兒車。我趕緊去看那個男人,他還在西牆外,他正在整理一堆畫具,畫筆呀,畫箱呀,顏料呀,瓶瓶罐罐一大堆攤開在牆根下;一幅題為「林間墓地」的畫作已經完成,立在一旁。我走近問他:「你沒看見樹林裡有個孩子嗎?」「孩子?什麼樣?有多大?」「很小,也就是一兩個月吧。」「好傢伙你可真行,這麼小的孩子你怎麼把他弄丟呢,他自己又不會跑?」我們倆一齊朝樹林裡望。我順著青磚的圍牆從南到北從北到南來來回回走了幾趟,看不見,從這兒完全看不見那塊墓碑。這時候那個女人也來了,我對他們描述了一下我剛才看到的情景,我對他們說:「請你們相信,我身上最好用的器官就是眼睛了。」我對他們說:「真的,你們別這樣盯著我看好像我有什麼不正常似的。」我對他們說:「要是咱們處長了,你們就會堅信,我是所有正常人中的一個。」
我說:「你們願意跟我一塊再到那兒去看看嗎?」
男人說:「我不懷疑您的誠實,但是您自己能證明您自己把周圍的環境都看全了嗎?對不起,我得回家了。」
女人說:「好吧我陪您去看一下。」我看出她只是對我的情況不大放心。
我們走進樹林,走到那塊墓碑前。是的,沒有,什麼也沒有。我在墓碑旁坐下,我說:「您回家吧,您不是要回家嗎?回去吧。」她在我身旁坐下。我說:「沒關係,您不用擔心我。我有點兒累了,想在這兒歇一會兒。」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脈搏。
我說:「也許畫家說對了,可能孩子的父母就在近旁。」
她說:「但也許我們並沒錯,在我們去找那座橋的時候,孩子被人抱走了。」
我說:「要不,咱們再到附近看看?」
我們倆一塊走遍了整個樹林,走到天完全黑透了。
我說:「您想他會被什麼人抱走呢?」
她說:「我想是個好人抱走了,您說呢?」
我說:「依您看那孩子命運怎樣?」
她說:「順其自然。」
這樣我們認識了。誰料到呢?兩年後她成了我的妻子,三年後她成了我兒子的母親。
一九九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