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日 正文 第十二章
    「我們家也有服這一模一樣的嬰兒車,是我小時候坐的,現在也沒用了。」

    老人把畫眉籠子挨個掛在樹上,摘下籠套,畫眉愣一會,一聲一聲叫起來。

    「你媽一個人把你帶大可不容易。」老人說。

    「可不嗎?上班下班她推著我,有一回下雪天,她摔了一大跤,把嘴都摔流血了。那會兒我光會哭。」

    「可你還說你媽是個老朽。」

    「我什麼時候說了?」

    「沒說就好。」

    「我光是說她有時候有點兒保守,那怕什麼的?當她面我也這麼說。我們倆還是最要好的朋友。」

    「帶大一個孩子你以為容易嗎?」

    女孩子把兩根木棍併攏,讓兩隻鸚鵡靠近。一隻稍微大一點,一隻小一點。

    「夏天怕熱著,怕中暑。中了暑就拉稀,得吃藿香正氣水,孩子懂什麼?不喝。不喝就得狠狠心往下灌。」

    「我最不愛喝那種藥,又辣又嗆嗓子。」

    「天涼了又怕得感冒。打針吃藥,孩子知道什麼?打著挺兒哭,哭也不行呀,針還是得打,打得小屁股腫成疙瘩。」

    兩隻鸚鵡互相啄了啄嘴,換了個位置,這只跳到那根木棍上,那只跳到這根木棍上。女孩子再想把兩根木棍分開可不行了。

    「最怕得肺炎,喘氣兒又急又不吃東西,身子縮成一團兒像個絨球兒,沒精打采的。得用葡萄糖水把土黴素化開,掰著嘴一滴一滴往裡喂,弄不好能要了命走。」

    「我得過肺炎,我還住過院呢。我媽說我差點兒死了。」

    「餓瘦了,身子虛了,再光給蘇子吃可不行了。」。

    「給蘇子吃?蘇子是什麼呀?」

    「蘇子都不知道?蘇子還不好買呢。前些日子我托人在鄉下買了十斤好蘇子,等回頭我給你點兒吧。」

    「我沒吃過蘇子。也許小時候吃過我給忘了。」

    「要是大便乾燥,得喂蘋果泥。要是消化不良鬧肚子,就給喂點兒大蒜泥。要是身上髒了,你就弄盆水在太陽底下曬一會兒,它們會自個兒跳進去洗,洗一會兒就得,別讓身上都濕透了。」

    「您說誰哪?」

    「聽著別打岔。經常也得吃點兒葷腥兒,蝲蝲蛄、知了、油葫蘆、蜘蛛什麼的都行。有種叫三道紋兒的蜘蛛,脊背上有三條紋兒,最好了。」

    「吃蜘蛛哇?!」

    「冬天沒這些東西了,就養點兒黃粉蟲,就是糧食里長的小蟲。

    放在瓦罐裡養,溫度在十五到二十五度之間就行。「

    「您是說鳥呢吧?」

    「是呀?你這老半天聽什麼呢?」

    女孩子大笑起來:「我還當是說您孫子呢!我說的呢,怎麼給人吃蜘蛛吃蝲蝲蛄呀。」她又笑得跪在地上,兩隻白鸚鵡有些驚慌。

    「還說什麼三道紋兒蜘蛛,您可真逗,幾道紋兒的人也不能吃呀。」

    老人的臉騰地紅了,呆楞著說不出話來光嚥唾沫。他才想起來,原來是要說自己的孫子來著,怎麼就說到蝲蝲蛄去了呢?一瞬間他真感到自己是老了,說著說著就弄不清在說什麼了。近來他常常把人和鳥弄混,把年月弄混,把天和地都能弄混。

    老人悶悶寡言,一直到和女孩子分手。女孩子一直在笑,和那兩隻鸚鵡玩得開心極了。

    「我得走了。一會兒我得練嗓子,我決定學唱歌了。」

    看著女孩子端著白鸚鵡走遠,老人心裡空空落落。這時他忽然記起那支歌後半部分的歌詞來。他在心裡唱了一遍,分明絲毫不錯。他想喊住女孩子,喊她回來告訴她往下怎麼唱,那樣女孩子又可以跟他多呆一會兒了。可是,那紅色的身影和那兩個小白點已經走得看不見了。那支歌的後半部是這麼唱:如今我教我的孩子們,唱這首難忘的歌曲,我辛酸的眼淚,滴滴流在我這憔悴的臉上。

    終於,狼的日子來了。老狼猛地站起身,眼睛裡煥發出綠色的光彩,剎那間便發動起全部力量,展臂舒腰,敏捷的腳步富於彈性,喉嚨裡響著喜悅的鼓點,翕動鼻翼甚至向年輕的狼們笑了笑。年輕的狼們一開始有些驚慌,不知發生了什麼。老狼便立起耳朵,示意它的部下們細聽:遠處的角鬥聲早已停歇了,瘋狂的婚禮也已結束,荒原上唯余寒風一陣緊似一陣,風中有疲憊的公鹿的喘息聲。年輕的狼們欣喜若狂,不能自制。老狼卻又蹲下來,把自己隱蔽在山石後面,但渾身的筋肉都蹦緊著,胸脯急劇起伏。年輕的狼們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也都找到了各自的隱蔽所,本能教會它們拉開距離,形成一個包圍圈,聽覺、嗅覺、視覺不放過一絲風吹草動。

    公鹿把體內的全部精華都奉獻出去之後,迅速地衰老了,力竭精疲,步履維艱了。鹿群要往南方遷移了,到越冬地去。公鹿跟在浩蕩的隊伍後邊,瞞珊而行,距離越拉越大,母鹿回過頭來看它,戀戀的,但知道在自己的腹中寄托著鹿族的未來,於是心被撕成兩半。公鹿用視死如歸的泰然的神情來安慰母鹿,並以和解的目光拜託它往日的情敵。當它確信自己絕無力氣在冰封雪凍之前趕回家園的時候,它停下了腳步,目送親朋好友漸漸遠去。它知道狼已經準備好了,它還記得父親當年的壯烈犧牲,現在輪到它了。公鹿都有一天要做那樣的父親,這不值得抱怨,這是神賜予雄性的光榮的機會。不如把所餘的力氣積攢起來,以便對付那些等了它一夏天的狼。公鹿欽佩山腰上它的敵人的韌性和毅力。

    老狼看見了老鹿。老鹿知道老狼看見了它。老狼一秒鐘之前還蹲著,一秒鐘之後已如離弦之箭飛下山崗。年輕的狼們一呼而起,從四面八方包圍過去,即便是要殺死一頭贏弱的老鹿,沒有這樣的集體行動也辦不到。漫山遍野迴旋著狼的氣息和豪情。

    老鹿明白,末日已來臨,但它仍舊飛跑,它要領狼群到一個它願意死在那兒的地方去,或者它要證明自己的死絕不是屈服,它朝與鹿群遠去的相反方向跑,它要在最後的時刻嘗夠驕傲。

    狼群把老鹿包圍了。老狼坐下來,指揮年輕的狼衝上去。它要讓兒孫們領教領教老鹿的厲害,以便這些小於們將來能懂得天高地厚。老鹿看出這些毛頭小子的狂妄和輕浮,瞅準機會只一衝,便撕豁了一頭狼的鼻子。它遺憾自己的氣力不夠了,否則不要了這傢伙的命才怪。又一頭不要命的撲上來了,老鹿把雙角一掃,把那個楞小於掃了個滾兒。老狼暗暗稱讚這一衝一掃,並覺得這招法非常熟悉,它看了看自己前胸的傷疤,認出眼前這頭老鹿是誰的兒子了。老狼獰笑一回,看出老鹿的腿勁已經不濟,便衝上去,避開鋒利的鹿角,從橫裡猛撞老鹿的身子,老鹿一晃險些跌倒。這一下年輕的狼們被提醒了,接二連三地去撞老鹿的肩、腹和腿,老鹿左閃右挪沒有還擊之力了。這些狼可真年輕啊,老鹿羨慕它們的年輕,心想,到了把肉體也奉獻出去的時候了。

    就快結冰的溪流中,殷紅的鹿血洇開了,散漫到遠方去,連接起夕陽。鷹群在天上盤旋,那是上帝派來的死亡使者,迎接老鹿的靈魂安然歸去……

    「我想,我們大概還是弄錯了。」女人說。

    男人不語,抽著煙,望著街上的人群。

    當若顛若狂的愛情之火稍稍平穩的時候,在如醉如癡似夢非夢的神遊之後,男人和女人又似從天堂重返人間,落到地上,坐在一家小酒店裡。

    「給我一支煙,」女人說。

    「你要煙?抽?」

    女人點上煙,抽得很在行。

    「喝酒嗎?」男人問她。

    「不。」

    「女兒怎麼樣,情緒?」

    「好多了。」

    「怎麼回事?」

    「弄不太清。好像是從那次我同意她跟那個男孩子通信之後,她的情緒一下子就全好了。她決定學唱歌。」

    「這挺好,她的嗓子從小就不錯。」

    「你呢?又開始寫什麼了嗎?」

    「寫了一篇。就快結尾了。」

    「知道為什麼要寫了?」

    「知道了。不過是因為活著。」男人仰臉看看窗外的天。

    「要下雪,」女人說。

    「你倒是不如喝點兒酒。」男人說,給女人斟滿一杯紅色的葡萄酒。

    女人光是看著那杯酒,把酒杯在手裡轉動著,一個紅色的小酒店也隨之轉動。「不過,我們也許還是錯了。」

    「說說看。」

    女人歎一口氣,然後每說一句話都是由衷的感歎:「我沒有怨你。我是說我自己。我老是擺脫不了那種恐怖感。我怕再一次失去你。」

    男人的酒是白的。他已經接近知道他們錯在哪兒了。

    女人說:「你說要想不失去,先就不要怕失去。可這本身就是怕失去。你說越怕失去就越要失去,可這本身正是怕失去。」

    男人不說話。

    「你說別怕這是夢,這就不是夢了。實際上你也是怕這是夢。

    我呢,當我說我可以相信這不是夢嗎?實際上我等於是在說,沒有什麼東西能保證這絕對不是夢。對嗎?「

    男人不回答,有節奏地喝著酒。

    「你說錯就錯在一定要結婚,結婚純粹是人為的愚蠢的保證。

    可兩個人相愛既然不是由結婚來保證的,也就不是因為結婚才使兩個人擔心互相失去的。「

    男人點一下頭。

    「愛得越深越怕失去,越怕失去說明愛得越深。」

    男人又點一下頭。

    「你幹嗎不反駁我?」女人使勁吸煙。

    「我反駁不了你。」男人說。

    酒店外面,飄起了雪花。紊亂而無聲。

    「可你越怕失去你越要失去,」男人說,「這並不錯。」

    「並不錯,是並不錯。」

    「因為你一伯失去,你就不能自由自在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了。

    這也不錯。「

    「確實也不錯,我懂。」

    「我們要找的,不是一個提心吊膽地互相摟抱著的機會。」

    「我們要找的是徹底的理解徹底的自由,」女人說,「這總不錯吧?」

    「我正在想這件事,」男人說。

    「我找到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怕失去,這有什麼不對的呢?

    我知道我知道,一怕失去就已經失去了。天哪,到底怎麼辦才對呢?「

    「你是說,怎麼辦才能不失去嗎?」

    女人緊張地盯著男人:「怎麼辦?」

    「天知道。你再想想你問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吧。」

    「歐——!」女人沮喪地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大聲嚷:「可我不想再否認我怕失去。我怕,我怕!我伯!!我知道你不怕,我就知道你才不怕呢!」

    男人把杯裡的酒一飲而進,然後再斟滿。

    「你不怕,你多鎮靜你多理智!告訴你,我也不怕!你愛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吧,你一輩子不回來我也不怕!當然,即便這樣你也還是不怕,你這個老混蛋!」

    雪編織著天空,又鋪展著大地。白色的世界上,人們行色匆匆,都裹在五顏六色的冬裝裡,想著心事。

    「喊夠了嗎?」

    「夠了。」

    「能聽我說一句了嗎?」

    「你說吧。」

    「能相信我說的是真的嗎?」

    「我願意相信。」

    「事實上我比你還怕,實際上我比你還害怕。」男人說。

    男人從春天走到冬天,從清晨走到了深夜。他曾走遍城市。他曾走遍原野、山川、森林,走遍世界。地圖已經磨爛了,他相信在這地圖上確乎沒有那個地方。

    最後他又走回海邊,最初他是從那兒爬上人間的。海天一色。

    月亮和海仍然保持著原有的距離,互相吸引互相追隨。海仍然歎息不止,不甘寂寞不廢湧落;月亮仍然一往情深,圓缺有序,傾慕之情化作光輝照亮海的黑夜。它們一同在命定的路上行走,一同迎送太陽。太陽呢?時光無限,宇宙無涯。

    在月亮下面,在海的另一邊,城市裡萬家燈火。

    隨便哪一個窗口裡,都是一個你不能清楚的世界。

    一盞燈亮了,一會又滅了,一會又亮了,說明那兒有一個人。

    那個人終於出現了,走出屋子,一會又進來坐在燈前翻一本書。有朝一日你和他在路上擦肩而過,你不知道那就是他,他更不知道你曾在某一個夜晚久久注視過他。

    兩顆相距數十萬光年的星星,中間不可能沒有一種聯繫。在這陸地還是海的時候,在這海還是陸地的時候,那座樓房所處之地有一頭梁龍在打吨,有一頭食肉的恐龍在月光下偷偷接近了它;或者是一頭劍齒虎躡手躡腳看準了一頭柱牙象——你現在這麼想也彷彿在遠古之時就已注定。人什麼時候想什麼,不完全是自由的。

    男人走累了,想累了,躺在礁石上睡去。天在降下來,地在升上去,合而為一。然後男人開始做夢。

    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有誰吹起一支魔笛,他不由得跟著那笛聲走。只有一件黑白相間的長斗篷在他前面飄動,緩緩前移。他很想超越過去看看這吹魔笛的是誰,但他緊走慢走還是超越不過去,看不見那斗篷裡到底是誰或者是什麼,只見幾根靈巧的手指伸而屈,屈而伸,所吹的曲子令人神往。他就那麼一直迫著那笛聲向前走。很久很久之後,他看見一點曙光,看見廣袤無垠的荒漠,看見大大小小的環形山和環形山的影子。那件黑白相間的長斗篷漸漸隱去不露形跡,魔笛聲卻迴旋飄蕩不離不散愈加誘人。在山腳下,放著兩本書。他拿起一本來看,講的是天堂裡美麗的神話,他看懂了。他又拿起一本來看,說的是地獄裡殘酷的鬼語,他也能看懂。但當他拿起這一本書去看那一本書的時候,他卻什麼也看不懂了;相反,拿起那一本書來看這一本書時,也是茫然不知其所云。

    他在夢裡夢見了以前忘記了的夢,於是記起:兩本書互相是不可能完全讀懂的,正如兩個人。這樣他又想起把書顛倒過來讀一回,從結尾讀向開頭。他發現,自由是寫在不自由之中的一顆心,徹底的理解是寫在不可能徹底理解之上的一種智慧。

    一個巨大的火球在荒漠之邊寂靜升起。

    而在月亮上,「阿波羅」帶去的那座人的標誌,仍在渴望更高的智慧來發現他們。

    而在地上,大雪覆蓋荒原,老狼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鷹群在高處向它焙耀新鮮的精力,在窺測它的行蹤,並將讚美它所選擇的墓地。老狼也要追尋著老鹿而去了,無論是誰,包括這些正在高傲地飛旋著的鷹,早晚都要去。不久將再來,在以往走過的路上重新開始展現和領悟生命。

    而在家中,古老的大落地鍾旁,菊花白色的花瓣散落一地,在根部保存起生機。

    而在山裡,在山下開闊的坡地上,在林間,在沼澤,在河的源頭,在遙遠的不為人知的地方,種子埋進凍土,為了無盡無休的以往繼續下去成為無盡無休的未來。花開花落,花落花開,悠悠萬古時光。

    一九八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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