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日 正文 第二章
    「怎麼會是您?」幾乎同時說。

    又幾乎同時問:「到哪兒去?」

    回家。都是回家。大概就是在這時候,女人說起過她就住在太平橋,說得漫不經意,眼神恍惚還像在夢裡。隨後兩個人又說起他們的朋友。

    「這一宿睡得好嗎?」男人問。

    「那天,您剛走,」女人說,忽然瑟縮著望了望窗外。那兒,一團團淡紫色的陽光正在霧氣中洇開。

    男人不由得也朝女人望過的地方望去。

    「那天您剛離開,他們倆就出來了。」女人說,回過頭來,「哦,我睡得挺好,做了一宿夢。」她見男人望得那麼專注,倒不知外頭究竟有什麼了。

    「沒什麼。野外的早晨快給忘光了。」他也回過頭來,望著她,仍同望著那片霧。「那天,我是怕我碰上那種場面不知道該說什麼。」

    「還是您聰明。」

    「我伯那種時候有別人在場,是不是好。」

    「您幹嗎不也提醒我一下?」女人說。

    「到底好不好我吃不準。誰也不知道誰是怎麼回事。照我想天奇頂多一個人聽聽音樂喝幾天悶酒,可他失蹤了。」

    「失蹤了?您說什麼,天奇失蹤了?!」

    「您還不知道?」

    「什麼時候的事?」

    「那天之後我見過他一回,後來就不知他到哪兒去了。」

    「怎麼會哪,」女人說,「別人也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有好久了。就好像忽然間沒了。」

    車廂裡還很安靜,有嘁嘁嚓嚓的低語聲和火車的行駛聲混合在一起。某一處行李架上吊著一隻玩具帆船,和窗外的霧氣一個顏色一樣朦朧。

    「曉坤說,其實他們倆有一年多誰也不跟誰說話了。」

    「她是怎麼說的?為什麼?」男人問。

    「是天奇先有什麼話都不跟她說的,她怎麼知道為什麼?」

    「是嗎?她這麼說。」男人無可奈何地笑笑。

    「他怎麼說?天奇這傢伙是怎麼說?」

    「這麼問,咱們倆也快打起來了。」男人笑笑,這一回笑得挺寬厚,又說:「咱們倆要是吵起來,最後也是弄不清是誰先吵的。」

    女人笑起來,突然停住又突然大聲笑起來,終於醒了,又漂亮又有生氣。在她背後不遠的地方,那只玩具帆船有節奏地蕩,像一隻鐘擺。

    然後她覺得自己太放縱了。

    「曉坤告訴我,」她說,「天快黑的時候屋裡還沒有點燈,她常乘天奇不注意半天半天地偷著看他,不是在看,是在讀,讀不懂他。」

    「天奇也一樣,真想把她讀懂。」

    「可她讀了這麼多年,還是沒讀懂。」

    「天奇也是一樣。」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看著田野村莊和太陽都在亮起來。

    「剛才您說什麼?做了一宿夢,您?」

    「我要麼整宿整宿失眠,要麼睡著了就整宿整宿做夢。」

    男人眼睛一亮:「怎麼您也這樣?」彷彿他一直期待的就是這個,卻又不期而至。

    「您也是嗎?」

    「嚄,簡直!」

    「是——嗎!」女人含笑甩一下頭髮。

    「我平生最遺憾的一件事,不,是之一,最遺憾的事之一就是所有我做的那些千載難逢的好夢全都記不住。」他想了一下,看見女人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吹個牛吧,要能記住哪怕十分之一,我的小說就會寫得比現在強一百倍。」

    女人笑得又傾心又著迷:「我的夢倒是全都能記住,您先聽我說,可我一點兒都不懂我怎麼會做那樣的夢,稀奇古怪簡直不著邊際。」

    「說一個行嗎?」

    「譬如,我夢見自己長了條尾巴,上面全是魚鱗。」

    「還有呢?」

    「我渾身濕淋淋的冷得發抖,到處不見一個人。」

    「嗯。然後呢?」

    「記不清了。好像是……不行,實在是忘了。」

    男人把一支煙捏來捏去,想這個夢,把煙放在鼻子下聞,把煙捏軟了從中抽出煙梗。這期間女人做著自己的事,但注意力都在他那兒。

    「這樣不行,」男人說。

    女人立刻停下手裡的事。

    「光說這麼一點兒不行。」他把那支煙點著,透過煙霧看了她一會:「有一種釋夢的方法,您知道嗎?」

    女人坐在太陽裡。還有她背後那只帆船,也被太陽染成金黃,安安靜靜,飄飄蕩蕩。

    有個養鳥的老人坐在一塊大樹根上。樹早不知道被運到哪兒去了,說不定已經被做成了什麼。鳥籠子掛在離他一箭之遙的幾棵小樹上,這樣他覺得跟他那些鳥更近了,每一隻的叫聲都意味著什麼就更清楚了。

    女人對年僅十四歲的女兒說:「那麼你覺得什麼有意思呢?」她把「有」字說得又長又重。

    女兒背對母親站在陽台上,不停地踢腳下的水泥欄杆。

    「我想,」母親又說,「總還有些事是有意思的。總會有些事你覺得有意思吧?」

    女兒仍不回答,低頭瞧瞧自己的鞋尖兒,不踢了。

    「譬如,你喜歡什麼,愛好什麼。再譬如說,你想沒想過將來要幹什麼呢?」

    女兒做了個不耐煩的表示,又開始踢欄杆。

    「哪能覺得什麼都沒意思呢?你剛這麼小,你才十四歲……」

    女兒轉身走進屋裡去,經過廚房時把什麼東西碰了一下,然後是彭的一聲門響。

    夜晚漫長得失去節奏。樓下,松牆圍起來的空地上孤零零地坐著一個雪人。屋子裡靜悄悄的,自來水管不時轟隆轟隆響一陣。

    聽不見女兒在於嗎,女兒彷彿不在家。女人站在陽台上,站到月亮升高了,她使勁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雪人正在消融。

    過廳裡的水仙花悄悄開放。六片白色的小花瓣,不引人注目。

    她推開女兒的房門。一束桔黃色的燈光裡,女兒懶洋洋地倒在床上看小說,四周都暗。桌上攤開一大堆作業。「你怎麼才回來?」

    女兒問她,沒有抬頭。一瞬間,她也覺得自己剛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回來,風塵僕僕。

    她定了定神:「我記得從你一懂事我就跟你說,而且一直是這麼說,我們首先是朋友,其次才是母女。」

    女兒放下小說坐起來,開始踢桌子腿,很抱歉地對著母親打了個哈欠,低下頭,不停地踢著桌子腿。

    「無論你想什麼,」母親說,「你都可以跟我說。」

    「不管是什麼,你都可以說,」母親說。

    「怎麼想都沒關係。我們首先是朋友。以前你不是有什麼都跟我說嗎?」

    「我沒想什麼。我就是覺得沒意思。」

    「什麼?什麼沒意思?」

    「什麼都沒意思。」

    「像我這樣呢?像媽媽這樣每天都能治好很多人的病,救活很多人呢?有意思嗎?」

    女兒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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