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筆 正文 第五節
    五十二

    可這有什麼用麼?通常的嘲笑和迷惑就在這裡:人不可能永生,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愛有什麼用?心魂的敞開有什麼用?熱情又有什麼用呢?但,什麼是有用?若僅僅做一種活物,衣食住行之外其實什麼都可以取消,然而,乖張如人者偏不安守這樣的地位,好事如上帝者偏不允許這樣的寂寞,無限膨脹的宇宙偏偏孕育出一種不衰的熱情。先哲有言:「人是一堆無用的熱情。」人即熱情,這熱情並不派什麼別的用場。人就是飄蕩在宇宙中的熱情消息,這就是宇宙之熱情的體現,或者,惟宇宙之熱情稱為人。若問「熱情何用」,等於是問「人何用」,等於問「宇宙何用」,「無用何用」。從必死的角度看,衣食住行又有何用?不如早早結束這一場荒誕。說人就是為了活著,也對,衣食住行是為了活著,夢想也是,倘發狠去死,一切真都是何必?但是,說人只是為了活著,意思就大不一樣,豐衣足食地關在監獄裡如何?

    五十三

    但是死,那麼容易嗎?我是說,誰能讓「無用的熱情」死去?誰能讓宇宙的熱情的消息飄散?誰能用一瓶安眠藥讓世界永遠睡去?

    宇宙這只花瓶是一隻打不爛的魔瓶,它總能夠自我修復,保持完整,熱情此消彼長永不衰減。人間這齣戲劇是只殺不死的九頭鳥,一代代角色隱退,又一代代角色登台,仍然七情六慾,仍然悲歡離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終於知不知。各種消息都在流傳,萬古不廢。

    五十四

    這也許荒誕。荒誕如果難逃,哀歎荒誕豈不更是荒誕!荒誕如果難逃,自然而然會有一種猜想:或許這人間真的不過是一座煉獄?我們是來服刑的,我們是來反省和鍛煉的,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下放與下凡異曲同工。迷信和神話中常有這類說法:天神有罪,被譴人間,譬如豬八戒。天神何罪?多半都是「天蓬元帥」一般受了紅塵的引誘。好吧,你就去紅塵走一遭,在肉體的牢籠中再加深一回對苦難的理解。賈寶玉和孫悟空這一對女媧的棄物,也都是走了這條路,不過比八戒多著自願的成分。

    這樣的猜想讓人長舒一口氣,彷彿西緒福斯的路終於可以有頭,終有一天可以放假回家萬事大吉,但細想這未必美妙,徹底的圓滿只不過是徹底的無路可走。

    五十五

    經過電子遊戲廳,看見癡迷又疲憊的玩客,彷彿是看了人間的模型。變幻莫測的遊戲是紅塵的引誘,一台台電腦即姓名各異的肉身。你去品嚐紅塵,要先具肉身——哪一樣快樂不是經由它傳遞?帶上足夠的本金去吧,讓慾望把定一台電腦,靈魂就算附體了,你就算是投了胎,五光十色的屏幕一亮你已經落生人間。孩子們哭鬧著想進遊戲廳,多像一塊塊假寶玉要去作「紅樓夢」。慾望一頭扎進電腦,多像靈魂鑽進了肉身?按動鍵盤吧,學會人世的規矩。熟練指法吧,摸清謀生的門道。謝謝電腦,這奇妙的肉身為實現慾望接通了種種機會——你想做英雄嗎?這兒有戰爭。想當領袖嗎?這兒有社會。想成為智者?好,這兒有迷宮。要發財這兒有銀行可搶,要拈花惹草這兒有些黃色的東西你看夠不夠?要賭博?咳呀那還用說,這兒的一切都是賭博。

    你玩得如醉如癡,辟里啪啦到辟里啪啦,到本金告罄,到遊戲廳打烊,到老眼昏花,直到遊戲日新月異踏過你殘老的身體,這時似乎才想起點別的什麼。什麼呢?好像與快樂的必然結束有關。

    荒誕感襲來是件好事,省得說「瞎問那麼多有什麼用」。其實應該祝願瀟灑從頭至尾都不遭遇荒誕的盤查,可這事誰也做不了主,荒誕並非沒有疏漏,但並不單單放過瀟灑。而且你不能拒絕它:拒絕盤查,實際已經被盤查。

    五十六

    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樣。作惡者怕地獄當真。行善著怕天堂有詐。瀟灑擔心萬一來世運氣不好,瀟灑何以為繼?英雄豪傑,照理說早都置生死於度外,可一想到宏圖偉業忽而回零,心情也不好。總而言之,死之可怕,是因為畢竟誰也摸不清死要把我們帶去哪兒?

    然而人什麼都可能躲過,惟死不可逃脫。

    可話說回來,天地間的熱情豈能寂滅?上帝的遊戲哪有終止?宇宙膨脹不歇,轟轟烈烈的消息總要傳達,人便是這生生不息的傳達,便是這熱情的載體,便是殘缺朝向圓滿的遷徙,便是圓滿不可抵達的困惑和與之同來的思與悟,便是這永無終途的慾望。所以一切塵世之名都可以磨滅,而「我」不死。

    五十七

    「我」在哪兒?在一個個軀體裡,在與他人的交流裡,在對世界的思考與夢想裡,在對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對神秘的猜想裡,在對過去的回憶、對未來的眺望、在終於不能不與神的交談之中。

    正如浪與水。我寫過:浪是水,浪消失了,水還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慾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水是浪的無窮與永恆。

    所有的消息都在流傳,各種各樣的角色一個不少,惟時代的裝束不同,塵世的姓名有變。每一個人都是一種消息的傳達與繼續,所有的消息連接起來,便是歷史,便是宇宙不滅的熱情。一個人就像一個腦細胞,溝通起來就有了思想,儲存起來就有了傳統。在這人間的圖書館或信息庫存裡,所有的消息都死過,所有的消息都活著,往日在等待另一些「我」來繼續,那樣便有了未來。死不過是某一個信號的中斷,它「輕輕地走」,正如它還會「輕輕地來」。更換一台機器吧——有時侯不得不這樣,但把消息拷貝下來,重新安裝進新的生命,繼續,和繼續的繼續。

    病隙碎筆2

    一

    我是史鐵生——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這話有點怪,好像我除了是我還可以是別的什麼。這感覺一直不能消滅,獨處時尤為揮之不去,終於想懂:史鐵生是別人眼中的我,我並非全是史鐵生。

    多數情況下,我被史鐵生減化和美化著。減化在所難免。美化或出於他人的善意,或出於我的偽裝,還可能出於某種文體的積習——中國人喜愛讚歌。因而史鐵生以外,還有著更為豐富、更為渾沌的我。這樣的我,連我也常看他是個謎團。我肯定他在,但要把他全部捉拿歸案卻非易事。總之,他遠非坐在輪椅上、邊緣清晰齊整的那一個中年男人。白晝有一種魔力,常使人為了一個姓名的牽掛而拘謹、猶豫,甚至於慌不擇路。一俟白晝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來,姓名脫落為一張扁平的畫皮,剩下的東西才漸漸與我重合,雖似朦朧縹緲了,卻真實起來。這無論對於獨處,還是對於寫作,都是必要的心理環境。

    二

    我的第一位堂兄出生時,有位粗通陰陽的親戚算得這一年五行缺鐵,所以史家這一輩男性的名中都跟著有了一個鐵字,堂兄弟們現在都活得健康,惟我七病八歪終於還是缺鐵,每日口服針注,勉強保持住鐵的入耗平衡。好在「鐵」之後父母為我選擇了「生」字,當初一定也未經意,現在看看倒像是我屢病不死的保佑。

    此名俗極,全中國的「鐵生」怕沒有幾十萬?筆墨謀生之後,有了再取個雅名的機會,但想想,單一副雅皮倒怕不倫不類,內裡是什麼終歸還是什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個老同學對我說過:初聞此名未見此人時,料「鐵生」者必赤膊禿頭。我問他可曾認得一個這樣的鐵生?不,他說這想像毫無根據煞是離奇。我卻明白:赤膊禿頭是粗魯和愚頑常有的形象。我當時心就一驚:至少讓他說對一半!粗魯若嫌不足,愚頑是一定不折不扣的。一驚之時尚在年少,不敢說已有自知之明,但潛意識不受束縛,一針見血什麼都看得清楚。

    三

    鐵,一種渾然未煉之物,隔了48年回頭看去,這鐵生真是把人性中可能的愚頑都備齊了來的,貪、嗔、癡一樣不少,骨子裡的蠻橫並怯懦,好虛榮,要面子,以及不懂裝懂,因而有時就難免狡猾,如是之類隨便點上幾樣不怕他會沒有。

    不過這一個鐵生,最根本的性質我看是兩條,一為自卑(怕),二為慾念橫生(要)。誰先誰後似不分明,細想,還是要在前面,要而惟恐不得,怕便深重。譬如,想得到某女之青睞,卻擔心沒有相應的本事,自卑即從中來。當然,此一鐵生並不早熟到一落生就專注了異性,但確乎一睜眼就看見了異己。他想要一棵樹的影子,要不到手。他想要母親永不離開,卻遭到斷喝。他希望眾人都對他喝彩,但眾人視他為一粒塵埃。我看著史鐵生幼時的照片,常於心底釀出一股冷笑:將來有他的罪受。

    四

    說真的他不能算笨,有著上等的理解力和下等的記憶力(評價電腦的優劣通常也是看這兩項指標),這樣綜合起來,他的智商正是中等——我保證沒有低估,也不想誇大。

    記憶力低下可能與他是喝豆漿而非喝牛奶長大的有關。我小時候不僅喝不起很多牛奶,而且不愛喝牛奶,牛奶好不容易買回來了可我偏要喝豆漿。買豆漿的是個麻子老頭,他表示過喜歡我。倘所有的孩子都像我一樣愛喝豆漿,我想那老頭一定更要喜歡。

    說不定記憶力不好的孩子長大了適合寫一點小說和散文之類。倒不是說他一定就寫得好,而是說,幹別的大半更糟。記憶力不好的孩子偏要學數學,學化學,學外語,肯定是自找沒趣,這跟偏要喝豆漿不一樣。幸好,寫小說寫散文並不嚴格地要求記憶,記憶模糊倒贏得印象、氣氛、直覺、夢想和尋覓,於是乎利於虛構,利於神遊,缺點是也利於胡說白道。

    五

    散文是什麼?我的意見是:沒法說它是什麼,只可能說它不是什麼。因此它存在於一切有定論的事物之外,準確說,是存在於一切事物的定論之外。在白晝籌謀已定的種種規則籠罩不到的地方,若仍漂泊著一些無家可歸的思緒,那大半就是散文了——寫出來是,不寫出來也是。但它不是收容所,它一旦被收容成某種規範,它便是什麼了。可它的本色在於不是什麼,就是說它從不停留,惟行走是其家園。它終於走到哪兒去誰也說不清。我甚至有個近乎促狹的意見:一篇文章,如果你認不出它是什麼(文體),它就是散文。譬如你有些文思,不知該把它弄成史詩還是做成廣告,你就把它寫成散文。可是,倘有一天,人們誇獎你寫的是純正的散文,那你可要小心,它恐怕是又走進某種定論之內了。

    小說呢?依我看小說走到今天,只比散文更多著虛構。

    六

    我其實未必合適當作家,只不過命運把我弄到這一條(近似的)路上來了。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後來發現利於此一鐵生,利於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

    我的寫作因此與文學關係疏淺,或者竟是無關也可能。我只是走得不明不白,不由得嘮叨;走得孤單寂寞,四下裡張望;走得怵目驚心,便向著不知所終的方向祈禱。我僅僅算一個寫作者吧,與任何「學」都不沾邊兒。學,是挺講究的東西,尤其需要公認。數學、哲學、美學,還有文學,都不是打打鬧鬧的事。寫作不然,沒那麼多規矩,癡人說夢也可,捕風捉影也行,滿腹狐疑終無所歸都能算數。當然,文責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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