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六九年底回北京探親時是二十個人,在家住了兩個月,過了春節又回清平灣的只有十七個了。男生裡有兩個轉到河北老家去落戶,一樣是插隊,平原上的日子總比山裡好過,又離北京近。女生中是劉溪,隨父母去了干校,在南方。
又要回陝北了,母親為我收拾行裝,無論什麼都嫌帶得太少,掛面、紅糖、葷油,想盡辦法往提包裡塞;一會又跑到商店去,捧著抱著回來:罐頭、奶粉、麥乳精……「行啦,帶多少也不夠一年吃。」我說。她又在行李的縫隙間塞上巧克力,東一塊西一塊。
「帶這麼多這個幹嘛!」「在山裡幹活餓了吃一塊。」逗得我直笑:「您真該去接受接受再教育。」母親誤會了,說:「也給貧下中農嘗嘗嘛。」我拍拍她的肩膀,歪著頭看她:「行。不會有人懷疑您的階級感情。」「別跟我貧嘴。多帶一點兒又有什麼關係!」「關係是沒有,可下了汽車全得我自己扛。」母親不言聲了,記起了有三十幾里山路要靠腿走,她又把不要緊的東西往外掏,掂來倒去,偷偷地抹眼淚。
離京的前一天,我們還不知道劉溪轉走的事,袁小彬還很快活。
「嘿驢奔兒,你不如去問問,沒準兒劉溪她們願意跟咱們一塊兒走。」
「高!大包兒小包兒的,路上幫人家扛著點兒,你那麼壯。」我們實在不完全是開玩笑。我們又都長了一歲,十八了,心底的那種願望大約也長大了,有點要暴動似的。但是那願望還必須以開玩笑式的語氣表達,以便需要時可以聲明「我不過是開開玩笑」。
第二天我們在北京站的大鐘下集合。李卓來得最晚,嘻嘻哈,哈了一陣子,忽然對小彬說:「喲,對了,聽說劉溪跟她們家去幹校了。」
小彬先還不信,見李卓確乎一本正經,便「刷」地一下把臉色弄白。
「你聽誰說的?」我問。
「郭大臉。」那傢伙臉長得大,和我們一個公社插隊,不在一個村。
「說明白點,」仲偉說:「是去了就不回來了嗎?」
「廢話。不信你們去問郭大臉。」
「他怎麼知道的?」小彬強作鎮靜,臉上的肌肉已經繃緊了。
「他舅媽的姐姐跟劉溪的二姨在一個教研室。要不就是劉溪她舅媽的姐姐跟郭大臉的二姨。我沒記清楚。」
「什麼時候?」
「什麼什麼時候?」
這時候大喇叭裡開始「請到太原去的旅客上車」了。那回我們走山西,先要經過太原。車票都是家裡逼著買的,我們本打算退幾張,每人一張車票實在花錢太多,結果讓劉溪的事給攪得上了火車才想起來。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昨天晚上。」
「你去郭大臉那兒了?」
「他來找我。」
「還說什麼?」
「什麼還說什麼?沒說什麼了。」
小彬無心再問,再問也是枉然。
殘冬未盡,火車在光禿禿的原野上走。鉛灰色的天空正醞釀著一場春雪。
大家一致認為劉溪太不像話,繼而又認為這人本不怎麼樣,長得也不過一般,個子雖然合適,可太瘦,皮膚也白得太過。「像她那樣兒的多著呢。」「比她強的有的是!」
小彬呆坐著,像是沒了魂兒,一會又附和著我們笑,笑得驢唇不對馬嘴,以報答我們的好意。
「這事也不能怨劉溪,」有人說了句公道話。「劉溪知道什麼?」
沉默了一下,大家又都埋怨小彬了。「讓你早點兒給她寫封信,你不寫。」「我都說給你送去,你都不寫。」「那回撈河柴時,劉溪直要跟小彬說話,這小子什麼也看不出來,光顧著拽那只死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