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謝天謝地,雨漸漸小了,沒有下雹子。
驟然天開了,夕陽異常輝煌,山川燦爛,清平河寬闊、浩蕩。
水聲依然震耳,大浪還逞著餘威,浪峰上托出被淹死的羊。
陽光又爬上崖畔,瞎老漢和「花腦」坐在崖頂上。清平灣又恢復了安祥。婆姨、娃娃都跑向河邊。小腳老婆兒也翹翹地往河邊去。
大水翻滾得好看,夕陽在每一個浪尖上點亮一炬火把,像在慶祝一個節日,狂呼狂舞著去黃河。
岸上的人群也像在慶祝一個節日。很多人撈到了死羊,喊,笑,把羊往窯裡抬。又都真誠地喟歎:「不曉哪莊裡又倒了運……」
我們也找來鐮刀綁在木桿上,七撈八撈也截住了一隻死羊,使勁往岸上鉤。全體女生不近不遠地圍在我們身後,模稜兩可地念些賀詞:「呀——」「哎喲——眼睛還睜著吶!」「真慘噢。」「小心別掉下去。」「呀——!」眾男性就感到身體裡添了燃料,七手八腳出了許多笨力氣。羊腿一顫,賀詞也一顫:「哎呀……!」紛紛退一步。男生退一步進兩步,抓了羊腿,抓了羊頭,鎮靜如一幫元帥。
把羊抬到灶房,當即剝皮、剔肉。女生仍都圍在四周,想幫點忙似的,提醒應該拿一個盆來,再拿一個盆來。
「你們還不趕緊和面。」男生說。
「和面?」
「啊?」
「白面?」
「當然白面。」
「幹嘛?」
「吃!廢話。」
「廢話!吃什麼?」誰也不是好惹的。
「餃子。」
餃子很鼓舞人。大家都變得勤快、大度、和氣。月亮升起來,餃子熟了。男生聚在碾盤周圍「唏哩呼嚕」地吞;女生圍住磨盤,吃態雅不了太多,終歸噪音小些。大家都一樣甩汗。幾條狗遠遠地坐在暗處。一隻貓跳進灶房,被打出來。豬也哼溝唧唧地過來晃,聽說人們吃的羊肉,自己有點放心。小彬吃出一塊糖來,女生們都笑瞇瞇地把目光投向他,說吃著了的有福。
這是男女生雙邊關係史上的一個里程碑。
晚上躺在灶上,心裡胃裡身上都舒服,大伙又記起小彬有福。
「驢奔兒算有著落了,你們幾個還得讓我費心。」「這孫子!咱們先給他張羅一個怎麼樣?」「行,給我張羅誰吧?」「沈夢蘋怎麼樣?」
「不行,沈夢蘋看上仲偉了。」「聽他媽這小子放屁呢!」仲偉說。
「那算了,給你說莊寧吧。」「莊寧?莊寧看上金濤了。」「真的?何以見得她看上我了?」金濤比仲偉有幽默感。「撈羊那會兒她老看你,沒發現?」「沒發現。你發現了?」「當然。」「你老看她來著?」
這時候李卓出去上廁所,提著褲子跳進來:「噓——別嚷啦,女生就在疤子窯裡呢。」我們和疤子家住隔壁。「真的?誰?」「好幾個。」
大家側耳細聽,崖下的水聲很大,疤子窯裡是像有她們的聲音。
「得,這回可他媽現了。」「別說話,聽!」再聽,水聲依然大,疤子窯裡又像沒有她們,明娃媽在織布。「精神病,你們。」「李卓這小子,甭給他張羅!」「小點兒聲!你們聽——」又都支楞起耳朵來,疤子窯裡確實有細聲細氣的北京話。大家都悶了,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又都壓低聲音笑起來,說這下可噁心了。「咱們剛才都說什麼了?」大伙逐句回憶一遍,無疑不妙。「她們也許聽不見?」「沒法兒聽不見,多大聲兒呢。」「頂他媽牛小子聲兒大。」「你呢?你他媽不比我聲兒大?」大家都有點傻眼。
我們雖然有時開些沒分寸的玩笑,但心裡都把愛情看得純潔、神聖。那夜集體失眠,不斷有人去上廁所。頭一回正正經經地探討了愛情問題,知無不言,大家都多懂了不少。
天亮,小彬去問疤子,昨晚女生是否到他窯裡去過,疤子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