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電影放映隊要來了,從縣城出發了,自下川往上川走,每到一個村子演一晚上。電影隊還在幾十里外,消息就傳到清平灣,全村人都盼著。總共三部片子,《地道戰》、《地雷戰》、《列寧在十月》,各村任選一部。
娃娃們搬著指頭算日子,一面回憶起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就所有能想到的細節爭論不休,譬如:上了刺刀的步槍是否還能放響?倘能放響,何必不放響呢?兩個人刺刀對刺刀,你幹嘛不摟機子?你先摟機子,對方不就先「死他媽×」了嗎?然後說到拼刺刀的場面,娃娃們都興奮得捋胳膊挽袖子,跑到場院裡滾成一團,直到四元兒把五元兒的頭打出血。五元兒並不哭,用手摀住傷口,想把血捂回去。四元兒卻嚇得臉發白,實指望五元兒能把血捂回去。疤子正到場裡來,四元兒趕緊跑,所有的孩子都跑散,只剩了五元兒。五元兒既流了血,屁股上又挨了疤於兩腳,這才覺得委屈,一個人哭著回窯去。
年輕後生們在山上鋤地,從電影說到當兵;說到當兵吃國庫糧,每月還有好幾塊錢掙;說到趙家河有個人年昔當兵走了南方,來信說一股勁吃大米、白面,往飽裡吃,不計數數;又說到有個人當了幾年兵回來,就分配在縣裡供銷社工作,一個月掙四十幾塊。「不用打仗它狗日的,咱也去當一回兵,怕不能?」「立個戰功回來,日那些媽的,再不要受。」打過仗的老漢們就嘲笑這些年輕人:「把你能成了什麼!炸彈一響,保險你狗日的趴下。」「三天不得過去,你狗日的就要想回窯摟老婆了。」「操心機關鎗把你狗日的球打爛!」幾個老漢癟著嘴笑。
電影隊近了,離清平灣還隔著兩個村子,老鄉們就都跑去看了,走二十幾里路,看一回無數顆地雷亂炸,像是看焰火。婆姨女子們都穿了出門的衣裳。年輕的後生就可能買一包紙煙,享受享受,排場排場。地雷一炸,娃娃們都喝彩。清平川沒有電,電影隊自帶一部腳踏式人力發電機,樣子像自行車,兩個壯勞力輪流騎在上面拚力蹬。有時蹬機器的人光顧了看電影,看得入了迷,腳下的速度就放慢,於是電影的速度也放慢,銀幕上的光變暗,人物的對話走腔走調,地雷的爆炸聲也不同凡響。娃娃們又喝彩,大家都笑,覺得愈發有了看頭。
散了電影,再走二十幾里路回來,山路上灑滿月光,四處莊稼葉子響,一群人吵吵嚷嚷,回味著各式各樣的地雷,嘲笑日本鬼子的醜態,以為戰爭本來十分有趣。我們也去看,雖然幾部片子在北京都看過,但生活需要有點變化,需要紅火。有的老鄉要連著看五、六個晚上,不怕五、六個村子都選《地雷戰》。愛看打仗的人多,因此選擇片名上有「戰」字的,地雷又比地道顯見得紅火。
在清平灣演的那天,我們跟徐財說:「看《列寧在十月》吧。」
電影隊長在一旁聽見,說:「那要多出五塊錢,這片子是進口的。」
這也是各村都選《地雷戰》的原因之一。我們那兒,一個大隊如果有百八十塊錢公積金,就算得富隊。徐財為難了,把隊幹部都叫來商量,大家說,還是看個便宜的就對球了,隊裡的架子車的輪胎爛了好幾條還沒有錢換。我們趕緊說:「不在這五塊錢上。《列寧在十月》老美氣。」「咋?」「有男的女的親嘴兒!「李卓說。這一計策果然妙,在場的人都說:」咳呀——,那就看上一回。窮死不在這五塊錢上。」
看罷《列寧在十月》,老鄉們都稱讚瓦西裡。「瓦西裡好身體,個子怕比袁小彬還高。」「瓦西裡能行,心忠哩!一疙瘩乾糧還給婆姨撂下。」「看那瓦西裡的婆姨,生得夠咋美!」……公認這片子確鑿是比《地雷戰》好看。議論要延續好多天,延續到窯裡、場院裡、山裡。有些見識的人說:「外國人親口和咱這搭兒握手一樣樣兒。」
多數人不信:「球——,你和你婆姨倒常握手來?」於是有人說出不宜見諸文字的話來。又有人唱了。「抓住胳膊端起手,搬轉肩肩親上一個口。」有人又和:「把住情人親個嘴,心裡的疙瘩化成水。」又唱:「要吃砂糖化成水,要吃冰糖嘴對嘴。」又和:「砂糖不如冰糖甜,冰糖不如胳膊彎裡綿。」再唱:「牆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睡下還想你。」再和:「你是哥哥的命蛋蛋,摟在懷裡打顫顫。」再唱:「一把捉住哥哥的手,說不下日子你難走。」……
電影隊不定幾年才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