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張富貴就是前大隊書記,在朝鮮打過仗,在國內也打過,頭上一塊很大的傷疤不長頭髮,所以總戴著帽子。帽子還是當兵時的帽子,已經發白,上了補釘,補釘也已發白。他之所以被降為第二把手,是因為他反對大隊分紅,主張小隊核算。清平灣老少三百餘口,土地是全川最好的,公社決定在這裡搞大隊分紅試點,為了早日實現共產主義。
知識青年都贊成公社這主張,認為此乃歷史前進必然之途徑,改天換地當然之招法。由小集體到大集體再到全民所有制,最後消滅階級以及賴階級以生存的國家才能環球一片紅,使三分之二還在水深火熱中的人們全都過上好日子,這,無疑是一條革命的康莊大道。男女生坐在一起開了會,在女生窯裡。男生低頭耷腦地進來,女生都躲到一個角落去,油燈微光照亮之處都沒人坐。然後開始互相催促著發言,漸漸說起來,總聽見「我覺得」、「我覺得」、「我覺得」,大家都覺得站到鬥爭前列去,堅決支持大隊分紅,要與張富貴鬥爭,但張富貴畢竟是同志,所以還應該把矛頭指向真正的階級敵人。村裡有一個地主。「誰呀?」「是誰呀?」都不知道,光知道有一個地主。又嚴肅認真地探討了一回理論。說到「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一節時,產生一點疑問:清平灣目前沒有半點機械化,人力、牛力、犁、橛頭,與幾百年前絕無不同,何以能產生新的生產關係呢?大家沉默著坐了半晌。終於小彬想到:政治思想工作第一,生產工具不是生產力,掌握生產工具的人才是生產力,掌握了革命思想的人才是最先進的生產力。解決了理論問題,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油燈跳躍著,我心想這土窯洞裡還真有馬列主義。小彬說話時,劉溪一直看著他,這讓他永生難忘。其實大家都一直看著他。
我們去找張富貴,想爭取他。我們自信比梁生寶1和蕭長春2水平高。張富貴偏偏是第二把手,這像小說。小說中的二把手常是要人來爭取的。
張富貴不在窯裡。炕上坐著個老漢,是懷月兒的爺爺,正捻毛線。在陝北,捻毛線,織毛衣、毛襪,都是男人的事。
「您說,大隊分紅好,還是小隊分紅好?」
懷月兒爺爺囉囉嗦嗦說很多,他不識字,又結巴,說得我們打了哈欠還不知道他要證明什麼。窯裡只有兩隻木箱,幾個瓦罐。豬在灶台邊「卡嗤卡嗤」蹭癢癢。灶台上睡著一隻貓,時而睜一下眼睛看那只瘦豬。豬捲動了幾下尾巴走開了。炕上一條毛氈,兩條被。窯掌裡一個很大的荊條編的因子。木架上整整齊齊碼了些紅薯。滿窯裡就再沒有別的東西。
「那就好咧——」懷月兒爺爺終於告一段落。
「什麼好咧?大隊分紅好咧?」
「就是的,小隊分紅好咧。」他還有點聾。
「小隊分紅好?」
「歐嘛!」這次回答得明確。
男生看女生,女生看男生,又都四周看。懷月兒對我們的到來感到高興,帶著兩個弟弟在炕上拋一隻豬尿泡。豬尿泡裡吹足了氣,用線紮緊,像一隻土黃色的氣球。牆上貼了很多布票,仔細看,有過期的也有當年的。家家都買不起那麼多布,娃娃們就把布票貼在牆上當畫畫兒看。
「那您說,是小隊分紅好呢?還是單幹好?」
我們想引導他憶苦思甜。似乎只要證明了小隊分紅比單幹好,就自然證明了大隊分紅更具優越性。
懷月兒爺爺楞了一下,把臉湊近些,壓低聲音問:「能哩?」頗為懷疑地看我們每一個人。
「什麼能哩?」
「球——,誰解不下這事?不是不敢言傳?眾人心裡明格楚楚兒介。小隊分紅好,可還是不頂單干。」
大家又互相看,都沒敢輕易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懷月兒爺爺是徹底的貧農,烈屬,有三個兒子,一個死在青化砭,一個死在沙家店。「這號話不敢亂說哩。」他從我們的神情中大約覺察出了什麼,又專心於他的毛線了。一會又說:「隨咋介。受苦人解開個球。」
我們又去問徐財,村裡那個地主是誰。徐財說那人叫李正發,已經死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