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隨隨想起後晌在苦行山樑上遇見英娥的事。苦行山離沙家溝不遠了,山那邊就是沙家溝的地界。那程兒隨隨正攀在半崖上砍柴,聽見有人喊:「誰的羊!吃上桃黍啦!」桃黍就是高粱。隨隨循聲望去,見山窪窪裡走上來個女子,穿的嶄新的一雙紅條絨鞋。是英娥。隨隨認得英娥,英娥認不得隨隨。她常來清平灣串親戚、是劉志高家婆姨的妹妹。劉志高家婆姨,被認為是全村年輕婆姨當中最漂亮最能幹的一個。英娥更俊,腿長,身上很豐滿,又不像她姐姐那麼太顯得壯。英娥又喊:「攔羊的死到哪去啦!」隨隨生性嘎,便唱:「你媽打你不成才,露水水地裡穿紅鞋。」
英娥氣了,罵開:「哪莊裡的個黑皮,羊吃了人家的桃黍,還逞什麼哩!」
隨隨裝作沒聽見,又唱:「你穿紅鞋坡坡兒上站,把我們年輕人心攪亂。」
「噫,看把你能的!這號酸曲兒誰解不開?」
隨隨再唱:「我穿紅鞋我好看,與你們旁人球相干。」
英娥咯咯地笑開了:「沒眉臉!」
「哪搭兒去?」隨隨問。
「你管!」英娥又扳起臉。
隨隨吆喝了幾聲羊,返轉身去砍柴。英娥仰著臉看隨隨。
「你是哪莊裡的?」英娥問。
「你管!」
「誰管你咧!」英娥說,卻不動,依舊仰了臉望隨隨。
「不說我也曉得哩,敢是馬家坪看王康兒去。」
英娥騰地紅了臉,但立刻又現出怒氣:「誰去!看他哩,看個鬼!」
「那你這程兒哪去?」
「在這窪窪裡尋菜哩嘛。」
「尋菜哩?『六月裡黃瓜下了架。巧口口說下哄人的話』。」隨隨又唱。
「誰哄你!」英娥把臂彎裡的籃子舉給隨隨看,裡面果然是些苦苦菜。
王康兒隨隨認得,那人實在是長得醜。隨隨記得聽劉志高說過,英娥不情願那門親事。隨隨也覺得王康兒實在配不上英娥。不知為什麼隨隨卻說:「王康兒給你捎話來,想你想得難活下了。」
「爬遠!」
「大青石上臥白雲,難活不過人想人。」「想你想得眼發花,土坷垃看成個棗紅馬。」
「爬球遠遠的!」英娥一扭身下了山坡。
隨隨納罕:英娥的聲音裡怎麼會帶了哭腔。他獨自想了一陣,似乎有些覺悟。
這一夜隨隨睡得很遲。
「花腦」臥在窯前,不住地聳聳鼻子,空氣裡似乎有什麼誘人的氣味。
千山萬壑都浸在月光裡,像一張寬大無比的牛皮紙揉皺了,又鋪展開。寂靜的星辰挨著寂靜的峰巒。
清平河水夜裡也不停歇,在月光下趕著路程。
老綿羊半夜裡咳嗽,聲音就像人。
窗紙上有個窟窿,正看見一個又圓又遠的月亮。隨隨又想到窯裡沒有錢,又想到他大的病要趕緊治。而像英娥那麼好的婆姨,沒有一千塊錢就怕問不下。
「花腦」仰天長吠幾聲,那聲音顫顫的有些古怪……
第二天隨隨早早起身去攔羊,心裡慌慌的又上了苦行山。英娥已經在那山窪裡,依舊穿了那雙耀眼的紅條絨鞋。「我曉得你是哪莊裡的了!」「你比你姐姐還能!」這一天兩個人再沒說旁的話,都感到對方熾熱的目光。
第三天兩個人又都來,一個攔羊,一個尋萊。
白格生生臉臉太陽曬,巧格溜溜手手拔苦萊。
白布衫衫綴飄帶,人好心好脾氣壞。
第四天……第十天,兩個人還都來。
洋芋開花土裡埋,半崖上招手半崖上來。
打碗碗花就地開,有什麼心事慢慢來。
以後兩個人便常見面,在苦行山,在葫蘆峁,在隨隨攔羊的每條小路上。隨隨攔羊淨往沙家溝近處走。
一對對山羊串串走,誰和我相好手拖手。
人人呀都說咱們兩個好,阿彌陀佛天知道。
百靈子雀兒百靈子蛋,誰不知道妹子沒好漢。
百靈子雀兒百靈子窩,誰不知道哥哥沒老婆。
三十三顆養麥九十九道稜,妹子雖好是人家的人。
蛤蟆口灶火燒乾柴,越燒越熱離不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