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疤子那年三十七歲,看上去像有五十。疤子是不大會發愁的人,或者也會,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生來好像只為做兩件事,一是受苦,一是抽煙,兩件事都做得愉快。擔糞上山,眾人的筐更像盤子,疤子的筐卻如一對罈子。他光記得力氣用不完,卻忘了多出力要多吃飯,窯裡的糧卻有限。明娃媽罵他「憨腦」,他坐在碾盤上「絲絲」地抽煙,彷彿研究煙的道理。明娃媽三十五。這年齡要在北京,尚可飄飄揚揚地穿一身連衣裙。明娃媽已經有了七個兒子。山溝裡生孩子,隨便找把剪子就把臍帶剪斷,死亡率很高。明娃媽倒是生了七個就活了七個。除去明娃,個個都活蹦蹦的,結實著哩。冬天的早晨,雪剛停,五元兒、六元兒站在窯前撒尿,光著屁股在雪地裡跳,在雪地裡嚷,在雪地上尿出一排排小洞。晚上,一條炕上睡一排,一個比一個短二截,橫蓋一條被。這時候明娃媽就坐到炕裡去,開始紡線或者織布。油燈又跳又搖,冒著黑煙。疤子或者一心抽煙,或者邊抽煙邊響起鼾聲。
「人說黑市上糧價漲了,」明娃媽說。那時私人賣糧是犯法的事。「噢,」疤子應道,停了鼾聲。「賣上幾升玉米吧。」
「噫,窯裡吃甚?」
「賣了玉米換些紅薯回來。」明娃媽盤算,這就又能餘下些錢。明娃睡不著了,又為自己只掙七分工心焦,起身到我們窯裡來。袁小彬和金濤正就「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事在喊,我和李卓也不時參加進去。那時我開始想些正經事了。小彬一上手就讀《資本論》。
我和李卓想,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或許更實用。
仲偉每晚都拉小提琴,偶爾給我們評判一下誰說的更合邏輯,然後吱吱嘎嘎地拉,每日都不見長進。明娃卻如一首夢幻曲,無聲地在灶火前坐下,無聲地往灶膛裡添柴,瘦削的臉上光剩了眼睛,火光在那兒閃亮,又在那兒熄滅。
半夜起來出去撒尿,還聽見明娃媽的織布機聲,看見窗紙上印著她的影子,頭髮垂在臉邊顧不上攏。
在她手裡,你看不出有什麼東西需要花錢買。線,自己紡的;布,自己織的;鞋和衣裳都是自己做;油,自己出,把麻籽兒炒了,再放大鍋裡熬,慢慢的麻楂沉下去,青亮亮的麻油浮上來;醬也是自己釀,用麥麩,或者也加些黑豆。單是買些鹽。還要買些顏料,把織好的布染黑。錢都抬起,鋼崩變票票,小票票變大票票。明娃媽有一樁要用錢的事:去給明娃把病治了,縣上不行上延安,再不行去西安,去北京。明娃已經問下婆姨,那女子是三十里外趙家河人。
「咋看到了北京什麼病治不了!」明娃媽跟明娃說。在她想來,北京還有治不了的病麼。
「治罷病,咱也去天安門看一回。」她故意說得輕鬆,怕明娃心疼錢。
明娃坐在窯前的磨盤上化玉米,不言傳。化玉米就是把玉米粒從玉米棒上搓下來。
明娃媽在納鞋底,把麻線扯得力嗤啦啦響。
「不要叫我大炭窯上去,」明娃忽然說。
明娃媽愣一下,繼續納鞋底,只是眼角的皺紋又散成一道道白痕。
「不要叫去。」
明娃媽不搭話。
「不要叫去!」
不去又怎麼辦?明娃媽停下手裡的事。賣豬、賣雞蛋、賣青油,直能賣多少?治病的錢多會兒能攢夠?母親望著兒子。她有七個兒子,不因為有七個,就對其中的一個愛得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