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以前,一個夏天的中午,陣雨之後陽光尤其燦爛,在花園裡,一群孩子跳跳唱唱地像往常那樣遊戲。
有個七歲的小姑娘,M,正迷戀著寫字;她蹲在路旁的水窪邊,用手指蘸著雨水,在已經乾燥的路面上寫她剛剛學會的字。可能是寫不好,也可能是寫到一半,字跡就讓熾熱的陽光吸乾了,小姑娘有些掃興。她離開那兒。
走到樹蔭下的一道矮牆邊,她已經又快樂起來。她爬上矮牆。
她坐在矮牆上蕩著雙腿,欣賞她的糖紙,一張張地翻看,把最暗淡的排在最後,在最可心的上面親一下。可能是那矮牆還有些潮濕,很涼,她想換個姿勢蹲著。但這過程中她發現站在矮牆上的感覺其實更好,蹲下了又站起來。高高地站在那矮牆上,沒來由地讓她興奮,她喊:「嘿——,看我呀你們!」
孩子們都駐步看她,向她仰起羨慕的笑臉。大概是這感覺讓她有所聯想,七歲的小姑娘整理一下衣裙,快樂地宣佈:「我是毛主席!」
孩子們似乎也都激動,仰起著笑臉向她圍攏。
但是,一個個笑臉忽然僵滯,笑容慢慢收斂。
因為有個聲音說:「M,你反動!」
整整那一個夏天,M的全家都在擔憂。
尤其傍晚,窗外,院子裡,孩子們依舊唱唱跳跳地玩耍;忽不知是誰想起了M,想起了她的「罪行」,或是想起了「聲討」的快樂,於是乎孩子們齊聲地喊:「M,反動!M,反動!M,反動……」雖不過是孩子們別出心裁的遊戲,M全家卻聽得膽戰心驚。
全家人惟低頭吃著晚飯,誰也不說話。
「反動!反動!反動……」那聲音隨晚風一浪一浪飄進家中,撞上屋中的死寂,一聲聲都似尖厲,拖著空曠的回音。
晚飯草草結束。
洗碗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隨後,家裡的燈都熄掉。
月光開始照耀。「聲討」仍在繼續。
全家人這兒一個那兒一個坐在月影裡,默默地聽著,不去反駁,不去制止。爸和媽偶爾去窗邊望望,只盼那孩童的遊戲自生自滅,惟恐引得大人們當真。
主要的問題是,從那天起,沒有人跟M玩了。
從那天開始,小姑娘M害怕起大喇叭的廣播,怕廣播中會出現她的名字。
那時候廣播喇叭無處不在,吊在樓頂,懸在桿頭,或藏在茂密的樹冠裡。
那個夏天剩下的日子,七歲的小姑娘常常獨自走進花園,對著寂靜的花草,對著飛舞的蜜蜂和蝴蝶,對著風,祈禱,對著太陽訴說自己的無辜,或忠誠。
「那天我錯了,但我不是那樣想的。」
「我真的不是那樣想的,向毛主席保證!」
「我是怎麼想的,毛主席他不會不知道。」
她聽見蟬歌唱得悠然,平靜,心想大概不會有什麼事了。
她聽見大喇叭裡正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心想,看來不會有事了。
她知道,一般出事前總是播放「拿起筆作刀槍」那樣的歌,歌一完,廣播裡就會說出一個人的名字,說他幹了什麼和說了什麼,說他是反革命。可現在沒有,現在並沒播放那樣的歌。是嗎?再聽聽。沒錯兒,現在又播放樣板戲了。
小姑娘長長地吐一口氣,坐下,看天邊的晚霞慢慢暗淡下去。
但是,沒人跟她玩了。這才是真正的恐懼。
她盼望著有人來跟她玩。但她盼望的並不是遊戲的快樂,而是孩子們能夠轉變對她的態度。這才是真正的疑難。
一顆七歲的心,正在學會著根據別人的臉色來判斷自己的處境。
一顆七歲的心已經懂得,要靠贏得別人對你的好感,來改善自己的處境。
但是,有什麼辦法嗎?
她想起家裡還有一罐水果糖。無師自通,她有了一個小小的詭計:給孩子們發糖,孩子們就會來跟她玩了。每人發一塊,他們就會重新喜歡她了。
爸和媽都不在家。她沖孩子們喊:「喂——真的,我家有好多好多糖呢!」
糖罐放在櫃頂上。她蹬著椅子,椅子上面再加個小板凳,孩子們圍著她,向她仰起笑臉。她吃力地取下糖罐,心裡又鬆一口氣——本來還怕夠不到那糖罐呢。
孩子們便跟她一起唱唱跳跳地玩了,像以前一樣,惟比以前多出了一個目的。
「還有糖嗎?」
「看,還多著呢。」
她再給每人都發一塊。
孩子們慢慢忘記著「反動」的事,單記得那罐子裡的糖果色彩繁多。
「我想再吃一快綠色的行嗎?」
「紫色的,我還沒吃過紫色的呢!」
又是每人一塊。
那年月,糖果並不普通。所以爸爸把它放在了櫃頂上。但七歲的小姑娘已經顧不得糖果的珍貴了,惟在心裡感動著它們的作用。
工間操,媽媽回來了,她讓孩子們躲在床下。媽媽走了,她把孩子們放出來。她怕孩子們離開,再給每人發一塊,她怕孩子們一離開就又會想起「反動」。
孩子們很快就摸出了一個訣竅——以「離開」相威脅,或以「再來」相引誘,就能夠一次次得到糖果。
甚至到了傍晚,孩子們要回家了,走到門口又站住。
「再吃最後一塊吧?」
「行,那你們明天還來嗎?」
「要不兩塊吧,最後的。」
「明天你們還來,行嗎?」
多年以後,小姑娘早已成年,我把我寫的這個故事給她看。看罷,她沉吟許久,竟出人意料地說:好像不是這樣——
「好像不這麼簡單。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大對。」
「哪兒?」我問,「什麼地方不對?」
她說是結尾。「我給他們糖,不是想讓他們不走,不是想讓他們再來,而是想讓他們快走吧。最後再給你們每人兩塊,我是想讓他們別再來了。」
「為什麼?你不是害怕沒人跟你玩嗎?」
「噢,是呀……」
「那,為什麼又不想讓他們再來?」
「噢,太久了真是太久了,我自己都有點忘了。」
她慢慢地踱步,慢慢地追憶:「因為,他們不走,他們就還會要。他們要是再來,我想他們一定還會要。可罐子裡的糖,已經少了很多。」
「你是害怕媽媽發現?」
「不,我可能倒是希望她發現。她沒發現,我心裡反而難過。」
「最後呢,她發現了嗎?」
「沒有,她一直都沒發現。」
「照理說她應該不難發現啊?」
「是呀。不過也許,她早就發現了。也許她是故意不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