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師爺一輩子才冤呢。」
「他彈斷了多少根?」
「他本來能彈夠一千根,可他記成了八百。要不然他能彈斷一千根。」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說最多十天就回來。誰也沒想到他竟去了那麼久。
老瞎子回到羊坳時已經是冬天。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連接著白色的群山。沒有聲息,處處也沒有生氣,空曠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頂發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躦動得顯著。他蹣蹣跚跚地爬上野羊嶺,廟院中衰草瑟瑟,竄出一隻狐狸,倉惶逃遠。
村裡人告訴他,小瞎子已經走了些日子。
「我告訴他等我回來。」
「不知道他幹嘛就走了。」
「他沒說去哪兒,留下什麼話沒?」
「他說讓您甭找他。」
「什麼時候走的?」
人們想了好久,都說是在蘭秀兒嫁到山外去的那天。老瞎子心裡便一切全明白。
眾人勸老瞎子留下來,這麼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說一冬天書。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們見琴柄上空蕩蕩已經沒了琴弦。老瞎子面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啞了,完全變了個人。他說得去找他的徒弟。
若不是還想著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張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藥方原來是一張無字的白紙。他不信,請了多少識字而又誠實的人幫他看,人人都說那果真是一張無字的白紙。老瞎子在藥鋪前的台階上坐了一會兒,他以為是一會兒,其實已經幾天幾夜,骨頭一樣的眼珠在詢問蒼天,臉色也變成骨頭一樣的蒼白。有人以為他是瘋了,安慰他,勸他。老瞎子苦笑:七十歲了再瘋還有什麼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動彈,吸引著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東西驟然間消失乾淨。就像一根不能拉緊的琴弦,再難彈出悅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斷了,準確地說,是有一端空無所繫了。一根琴弦需要兩個點才能拉緊。心弦也要兩個點--一頭是追求,一頭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間這緊繃繃的過程上彈響心曲。現在發現那目的原來是空的。老瞎子在一個小客店裡住了很久,覺得身體裡的一切都在熄滅。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彈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直到忽然想起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茫茫雪野,皚皚群山,在地之間躦動著一個黑點。走近時,老瞎子的身身影彎得如一痤橋。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處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來,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沒有了目標。
他一路走,便懷戀起過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興致勃勃的翻山、走路、彈琴,乃至心焦、憂慮都是多麼歡樂!那時有個東西把心弦扯緊,雖然那東西原是虛設。老瞎婦想起他師父臨終時的情景。他師父把那張自己沒用上的藥方封進他的琴槽。「您別死,再活幾年,您就能睜眼看一回了。」說這話時他還是個孩子。他師父久久不言語,最後說:「記住,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不錯,那意思就是說:目的本來沒有。不錯,他的一輩子都被那虛設的目的拉緊,於是生活中叮叮噹噹才有了生氣。重要的是從那繃緊的過程中得到歡樂,老瞎子知道怎麼對自己的徒弟說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訴小瞎子嗎?老瞎子又試著振作起來,可還是不行,總擺脫不掉那無字的白紙……
在深山裡,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裡,一動不動,想那麼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絕不是裝出來的悲衰。老瞎子把他拖進一個山洞,他已無力反抗。老瞎子撿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漸漸有了哭聲。老瞎子放了心,任他盡情盡意地哭。只要還能哭就還有救,只要還能哭就有哭夠的時候。
小瞎子哭了幾天幾夜,老瞎子就那麼一聲不吭地守著。火光和哭聲驚動了野免子、山雞、野羊和狐狸和鷂鷹……
終於小瞎子說話了:「幹嘛咱們是瞎子!」
「就因為咱們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終於小瞎子又說:「我想睜開眼看看,師父,我想睜開眼看看!哪怕就看一回。」
「你真那麼想嗎?」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撥得更旺些。
雪停了。鉛灰色的天空中,太陽像一面閃光的小鏡子,鷂鷹在平穩地滑翔。
「那就彈你的琴弦,」老瞎子說,「一根一根盡力地彈吧。」
「師父,您的藥抓來了?」小瞎子如夢方醒。
「記住,得真正是彈斷的才成。」
「您已經看見了嗎?師父,您現在看得見了?」
小瞎子掙扎著起來,伸手去摸師父的眼窩。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記住,得彈斷一千二百根。
「一千二?」
「把你的琴給我,我把這藥方給你封在琴槽裡。」老瞎子現在才懂了師父當年對他說的話--你的命就在這琴弦上。
目的雖是虛設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麼拉緊,拉不緊就彈不響。
「怎麼是一千二,師父?」
「是一千二。我沒彈夠,我記成了一千。」老瞎子想:這孩子再怎麼彈吧,還能彈斷一千二百根?永遠扯緊歡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無字的白紙……
這地方偏僻荒涼,群山不斷。荒草叢中隨時會飛起一對山雞,跳出一隻野免、狐狸,或者其它小野獸。山谷中鷂鷹在盤旋。
現在讓我們回到開始:
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後,兩頂發了黑的草帽起伏躦動,匆匆忙忙,像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無所謂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無所謂誰是誰……
八五年四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