務虛筆記 正文 十八、孤單與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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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道聽途說的故事:

    浴室的門上有一個用紙糊上的小洞,三個沐浴的女人忽然看見那紙被輕輕地捅破,露出一只色欲難耐的眼睛。浴女五驚叫一聲,抓起浴巾慌忙遮擋自己的身體。

    浴女2沒有遮擋身體,而是趕緊捂住自己的臉。浴女3既沒遮擋身體也沒捂住臉,她沖洞中的那只眼睛喊:嘿,你這個傻瓜,滾,滾開!

    “誰遭受了侮辱?誰讓門外那家伙得了逞?1、2、3,哪一個?”

    “1。恰恰是慌忙遮擋身體的那一個。她承認了那侮辱,她的躲藏和羞恐,滿足了門外那個流氓的欲望。”

    “2保護了自己。那個下流的家伙不知道她是誰,遭受侮辱的是一個沒有所屬的裸體,2已從中逃離。”

    “3使那個流氓的企圖破滅。那家伙,看見了3的裸體,但不能看到她的受侮。3的表情,她的態度,把那猥瑣的欲念限定在其故有的意淫裡。因此門上那只眼睛,如果看不到一個美麗裸體的不可侵犯,他就什麼也沒看到。”一件真實的事:

    我的朋友G,初到國外,走進裸體浴場。那兒,男女

    老少完全赤裸著身體,在沙灘上躺著,坐著,走和跑,談

    笑,嬉戲,坦然自在地享受陽光和海浪。只有G穿著泳

    褲。他說:可是,那感覺卻好像別人都穿著衣服,唯獨我

    是光著身子。G在信上說:你穿著衣服走進裸體的人群,

    就跟你光著身子走上大街一樣,羞愧、猥瑣、無地自容。

    G說:這時你只有兩種選擇,要麼你也脫光,要麼趕快逃

    跑。

    “看來,當眾裸體,並木一定就意味著羞恥。比如還有裸體模特。”

    “那麼,羞恥是什麼?”

    “是與群體通行的規則相背,與群體樹立的禁忌相違。是群體的不予接受。”

    “你是獨特的,但你必須向統一讓步。你是自由的,但你必須向禁忌妥協。因為你渴望親近群體,渴望他們的接受。你害怕被群體驅逐。”

    “因而你是孤獨的,你是獨特但孤獨的心魂。生來如此。生,就是這樣。永遠都是這樣。”

    “孤獨引誘你走向群體——否則那不是孤獨,你要妥協,你要知道羞恥。”

    “亞當和夏娃何時走出伊甸園的?知道了羞恥的時候。穿上衣服和脫去衣服那都一樣,需要遮擋的,是你孤獨的心魂。”

    “自由何時結束?‘媽媽我不要再露著屁股啦,媽媽,別的孩子要笑我的’,那時你走進人間。不是你要穿上衣服的時候,是你害怕別人笑話你的時候,你走進人間。”

    “你在哪兒?你的臉,你的名字——你就在這兒。你被他人識別被他人評價,從而你才感到了存在,你才存在了。你,我,他,都是這樣。”

    一個戲劇(電影)片斷:

    男演員甲,飾男主角A。女演員乙,飾女主角B。劇

    中有男女主角做愛的情節。

    “那麼,做愛者,是A和B呢,還是甲和乙?”

    “實際上是甲和乙。”

    “但是甲和乙不會承認。正常的觀眾誰也不這樣看。”

    “不不,那實際上是A和B。”

    “兩個‘實際上’,一個是指肉體,一個是指心魂。”

    “是肉體發生了性行為。是心魂在做愛。因而做愛者是A和B。”

    “如果劇中的情節是A強奸了B,沒人會認為甲是強奸犯。”

    “甚至不能說是甲和乙發生了性行為。甲和乙僅僅在演戲。”

    “兩個無名的肉體發生了性行為,藉此,甲和乙在演戲,A和B在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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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作之夜,再次傳來詩人的消息:在1:40000000的地圖所標出和無法標出的那些路上,L在寫一部長詩。憑空而來的風掀動滿地落葉,掀動寫作之夜紛紜的思緒,對兩個孩子來說已不復存在的那個夜晚,L在路上,用筆,用身心,寫他的詩。用夢想,寫他的希望。

    古老的夢想,和悠久的希望。

    同那夢想和希望一樣古老悠久的,還有一個陷阱。

    “你能告訴我嗎?我與許許多多那些女人的區別是什麼?”

    “我愛你。我只愛你一個。”

    “但那是偶然。在所有你喜歡的那些女人中,非常偶然,我先推開了那扇門。你說過,吸引你的女人不止一個,不止十個,你否認你說過嗎?和她們在一起,你說過你也會感到快樂,感到生活有了希望,這你否認嗎?你幻想走進她們的獨處,她們的美麗動人,幻想與她們談情做愛,這幻想一分鍾都不停止,你這欲望一秒鍾都不衰竭,這些你說過的話你都要否認嗎?”

    “你沒有寬恕我。”

    “不是這個問題。也許我比你自己還想寬恕你。可你得告訴我,我與她們的區別是什麼?”

    “我愛你,我才把這些都對你說。”

    “是嗎,你愛我你才能對我說你其實也愛別人?那麼你與我做愛,你為什麼不能也與她們做愛呢?只是因為法律,你才不能,是嗎?”

    “不不,那些不是愛。我只愛你一個,這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我和她們什麼不一樣?不一樣的只是,你幻想與她們做愛,而你與我實現了做愛,因為法律只允許你實現一個,這一個是我,很偶然地是我。”

    “不不不,你把我看成了什麼?你把我看成了淫亂之徒。”

    “可你說過,你懷疑自己是個淫蕩的人。你自己說的。”

    “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從來相信,只有愛了才會有那樣的欲望,只有對所愛的人才會有……那樣的欲望……”

    但要誠實。詩人,你崇尚誠實:真的是這樣嗎?

    詩人信誓旦旦,卻忽然語塞,感到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要麼你確鑿就是一個淫亂之徒,要麼你就不單是愛一個,你可能愛很多個。證明其實簡單:你還沒有看見一個之時你已經看見了很多,你被她們的可愛驚擾、吸引,你才去尋找一個。你在尋找事先並不確定的一個,你在很多的可能中選擇。在很多性的吸引和愛的可能中你只能實現一個,也許是因為法律,也許不僅是因為法律。總之是因為你心願之外的什麼,不是因為你的獨特和自由,是因為通行的規則和禁忌。L走在路上,坐在路邊,看心裡和心外的那個陷阱。這一次不是別人把你推下陷阱的,不像多年以前的那個夏天,不像那一次是別人把你貼在了牆上。這陷阱,是你生命固有的,它就是你的心魂,就是你的存在。原欲,和原罪。而且,掉進這陷阱的似乎也不僅僅是你一個,好像有一個什麼根本的東西掉了進去,好像世上所有純潔的愛情都掉了進去,在誠實的崖岸上一腳踩空,掉進一個“陰謀”的峽谷裡去了,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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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開始寫一部長詩。寫他在南方和北方,芭蕉樹下或者葵林深處,城市浩瀚的樓群,大山裡,湖岸上,遙遠的林莽和荒原……寫他在那兒創造一塊淨土,詩人與不止一個也許不止十個女人,在那兒相愛無猜。

    美好的愛情,為什麼只對一個?自由和平安,為什麼只能一個和一個?虔誠地看你不盡不衰的愛欲吧,跳出那個陷阱。承認這夢想,並且供奉這希望,說你愛她也愛她們,說你會愛所有可愛的女人吧,你便填埋了那個陷阱。苦而卑瑣的那個陷阱,把“純潔”搞得多麼慌張、狼狽。

    詩人的長詩——古老的夢想和悠久的希望,寫他愛所有的她們,寫所有的她們愛他,寫所有的她們相愛:

    漂亮的肉體和不那麼漂亮的肉體,不單是肉體。心

    魂在敞開的肉體上敞開,不盡的訴說不期而至,敞開在敞

    開的欲望裡。我的臉,我的名字,把一個具體的歷史和永

    不結束的渴望,敞開給你。你也這樣。你和他,也這樣。

    我們之間要這樣,天賜的差別是為了能夠親近。我們都

    曾在隔壁,流放在牆與牆之間。飄著炊煙的屋頂下,亮了

    燈光的窗口裡,千篇一律因而編了號碼的方格中間,是一

    個又一個:一天的24小時,一年的春夏秋冬,一生的渴望。但渴望與渴望互不相見。各不相同的面龐、願望和秘密,都來這淨土找到自由和平安吧。戰爭的目光,在這兒熄滅。表達和傾聽。屋門在暴雨裡安閒地悠蕩,雨中蜿蜒的小路就是為了你能夠走來。距離是為了這個,陌生也是,為了團聚的別離。為此我們活著。我們得去耕種,采礦,紡織,印刷,叫賣和表演……然後回到這兒。我們還得走去街上,在商店裡相遇,在公共汽車上丟了東西,在喧囂的地鐵站旁站在樹蔭裡,看熙來攘往的人群……然後回到這兒。我們不得不去作報告,按照別人的意圖講述我們並不了解的事,慢吞吞地念著講稿度過沒有生命的時間……祈禱窗外的太陽快落吧,我們要回去。或者我們是昏昏欲睡的聽眾中的一個,坐在角落,燈光幽暗的地方,閉上眼,熟悉的詞匯和陌生的語言走過耳邊,疲憊的掌聲如逢不測……然後我們回去。時光流逝,有人以年齡的名義給我們安排約會,在公園的長椅上,躲閃著的眼睛相互刺探,警察在果皮箱那邊巡邏,所有的情報都已不是新聞……唯一的驚喜,是想起這兒,想起我們能夠回來。幸虧如此,幸虧是這樣。如果你們在大山裡,我們寧願都回到大山裡。如果我們在寂靜的湖岸上,他們都想回到這湖岸來。如果他們去林莽和荒原,我也去,你也去,我們也要回到那兒。清晰的臉龐是我的標志,赤裸的肉體是我走到你的儀式,我們的表情自由平安,我們的表情放浪又純潔。湖水漲了。森林盤根錯節。白色的鳥,在山頂上棲息,轉動它天真無邪的眼睛,諦聽祈禱的鍾聲。如果你回來,看見我們在葵林裡談情說愛,你不要躲開,你只管輕輕地走來,毫無疑問,這恰恰是你應該回到的地方。如果我進來,走進體獨處的時間,你只管你的沉思默想,不不,你不要慌忙起來,對,你想怎樣呆著就怎樣呆著,我只是來給你的窗上裝好玻璃,冬天的風就要來了。落葉就像死去的蝴蝶。密密的樹枝間有數不清的鳥巢。樵夫的斧聲響進白色的太陽,大樹轟然倒下,讓人心疼。我們都有殘疾。別害怕,別讓羞愧弄得你黯然神傷,我們的心上都有一些黑暗。那年我的秘密被人貼在了牆上,從那時起我就想到這兒來,我知道你們會在這兒等我。是的,我們一向都在等你來呀,放心地哭吧為了那個夏天,這兒沒有叛徒,沒這個字眼兒,“叛徒”是什麼?一種新型的大便器嗎?我告訴你的,你可以記住也可以遺忘。我告訴你的,你也可以去告訴別人。秋風吹散秘密。如果你就是浴室門上那只荒唐的眼睛,別再抬不起頭來,是秘密把你害了,是秘密把“叛徒”那兩個字給害了,它把“欲望”也害了。“秘密”,它在淨土如在地獄。我們和你一同悔恨,這樣你快樂些了嗎?抽泣的心能舒展些了嗎?不是寬恕。我們都是罪人,秘密隔斷我們的向往時,我們一同經歷過罪惡。一個信徒仇視另一個信徒,一種信徒消滅另一種信徒。那些受害的光芒和英雄。因而我們來到這兒。當我們穿行於罪惡時我們不知道是在往哪裡去。就是這兒,想起來了就是這兒,背負著沉重的罪惡我們就是想到這兒來的呀。是誰,在一個冬天的午後刺傷過你的自尊?她或者還沒來,她或者已經來了,但在這兒,你從她孩子一般驚奇的眼睛裡再認不出那個夜晚的寒冷。滲入你一生的寒冷,冰消雪融。那只白色的鳥給我們測量的路線:夏天去北方,冬天去南方。或者,那座

    如夢如幻的房子就在:盛夏裡的北方,嚴冬時的南方。那

    只白色的鳥不歇地飛翔,在頭頂上巨大的天穹裡,不歇地

    穿雲破雨。因此,如果你丟棄了誰,你在這兒可以重新找

    到他。誰如果離開了你,你到這兒來等他,他一定要來的……

    長詩中斷。我們跟隨詩人,遠遠地眺望那片淨土。但當我們激動著走近前去,詩人卻停住腳步。L跪倒在那片夢想和希望的邊緣,很久很久地像是祈禱,然後慢慢地回過頭來,眼中全是迷茫。那樣子仿佛一個回家的孩子發現家園已經不見,滿目廢墟和荒崗;又像個年長的向導,引領一群飽受磨難的游民走出了沼澤卻又走到了沙漠,天上,饑餓的禿鷲尾隨而來。

    因為WR說:“嘿,游手好閒的詩人,祝賀你的‘人間樂園’。”

    因為F說:“沒有矛盾,那只能是沙漠,是虛無。L,那不可能是別的。”

    因為Z說:“可憐的詩人,你的淨土,無非一個弱者的自娛。”

    因為0或者N,也垂下了那雙熱烈的眼睛,默然贊許的眼睛。

    因為C,他有你一樣的渴望,但他害怕,不敢說出像你一樣的聲音。

    L的長詩無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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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裸體浴場是一個戲劇。

    戲劇,可以要舞台,也可以不要。戲劇是設法實現的夢想。戲劇,是實現夢想的設法。設法,於是戲劇誕生。設法,就是戲劇。設法之所在,就是舞台,因此戲劇又必是在舞台上。

    譬如在那浴場中,每一個人都是編劇、導演、演員和舞台監督。那兒上演《自由平安》。一個夢想已經設法在那兒實現。但這“自由平安”不能走出那個浴場舞台,不能走出戲劇規則,不能走進“設法”之外的現實,每個劇中人都懂得這一點。

    浴場以外必須遵守現實規則。

    進入浴場脫下衣服,進入現實穿上衣服,不可顛倒。戲劇和現實不能混淆。

    戲劇的特征不是舞台,而是非現實。而非現實就是舞台,只能是舞台,不拘一格但那仍然是舞台。只要你意識到那不是現實你就逃不脫表演。

    還說什麼夢想的實現呢?

    那不過是:把夢想喬裝成現實。裸體,在這樣的現實中變成了裸體之衣。(有個名叫羅蘭·巴爾特的人最先看出了個中奧妙,發現了裸體之衣。)

    人人都知道那遠不是現實,人人都知道那是約定的表演,人人都看見一條不可逾越的界線,因而在那個浴場舞台上,你並沒有真正地裸露,你的心魂已藏進了裸體之衣。(就像2的心魂已從其裸體上逃離。就像甲和乙,穿上了名為A和B的裸體之衣。)不可違背的戲劇規則把“自由平安”限制為一場演出,人們穿著裸體之衣在表演。

    那就是說,自由平安遠未到來。人們穿著裸體之衣模仿夢想,祈禱自由平安。那是夢想的疊加,是夢想著夢想的實現,以及,夢想著的夢想依舊不得實現。每一場演出都是這樣。每一場演出都在試圖消滅這虛偽的戲劇,逃脫這強制的舞台。

    哪兒才能逃脫這舞台呢?

    愛情。唯有在那兒。

    那兒不要表演,因而不是舞台,那兒是夢想也是現實。那兒唯一的規則是愛情。愛情是不能強制的,愛情是自由。愛情是不要遮掩的,愛情是平安。那時,裸體脫去脫裸體之衣,作為心魂走向心魂的儀仗。

    但是愛情,能夠走出兩個人去嗎?能夠走進我和你,也走進我和他嗎?能夠走出一個限定的時空,走進那個紛紜的世界去,走進所有贊美和祈禱著愛情的我、你、他嗎?不能。

    不能,愛情豈不仍像是一個約定的戲劇?我們不是表演,但我們還是在圍定的舞台上。我們是現實,但我們必須與他人保持距離和隔斷。我們是夢想,但我們的夢想被現實限制在現實中。我們是親近、是團聚,但我們仍然是孤獨、是疏離……那麼愛情是什麼?愛情,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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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長詩未完成的部分裡,L作了一個惡夢:所有詩人愛戀著的女人,都要離開長詩已經完成的部分。

    她們說:“為什麼只是我們大家愛你一個?為什麼不是很多男人都愛我們?為什麼不是?為什麼不能是我們去愛很多男人?”L在夢中痛苦地喊:“但是你們仍舊要愛我!你們仍舊愛我,是嗎?”她們漫不經心地說:“好吧,我們也愛你。”L大聲喊:“不,不是也愛,是最愛!你們最愛我,至少你們中的一個要最愛我!”她們冷笑著問:“最愛?可你,最愛我們之中的誰呢?”L無言以對,心焦如焚,手指在土地上抓出了血。她們嬉笑著走開:“行了行了,我們愛的都是我們最愛的,我們像愛他們一樣地愛你就是了。”她們轉身去了,走出長詩已經完成的部分,走進萬頭躦動的人間。L看著喧囂湧動的滾滾人群,心神恍惚地問自己:“像愛他們一樣地愛我,可哪一個是我呢?人山人海中的哪一個是我?我在哪兒?我與他們有什麼區別?是呀,區別!否則我可怎麼能感到哪一個是我呢?都是最愛?這真可笑。沒有區別,怎麼會有‘最’和‘不最’呢?”

    我們從未在沒有別人的時間裡看見過自己。就像我們從未在沒有距離的地方走過路。我知道詩人想要說什麼:有區別才有自己,自己就是區別;有距離才有路,路就是距離。

    L看著那片空空的土地,朝女人們走去的方向喊:“告訴我,我與他們的區別是什麼?喂,你們告訴我!否則你們就是在欺騙我!”恍惚中,詩人仿佛看見,他久尋不見的戀人從人群中走來,若隱若現地向他走來,也是這樣朝他喊著……

    於是,在長詩未完成的部分裡,詩人繼續做著惡夢。他夢見他久尋不見的戀人已經愛上了別人。

    那個人的臉,L在夢裡一時看不清楚。L與他們相距不遠,但中間隔著一片沼澤,L看見他久尋不見的戀人在與那個人狂熱地親吻。那個人,他是誰呢?L在夢裡竟一時弄不清楚:那個人就是我自己呢,還是別人?L想:喔,那就是我吧?那就是我!他不是別人,他就是我!L隔著那片沼澤喊:“那是我嗎?喂喂!他就是我嗎?”

    (第一次同戀人做愛時,L就是這樣在心裡問的:這是我嗎?那時他甚至有點兒不相信這巨大的幸福已經真的降臨,他一邊吻遍她一邊在心裡問:這是我嗎?她所愛的這個男人真的是我嗎?處在如此令人羨慕的愛情中的一個男人,竟會是我嗎?他不由得問出聲音:“這真的是我嗎?”她抱緊他,吻他,讓他看鏡子裡的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說:“是,是你,是我們。你看,那個赤裸的女人就是我呀,她坐在那個赤裸的男人懷裡,那個男人就是你,你就是這個樣子,一副欲火中燒的樣子……哦喜歡你這樣,我愛你,你還不信嗎?那一對肌膚相貼男女就是我們呀……”)

    現在L還是這樣問。L在夢裡想起來了,他必須還要這樣問:“那是我嗎?那真的是我嗎?”但是沒有回答。隔著並不太遠的距離詩人喊他的戀人,但是她聽不見,仿佛L已不復存在。L的心一沉,疼極了。於是他明白了,那個人不是他。L在喊她,渴望她,而那個人在與她竊竊私語在得到她的愛,絕然不同的兩種命運。因此那個人不是L,是別人。L喊:“那麼我呢,我呢?難道你沒看見我?難道你沒看出那不是我嗎?我在這兒呀!你沒有想起我嗎?你已經忘記我了?可我還在,我還在呀,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接下來,在長詩中斷的地方,詩人一絲不差地又夢見了那個可怕的夏天:他最珍貴的那個小本子,被人撕開貼到了牆上……他掙脫出人群,低著頭跟在臨時革命委員會負責人的身後走,一路上翻著書包,指望仍然可以在那兒找到那些初戀的書信,那些牽魂動命的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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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奈的詩人,回到長詩已完成的部分,希望就在中斷的地方把它結束,在L快樂的地方和詩人滿意的地方,把它結束。但是,同他一起回來的女人們,卻沒有忘記帶回了長詩未完成部分中的那些惡夢。

    現實在夢想中流行,一如夢想在現實中傳誦。

    她們都對他說:“你到底最愛誰?”每一個他的情人,都對他說:“你可以愛別人,但是你要最愛我。”她們眾口一詞:“最愛我,或者離開我。否則,你應該已經懂了,我怎麼能感到哪一個是我呢?”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在四壁圍住的兩個人的自由和平安裡,每一個與他相愛的女人都對他這樣說。詩人理解她們不同的聲音所表達的同一個意思:“你只愛我一個,否則就沒有自由和平安。我害怕你會把我的秘密告訴別人,我害怕,別人會把我的秘密貼在牆上。”

    L向她們保證:不會這樣,真的,不會這樣的。L向她們每一個人發誓:在我們中間,不會再有那個可怕的夏天。

    但是誰都知道,這保證是沒有用的。你若拋棄我,你就會推翻誓言。保證和誓言恰恰說明危險無時不在。而且,就算這保證是可靠的,在你保證不洩露某種秘密的時候你還是自由的嗎?你或者自由但不平安,或者平安但不自由,就像葵花林裡的那個“叛徒”。

    L在長詩中斷的地方繼續逗留很久,與不止一個乃至不止十個女人相愛。但是他曾對F醫生說過,那是他過得最為緊張、小心、惶恐的一段時間。他同1在一起時要瞞著2和3,同3一起走在街上生怕碰上1和2,同2約會的時間到了只好找一個借口告別3和1,還有4和5和6和7……他要寫信給她們說我最近很忙很忙,打電話給她們,說我現在要去開會實在是沒時間了請千萬原諒……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像是一個賊、一個小人、說謊者、陰謀家、流氓、騙子、猥褻的家伙、一個潛在的“叛徒”、惶惶不可終日的沒頭蒼蠅。

    有一年秋天,詩人L從路途上短暫地回來,在那座荒廢的古園裡對F醫生說:“我從來就只有兩個信條,愛和誠實。其實多麼簡單哪:愛,和誠實。可是怎麼回事呢?我卻走進了無盡無休的騙與瞞。”

    秋雨之後,古園裡處處飄漫著草木和泥土的芬芳,F醫生正專心地追蹤著草叢中一群遷徙的螞蟻。

    “嘿,”L說,“你聽見我說什麼了嗎?”

    “我聽著呢,”F醫生說,“不過,大概我幫不了你什麼忙。”

    成千上萬只螞蟻排成隊,浩浩蕩蕩綿延百米,抱著它們積存的食物和未出世的兒女到別的地方去,開創新的家園。

    “你又開始研究螞蟻了嗎?”L問。

    “偶爾看看。”F醫生說,“我們的大腦就像一個蟻群。這樣一個群,才是欲望。”

    “什麼意思?”

    “你不能到任何一只螞蟻那兒去了解螞蟻的欲望。每一只,它都不知道它要到哪兒去,它只是本能,是蟻群的一個細胞。就像我們的每一個腦細胞其實都是靠著盲目的本能在活動,任何一個細胞都沒有靈魂,但它們聯系起來就有了靈魂,有了欲望。”

    “我還是不知道你要說什麼。”

    “你知道‘我’在哪兒嗎?”

    “你在哪兒?”

    “嗯,也可以這麼問。你在哪兒?”

    “你沒病吧,大夫?”

    “我打開過多少個大腦數也數不清了,每次我都不由得要想,靈魂在哪兒,欲望在哪兒?”

    “在哪兒?”

    “不在某一處。找遍每一個腦細胞你也找不到靈魂在哪兒。他在群裡,就像這個蟻群,在每一只螞蟻與每一只螞蟻的聯系之中。我記得你說過,那是一個結構。這個結構一旦破壞,靈魂也就不在了。”

    “還有呢?”

    “沒有了。沒什麼別的意思,我只是在說一個事實。我們每個人,大概也只是一只螞蟻。”

    L笑笑:“不再研究你的人工智能了?還有,永動機?”

    F醫生停住腳步:“要是我說,我已經找到了永動機。你還笑嗎?”

    “是嗎?恭喜你。在哪兒?”

    F醫生的手指在空中劃了一圈:“存在。存在就是一架永動機。”

    “你越來越玄了。”

    “一點兒都不玄。是你提醒了我。有一次我問你,你是否相信人工可以制造出跟人有同樣智能的生物,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回答的嗎?”

    “性交。”L大笑起來,“是是,是我說過,你當真了嗎?”

    “那是真的。那是上帝給我們的方法。所以我又從上帝那兒找到了永動機。”

    “你最好再找一找愛情。上帝告訴你愛情是什麼了嗎?”

    “孤獨。”

    “孤獨?”

    “這一次是C提醒我的。C說,沒有什麼能證明愛情,愛情是孤獨的證明。”

    “C,他好嗎?”

    “你指什麼?”

    “嗯……他的病,真的不能治好了?”

    “不能。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

    “孤獨?”L看著F。

    “對,孤獨。”F醫生說,“但不是孤單。他說那並不是孤單。”

    秋天的古園,鳥兒在樹上做巢,昆蟲在草葉上產卵,隨時有果實落地的聲音,游人的腳步變輕了。夕陽西垂直到皓月初升,那群螞蟻仍有條不紊地行進,一個跟隨著一個,抱緊它們的食物和孩子日夜兼程……

    F醫生說:“在這顆星球上,最像人的東西怕就是螞蟻了。有一年夏天,也是在這園子裡,我看見了一場真正的戰爭……那是一個下午,太陽將落未落的時候,在那邊,一棵枯死的老柏樹下,我看見了一片屍橫遍野的戰場,幾十米的一條狹長地帶,到處都是陣亡螞蟻的屍體……在石子和沙礫(它們的山吧)旁,在水窪(它們的湖)邊,在亂草叢(它們的森林)裡,(足卷)縮著,一動不動,在夕陽殘照中投下小小的影子……我原以為是蟻群遭了什麼天災,細看卻不是,是戰爭,戰爭已近尾聲,正式的戰役已經結束,但零星的戰斗還在進行,大片的戰場已經沉寂,幾千幾萬亡靈已經升天,但在局部仍有三五成群或七八成群的螞蟻在進攻,在抵抗,在侵略,或者在保衛領地或者在堅守信念……”

    “我聽不出你是悲歎還是贊美?”詩人L說。

    “是悲歎,也是贊美。”F醫生說,“當我們死去的時候,我們那嬌嫩的腦細胞大概也是這樣‘屍橫一地’,(足卷)縮著一動不動,欲望全消。”

    “精神病你!”L說。

    18O

    詩人又上路途。詩人的消息又在遠方,遠離城市和人群。

    在山裡,山腳下開闊的坡地上野花年年開放,准時無誤。在沼澤,在清澈純淨的河的源頭,蝴蝶悠然飛舞,蜻蜓和豆娘時而點破如鏡的水面,黑色的森林仿佛屏障隔斷塵世的嘈雜。森林那邊有猛禽在盤旋,有紡織鳥精心縫制的窩,有各色各樣的產房,一些濕漉漉的幼雛悄然出世。在荒原,太陽升起又落下,茂密的草叢裡蹲著年輕的狼,風吹草低,它們熱切的目光不離開美麗的鹿群,柔軟的腳步跟隨在鹿群周圍……。詩人可能就在那兒。在遙遠的罕為人知的遠方,詩人在路途上,佇望和冥想。

    遠方的鹿群也是一樣,為了期待的團聚,披星戴月趕著路程。我想,詩人應該能聽見它們排山倒海般的腳步。我曾在那篇題為“禮拜日”的小說中諦聽過它們的行蹤,如今,在詩人的冥想和佇望中,我又聽見了那些美麗動物亙古不變的消息:

    冬天未盡,鹿群就動身北上,趕往夏棲地。沿途,它

    們要涉過寬闊的冰河。

    冰河剛剛解凍,巨大的冰塊在藍色的激流中漂浮旋

    轉、翻滾、碰撞,轟鳴聲響徹荒原,一直推廣到遠方的大森

    林,在那兒激起回聲。鹿群驚呆了,躊躇著,在河岸上亂

    作一團,試探,嘶鳴……但徒勞無益,眼前和耳邊全是浪

    聲,浮冰的擠壓聲和爆裂聲……

    太陽的角度又變了一下。不能等了,不能再猶豫,鹿

    群慢慢鎮定下來,隨即一頭接一頭跳入寒冷刺骨的冰河。

    在河的那邊有整整一個夏天的好夢在等待它們。它們游

    泳的姿態健美而善良,心焦,又認命。但巨浪和浮冰不憐

    憫任何一點點疏忽,連偶爾的意外也不饒過。每年這個

    時候在這河上,都會有些美麗的屍體漂散在白冰碧浪之

    間,有的已經年老,有的正年輕,有的尚在童年……

    我想,詩人就在那兒,他會去的。只身徒步,背著行囊,露宿或者支起帳篷,點起髯火,也許身邊還有槍……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印象裡他要去那兒,追隨那群美麗的動物,繼續他的夢想。

    美麗的夏棲地,漸漸延長的白晝為荒原提供了充足

    的陽光。雪水融成的溪流在新草下漫展開,四處閃光。

    鹿群自在徜徉,偶爾踏入溪中便似撥響了原野的琴弦,金

    屬似的震顫聲久久不息。

    鹿群貪婪地吃著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准備著強壯

    的體魄,夜裡也在咀嚼。但是狼也來了,狼群追蹤而來,

    不斷嗅著暖風裡飄來的誘人的消息。

    公鹿的犄角剝落著柔軟的表皮,變得堅韌了。它們

    有一種預感:生命中有什麼神秘的東西將要降臨。是什

    麼東西還不知道,只覺得焦躁又興奮。聽從冥冥中神秘

    的指使,它們一有工夫就在帶刺的矮樹叢上磨礪自己的

    雙角。母鹿悄悄觀察著公鹿的舉動,安詳地等待那一時

    刻……

    詩人可能就在那兒。對長詩難以為繼的失望,會把他送到那兒,送進對自然和野性的親近。詩人早在我的那篇《禮拜日》,就到過那兒。

    荒原變成黃色,變黃的速度非常之快。公鹿猝不及

    想,一夜之間領悟了那神秘的安排,贊歎並感恩於上蒼的

    旨意,在秋天的太陽裡它們引吭高歌。嗅覺忽然百倍地

    敏銳,母鹿身上濃烈的氣味賦予它們靈感,啟發著想象

    力,弄得它們激情滿懷夜不能寐。公鹿一遍又一遍地唱

    著情歌,請求母鹿的允諾,渴望她們的收留,放棄往日的

    威嚴、高傲和矜持,拜倒在情人腳下,像回頭的浪子皈依

    了柔情,終於敞開遮蔽已久的心願。

    纖巧的母鹿狡黠地躲避著公鹿的祈求,但只要發現

    公鹿稍有怠頓,母鹿們又及時展示自己的魅力,引誘得公

    鹿欲罷不能。把他們的欲火燒得更旺些,上蒼要求母鹿

    們在這黃金的季節裡賣弄風情,造就真誠的情人、熱情不

    衰的丈夫和堅韌不拔的父親……

    詩人就在那兒。從春天到秋天詩人都在那兒,像是信徒步入了聖地,徹日徹夜地注目在山林、河流、空天闊野之間,羨慕甚或是嫉妒著那自然的歡聚。詩人看見難以為繼的他的長詩,在那兒早已存在,自古如此。坦露的真情,坦露的欲望,坦露的孤獨走進坦露的親近,沒有屈辱。角斗,那也只是為了種族強健的未來。

    溪流和鋼琴。山谷和圓號,無邊的原野和小號。落

    葉與長笛。月光與提琴。太陽與銅鈸與定音鼓。公鹿的

    角斗聲仿佛眾神的舞步,時而稍停時而爆發,開天劈地。

    遠處的狼群也在諦聽,識別著山和溪流的色彩,識別

    著原野的風,盼望著自己的節日到來。

    開闊的角斗場四周,母鹿們顯得不安,不時遙望太

    陽,白晝越來越短了。公鹿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大地再偏

    斜一點兒的話極地的寒風就將到來,那時一切就都來不

    及了,它們必須盡快戰勝對手和自己的情人歡聚一堂。

    以往的艱辛的遷徙和跋涉都是為了現在,它們記得留在

    冰河上的那些美麗靈魂的囑托。鹿族的未來將嘲笑任何

    膽怯,譴責哪怕一秒鍾的松懈和怠惰。公鹿使勁用前蹄

    刨土,把土揚得滿身都是,舞動著華麗威武的雙角如同舞

    著祭典的儀仗。跪倒,祈求蒼天再多賜給它一些智慧和

    力量。蒼天不語只讓秋風一遍一遍掃蕩一絲一縷的愚

    昧。於是公鹿幡然醒悟,抖擻著站起來,迎候那些優秀的

    對手……

    不不,那絕不是殺戮,角斗只是雄性的風流,從沒有過致同類於死命的記載。詩人傾倒於這光明豪勇的較量:沒有陰謀,沒有記恨的目光,沒有假面恭維、喬裝的體面或純潔。因為那兒,沒有誰卑視你的愛欲,沒有誰嘲笑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渴求,沒有誰把你的心願貼在牆上然後往上面吐痰。沒有秘密和出賣,只有上蒼傳達的神秘律令。

    小號輕柔地吹響,母鹿以百般溫存報答公鹿的驍勇,

    用舌尖舔平他鐵一樣胸脯上的傷痕。

    圓號鎮定如山,得勝的公鹿甚至傲視蒼天。

    母鹿並不急於滿足他。要讓他平靜下來平靜下來,

    聽一聽落葉中的長笛,再次領悟那天籟之聲。

    失敗的公鹿等待來年,大提琴並不奏出恨怨。

    年幼的鹿子在溪邊飲水,在鋼琴聲中對未來浮想翩

    翩……

    詩人必定是在那兒,心醉神癡,留連忘返。他一定會想起他夭折的長詩,淚流滿面。在那無人之域詩人痛哭但無聲:為什麼人不能這樣?從什麼時候,和為了什麼,人離開了這伊甸樂園?

    直到傲慢的得勝者有些慚愧,母鹿這才授予他權利。

    寒冷到來之前,鹿族的營地上開遍最後一期野花。公鹿

    終於博得母鹿的贊許,日月輪流作它們的媒人……

    毫無疑問,詩人就在那兒。渺無人煙,靜得能聽見水的呢喃、草的夢語。詩人想到:這兒可能就是WR的“世界的隔壁”;可能就是那個失去記憶的老人曾經的流放地;長河落日,大漠孤煙,這可能就是Z的生父的漂泊之域。

    在草地上在溪水邊,情侶們度著蜜月,廝守交歡,並

    不離開鹿群,並不需要四壁的隔擋,天下地上處處都是它

    們的婚床。健美的身體隨心所欲地貼近,吻著,舔著,嗅

    著那銷魂的音訊,窮盡愛的想象追隨在戀人身旁。鹿群

    靜靜地羨慕它們,平和善良的目光偶爾投向它們,祝福甚

    或是寄予厚望。它們便肆無忌憚地挺起和敞開天賜的性

    器,魂魄凝聚在那最富感受的部位,感謝蒼天,走進夢境,

    進入和容納,噴湧和流淌,傾訴和聆聽,胸腔裡、喉嚨裡發

    出陣陣如鼓之聲構成四季的最強音,在陽光下和月光裡

    虔誠而忘死地交歡,交歡,交歡……在秋風和細雨裡,日

    日夜夜,享盡生命的自由和平安。

    但是母鹿,在這喜慶的日子裡不禁憂傷,它們知道這

    奉獻對公鹿來說意味著什麼,母鹿憑本能覺察到不遠處

    狼群的期待,歡樂的交響之中閃爍著不詳的梆聲……

    詩人必定也看見了狠群,因為他在那兒,我的印象或者詩人的消息曾在荒原的處處。詩人摸一摸身邊的槍,想到:這是人的武器,殺敵的武器。但這是殺敵也殺人的東西呀,因為人與人會成為仇敵!槍聲,槍聲和槍聲,但在那之前是什麼?只是手指扣動了扳機嗎?

    終於,狼的日子來了。荒原的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傳

    播著公鹿疲憊的喘息。狼群欣喜若狂,眼睛裡煥發出綠

    色的光彩,展臂舒腰,向公鹿靠近,敏捷的腳步富於彈性

    公鹿迅速地衰老了,力竭精疲,步履維艱。鹿群要往

    南方遷移了,到越冬地去。公鹿跟在浩蕩的隊伍後邊蹣

    跚而行,距離越拉越大。母鹿回過頭來看他,戀戀的,但

    自己的腹中寄托著鹿族的未來,心被撕成兩半。公鹿用

    視死如歸的泰然來安慰伴侶,以和解的目光拜托他往日

    的情敵。它確信自己絕無氣力在冰封雪凍之前回到南方

    了,便停下腳步,目送親朋好友漸漸遠去。它知道狼已經

    准備好了,它還記得父親當年的壯烈犧牲,現在輪到它自

    己了。公鹿都有一天要作那樣的父親,正如母鹿都有一

    天要把心撕開兩半,這不值得抱怨,這是神賜的光榮。公

    鹿望一望山腰上等了它一夏天的狼,不免欽佩敵人的韌

    性和毅力。

    狼群一秒鍾之前都還蹲著,一秒鍾之後已如脫弦之

    箭飛下山崗。精力充沛的狼們一呼而起,從四面八方向

    老鹿包圍,漫山遍野回蕩起狼的氣息和豪情……

    那畢竟是敵人對敵人的戰爭呀,畢竟是異類間的生死爭奪。自然的選擇,與生同來的死的歸宿。詩人坐在山頂上,浪浪長風中目睹這可畏可敬的天演輪回。人也會這樣,跟隨自然造化的命途,讓歲月耗盡精華,讓病老引你去天國去來世的。這不是悲哀。只要那時你能戀戀不捨你的人群也就夠了,在這自然淘汰的時刻,能像這老鹿一樣祝福你的群類,獨自安然赴命也就心滿意足,那樣,他的長詩也就能有一個朝向夢想的繼續了。但是,我們竟會有“敵人”這個詞!我們竟會說狼是鹿的敵人!我們竟會說水是火的敵人!我們竟會說困苦和災難是我們的敵人!也許最後這句話是說對了,人才是人的困苦和災難吧?因此我們有槍,還有槍林彈雨一般的目光。我們就是那目光,但我們害怕那目光就像鹿害怕狼,就像火害怕水。那目光比死還要可怕。我們抵擋那目光的辦法是“以眼還跟”。我們扣動槍機,不是用手指,是用那目光。

    老鹿明白,末日已來臨。但它仍舊飛跑,它要引領狼

    群到一個它願意死在那兒的地方去。它朝鹿群遠去的相

    反方向跑,它要在最後的時刻嘗夠驕傲……

    詩人在荒原和在我的寫作之夜,再次聽見F或者C的聲音:“孤獨。”“孤獨,但不是孤單。”

    他看見了一頭鹿的孤單,看見了整個人群的孤獨。離開群類,那些美麗的動物面臨危險,人呢,倒可能平安。離開群類對那頭老鹿和對詩人L都是孤單,但回歸群類,對動物是安全,對人卻仍難免孤獨。無論離開還是回去,人的孤獨都不能消滅。

    就快要結冰的溪流中,殷紅的鹿血洇開,散漫到遠

    方,連接起夕陽。鷹群在天上盤旋,那是上蒼派下的死亡

    使者,滿天的叫聲如唱聖詩,迎接老鹿的靈魂回去……

    老鹿的靈魂獨自走在回去的路上,坦然從命,詩人相信沒有比這更美的結束了。它不是被逐出群類的,這至關重要。詩人在那兒,他看得見。他和我在沉默的荒原,想起白皮松下那個可怕的孩子,想起我們從童年就曾被逐出過群類,不是孤單,那已是孤獨。我們一同想起女教師O的死,那還是一個疑案,但比死更不堪忍受的一定就是C所說的孤獨,一定。而畫家Z,童年那個寒冷孤獨的夜晚扎根進他的心裡,在那兒長大,不能“以牙還牙”但可以“以眼還眼”。Z走出人山人海,以及他走進低矮的畫室、走進那根羽毛的孤傲中去,都是在“以眼還眼”。那羽毛敏感的絲絲縷縷,冷峻、飄逸、動蕩甚或瘋狂,無不是在喊叫著“尊嚴”,要洗去久遠的屈辱。還有WR,他要消滅的是孤單,還是孤獨?在O飄逝的心魂裡,以及在那條美妙而有毒的小魚的殘渣中,不光能看見Z的寒冷。在一座美如幻夢的房子和一片蕪雜的樓區之間,悠然流淌的鋼琴聲與小酒店昏暗的醉唱之間,冬天比荒原上來得還早,萬木蕭疏的季節比這荒原上還要漫長……

    181

    時間和孤獨都不結束。無以為繼的長詩,流進過一段性亂的歷史。

    L有這樣一段歷史,為世人皆知。

    Z可能也有那樣一段歷史,不過少為人知。

    性亂的歷史,除去細節各異,無非兩種:人所皆知的,和少為人知的。

    182

    詩人同一個又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上床,孤獨的時間裡從來就有這樣的消息。如果長詩無以為繼,而時間和孤獨卻不結束,這樣的消息就會傳來。

    路途的喧囂,都似在心裡沉寂了。

    L躺在陌生但是溫熱的女人身旁。城市抑或荒原的風,吹進陽光和月色,吹進均勻的光明或黑暗,掠過明暗中喘息的身體。是你,或者是她。來了,然後走了。再見,以及再也不見。疲憊的心,躺進從未有過的輕松裡去。

    別說愛。

    噓——,別說,好嗎?

    別說那個累人的字。

    別說那個黑洞洞的不見底的字。還沒讓它折磨夠嗎?

    就這樣。什麼都別說。

    高興嗎?那就好。

    現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對,現在。

    我需要你的肩膀,你的皮膚,你的溫度……

    明天你在哪兒是你自己的事。

    明天我也許還在這兒,也許不在。你們這些累人的家伙其實你們什麼都不懂。

    你只有現在。

    懂了嗎?其實就這麼簡單。什麼都讓你們給弄亂了。

    這樣有什麼不好?

    這樣有一個好處:不必再問“我與他(她)們有什麼區別”了。沒有那樣的焦慮和麻煩了。負疚和悲傷,都不必。詰問,和解釋不清的解釋,都沒有。那些徒勞的解釋真的是多麼累人哪!

    什麼也都別想。

    別人並不存在,如果你不想。

    只要你不說,當然我也不說。

    甚至不要記住。

    讓現在結束在現在。不要記住。

    過去和未來之間多出一個快樂的現在,不好麼?

    一個又一個無勞牽掛的現在……相似的肉體,相似的激動和快樂……赤裸著,白色的浪一樣,呼嘯和死去,溫潤而茂密,相互吞噬……一次,一次……

    但要有一種默契:不要弄清我的名字。

    183

    詩人在一個個沒有名字的女人身邊睡去,在那兒醒來。遠處的歌在窗簾上飄。一只小甲蟲在窗台上困倦地爬呀……時而嗡嗡地飛,通通地撞著玻璃。窗欞和樹的影子隨著窗簾的鼓落,大起來又小下去。他並不太挑剔,妓女也好,有夫之婦也好,像他一樣的獨身者也好,這無關緊要。只要有一個不太討厭的肉體和他在一起就行了,只要有些性的輕松快樂就行了,那時他會忘記痛苦,像麻醉劑一樣使痛苦暫時輕些。他不見得一定要與她們說什麼,快合快散好合好散,並不為散而有絲毫痛苦,因為事先並不抱有長久的希望。他真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和很多女人,一個又一個女人做愛竟會是這樣,這樣平靜,你的是你的,我的還是我的,分手時並不去想再見也不去想再也不見。他有時甚至並不與她們做愛,如果她們會說話他就借此聽聽女人的聲音——別人的聲音;如果她們盡說些千篇一律的話,他就不讓她們出聲,只是看看她們確實投在燈光下的影子,或在心裡玩賞她們不同的趣味和習慣。

    詩人有時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他會聽見兩個至三個字,連接起來很像一個名字,但裡面空空洞洞什麼也沒有。身旁赤裸的女人,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纖柔的肩頭、腿和腳、旺盛的臀和幽深的縫隙……都沒有歷史。

    L問:“你的家,在哪兒呢?”

    L又會聽見兩個至三個字,看見一縷微笑,或者得到一篇謊言。

    犯規。L知道,這是對這一種“自由”的威脅。因為一旦恢復歷史,你就又要走進別人,走進目光的槍林彈雨,又要焦慮:我和別人有什麼不同。

    L就像浴室門上那只窺視的眼睛。而她們,都像那浴室中的2,捂住了臉,捂住了姓名和歷史。唯一只無名的手沿著光滑而沒有歷史的皮膚走遍,走過隆起和跌落,走過茂密、幽深,走過一個世界的邊緣。L知道,心魂非但不在這兒團聚,且已從這裸體上逃離。

    你自己呢?也是一樣。你到這兒來,是為了團聚還是逃離?

    詩人不再問,看著陽光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身體。但他和她都不在那兒。他和她的裸體在模仿團聚,他和她的心魂在相互躲避、逃離。他和她的歷史在另外的時空裡,平行著,永不相交。就像多年前在那列“大串聯”的火車上,黑暗遮住了那個成熟女人的歷史,然後永遠消失在人山人海裡,很多年後那個少年才知道:這才安全。百葉窗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裸體上投下的影子,一道一道,黑白相間,隨著呼吸起伏,像是荒原上兩匹歇息的動物……

    荒原上那些自由的動物,孤獨未曾進入它們的心魂。它們來晚了,沒能偷吃到禁果。沒有善惡。那果子讓人吃了。人先到一步,救了它們。讓它們沒有孤獨,讓它們安魂守命,聽憑上蒼和跟隨神秘而已,生和死而已,繁殖,延續……是人救了你們,你們知道嗎?

    人替你們承受了愛的折磨:

    人替你們焦灼,你們才是安祥。

    人替你們憂慮,你們才是逍遙。

    人替你們思念,你們才是團圓。

    人替你們走進苦難,走進罪惡和“槍林彈雨”,你們才是純潔與和平。

    人在你們的樂園外面眺望,你們的自由才在那羨慕中成為美麗。

    你們不知道。或者像上帝一樣,不理睬。

    以致床上這兩匹走出了樂園的動物,要逃離心魂,逃離歷史,逃進沒有過去和未來的現在。要把那條蛇的禮物嘔吐出來。在交媾的迷狂和忘怯中,把那果子還給上帝,回到荒莽的樂園去。

    但是辦不到。

    184

    辦不到。寫作之夜是其證明。

    所有的寫作之夜,雨雪風霜,我都在想:寫作何用?

    寫作,就是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輕輕抹去。讓過去和未來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裡感到它們的重量,甚至壓迫,甚至刺痛。現在才能存在。現在才能往來於過去和未來,成為夢想。

    (F醫生終有一天會發現,人比“機器人”所多的,唯有欲望。過去和未來無窮地相聯、組合、演變……那就是夢想,就是人的獨特,以及每一個人的獨特。)

    我們常常不得不向統一讓步:同樣的步伐和言詞,同樣的衣著裝扮,同樣的姿態、威嚴、風度、微笑、寒喧、禮貌、舉止、分寸,同樣的功能、指標、效率、交配、姿勢、程序、繁殖、睡去和醒來、進食和排洩、生存和死亡……不越雷池,循規蹈矩。我們被統一得就像一批批剛出廠的或已經報廢的器材,被簡化得就像鍾表,億萬只鍾表,缺了哪一只也不影響一天注定是24小時。我們已無異於“機器人”,可F醫生他還在尋找制造它們的方法。

    什麼才能使我們成為人?什麼才能使我們的生命得以擴展?什麼才能使我們獨特?使我們不是一批中的一個,而是獨特的一個,不可頂替的一個,因而是不可抹煞的一個?唯有欲望和夢想!

    欲望和夢想,把我們引領進一片虛幻、空白,和不確定的真實,一片自由的無限可能之域。

    看重我們的獨特吧,看重它,感謝它,愛戴它乃至崇拜它吧。在‘獨特’不可能被‘統一’接受的地方,在‘獨特’不甘就范之時,‘獨特’開辟出夢想之門。無數的可能之門,和無數的可能之路。‘獨特’走進這些門,走上這些門裡的這些路。這些路可能永遠互不再相交。可是倘其一旦相交,我們便走進愛情,唯其一旦相交我們才可能真正得到愛情。

    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

    因而焦灼,憂慮,思念,祈禱,在黑夜裡寫作。從罪惡和“槍林彈雨”,眺望自由平安。

    眺望樂園。

    樂園裡陽光明媚。寫作卻是黑夜。

    如果你看我的書,一本名叫作“務虛筆記”的書,你也就走進了寫作之夜。你談論它,指責它,輕蔑它,嘲笑它,唾棄它……你都是在寫作之夜,不能逃脫。因為,荒原上那些令你羨慕的美麗動物,它們從不走進這樣的夜晚。

    185

    在任何可以設想的、不是團聚而是逃離的床上,詩人不止一次夢見他的戀人回來:也許是從北方風雪之夜的那列火車上,也許是在南方流螢飛舞的夏夜。但是在這樣的好夢裡,往日的性亂使詩人丟失了性命悠關的語言。

    鐵軌上隆隆的震響漸漸小下去,消失進漆黑的風雪,這時,車站四周呈現南方靜謐的夏夜。雨後一輪清白的月亮,四處蟲鳴唧啾,微醺的夜風吹人魂魄,L看見,他的戀人站在小小的月台上向他招手,形單影只。“是你嗎?”“是我呀。”魂魄飄離肉體,飄散開,昏昏眩眩又聚攏成詩人L,在芭蕉葉下走,跟隨著戀人婷婷的背影。

    月光亙古不衰地照耀的,就是她。

    芭蕉葉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戀人的裙裾飄飄擺擺,動而無聲,便在夢裡L也覺得若虛若幻。戀人走進南方那座宅院,站下來,觀望良久。木結構的老屋高挑飛簷,門開著,窗也開著。戀人走上台階,步履輕捷,走過回廊,走過廊柱的道道黑影,走進老屋的幽暗。在幽暗的這兒和那兒,都亮起燭光。

    是你嗎?

    戀人轉過身,激動地看著L。

    是她:冷漠的紡織物沿著熱烈的身體慢慢滑落……點點燭光輕輕跳動,在鏡子裡擴大,照亮她的容顏,照亮她的裸體,照亮她的豐盈、光潔和動蕩……

    盼望已久,若尋千年。詩人滿懷感激,知道是命運之神憐恤了他的思念,使她回來,使她允諾。但是,看著她,詩人千年的渴望竟似無法訴說。

    性命悠關的語言丟在了“荒原”。

    L顫抖著跪倒,手足無措,唯苦苦地看她。任何動作都已司空見慣,任何方式都似在往日的性亂中耗去精華,任何放浪都已平庸,再難找到一種銷魂蕩魄、卓而不群的語言能夠單單給予她了。

    寫作之夜,我理解詩人的困苦:獨特的心願,必要依靠獨特的表達。

    (寫作之夜,為了給愛的語言找到性的詞匯,或者是為了使性的激動回到愛的家園,我常處於同詩人L一樣的困境。比如“行房”或“房事”,古板腐朽得如同兩具僵屍;“性行為”和“性生活”呢,又庸常無奇得盡失激情。怎樣描寫戀人的身體呢?“臀部”?簡直一無生氣;“屁股”?又失虔敬。用什麼聲音去呼喚男人和女人那天賦的花朵呢?想盡了人間已有的詞匯,不是過分冷漠,就是流於猥狎,“花朵”二字總又嫌雕琢,總又像躲閃。“做愛”原是個好詞兒,曾經是,但又已經用濫。)

    詩人由衷地發現:上帝留給愛情的語言,已被性亂埋沒,都在性亂中耗散了。

    赤裸,和放浪,都讓他想起“荒原”。想起在簡陋或豪華的房間裡,在骯髒或干淨的床上,兩匹喘息著的隨遇而歡的動物,一個個逃離著心魂的姿勢,一次一次無勞牽掛的喊叫。他看著久別的戀人,不知孰真孰假,覺得她的裸體也似空空洞洞一幅臨時的幻景。他要走近她,又覺得自己沒有姓名,沒有歷史,是一個任意的別人,而過去的L已經丟在了“荒原”未來的L已經預支給了“荒原”。他和她只是:過去和未來之間多余出來的現在,冷漠的人山人海裡一次偶然的碰撞,隨後仍要在人山人海裡隱沒,或許在時空裡平行,但永不相遇,互相並不存在。

    鏡子裡,燭光照亮著詩人沉垂的花朵。L在夢中無能地成為C。

    戀人走來,在鏡子裡在燭光中,摟住他,像是摟住一個受傷的孩子。“沒關系,這沒關系,”她輕聲說。她溫存地偎依在他肩上,吻他,熾熱的手撫遍他的全身,觸動那沉垂的花朵。但是像C一樣,觸摸竟不能讓他開放。

    “不要緊,”她說。

    他焦急地看她。

    “真的,這沒什麼。”

    他推開她,要她走開。

    她走開,從燭光中慢慢走進幽暗,遠遠地坐下。

    時鍾嘀嘀噠噠,步履依舊。夜行列車遠遠的長鳴,依然如舊。拉緊的窗簾外面,世界想必一如既往。

    詩人的花朵還是沉睡。那花朵必要找到一種語言才能開放。一種獨特的語言,僅止屬於愛情的語言,才能使逃離的心魂重歸肉體。

    找回這語言,在C要靠凝望,在L,要靠訴說。

    這可憐的肉體已經空乏,唯有讓訴說著的心魂回來。

    你一定要聽我說出我的一切歷史,我才能回來。你要聽我告訴你,我是一個真誠的戀人又是一個好色之徒,我才能回到我的肉體。你要聽我說,我美麗的夢想和我罪惡的欲望,我的花朵才能開放。哪怕在我的長詩之外,聽我的長詩,我才能走出“荒原”。這是招魂的唯一咒語呀,你在聽嗎?

    “我在聽。”

    但詩人L猶豫著。他不敢說。只怕一說,南方的夏夜就會消散,風雪中小小的月台上,又會是空無一人。

    186

    如果他在夢裡終於說了,L便從夢中驚醒,發覺他依然浪跡荒原。

    鹿群遠遠地行進在地平線上,浩浩蕩蕩,涉過尚未封凍的長河回南方去。每一只鹿都緊追著大隊,不敢離群。掉隊者將死在北方。

    它們只有對死的恐懼,害怕的唯有孤單、衰老,衰老而至掉隊的危險。沒有別的憂慮。它們沒有孤獨,那兒沒有心魂對心魂的傷害、阻隔、防范,也沒有依戀和思念,沒有愛情。性欲和愛情在它們是一回事。其實沒有愛情。性欲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性質,繁衍所必要的傾向。它們活著和繁衍著,自古至今從南方到北方,從北方到南方。就像河水,就像季風,就像寒暑的變動。隨遇而安,沒有夢想,無需問愛情是什麼,不必受那份折磨。它們就是一條流動的山脈,就是這荒原的一塊會動、會叫、會復制的部分,生死相繼如歲月更替,永遠是那一群,大些和小些而已,都是這荒原和森林的影子,大地上固有的色彩。

    人,是否也應該如此,也不過如此呢?

    187

    寫到這兒詩人L忽發奇想,說起浴室門上的那只眼睛,他的思路與眾不同:

    “你真的認為那個人一定很壞嗎?”

    當然。那個流氓!

    “可他,真的就是想要侮辱她們嗎?”

    他已經侮辱了她們。

    “那是因為他被她們發現了,她們才感到受了侮辱。要是她們並沒有發現呢,他可怎麼侮辱她們?他必須讓她們發現,才能夠侮辱她們。可他是藏起來的,就是說他不想讓她們發現,他並不想讓她們感受侮辱。”

    無論怎麼說,他是在侵犯別人的自由。

    “可他真的就是為了侵犯嗎?這樣的‘侵犯’能讓他得到什麼呢?”

    低級的快樂。

    “就便那是低級的。可是,他的快樂由何而來呢?”

    侵犯。由侵犯而得的快樂。所以那是罪惡的快樂。

    “之所以說他是侵犯,是因為他被發現了。如果他沒有被發現,侵犯也就沒有發生。這不像偷竊、誹謗和暗殺,那樣的事就便不知道是誰干的,但只要干了就會留下被侵犯的後果。但是,一只窺望浴室的眼睛如果沒有被發現,侵犯也就沒有發生,那又怎麼會有侵犯和侵犯的快樂呢?”

    是不是未遂的暗殺就不是犯罪呢?

    “首先,要是僅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暗殺的欲望,而沒有任何暗殺的後果(包括威嚇),你又怎知道已遂還是未遂呢?其次,這兩件事不一樣。暗殺,是明顯要傷害別人,而門上那只眼睛並不想傷害誰。”

    他不想麼?不,他想!他至少有侵犯的企圖,只是他不想被發現。

    “如果他不想被發現,又怎麼能說他有侵犯的企圖呢?他不想侵犯,但是他知道那是冒了侵犯的危險,所以他把自己藏起來。有時候,說不定侵犯倒是由防范造就的。”

    你說他不想?那麼他想干嘛?他總是有所圖吧?

    “他想看看她們,看看沒有別人的時候她們自由自在的樣子。僅此而已。”

    這就是侵犯!他侵犯了別人的自由!你還能說他不想侵犯嗎?

    “呵,這被認為是侵犯嗎?!是呀是呀,這確實這一向被認為是侵犯……一向,而且處處,都是這樣認為的……”

    詩人搖搖頭,苦笑著,在荒原或是在人群裡走。在荒原或是在人群裡,在寂靜的時候或是在嘈雜的地方,總會有詩人的消息。也是一向,而且處處,都有這樣的消息,這樣的難為眾人接受的奇思怪想:

    “可自由,為什麼是怕看的呢?伯看的自由可還是自由?自由是多麼美麗呀,她們是那麼稀少、罕見,那麼難得,所以偷看自由才是這麼誘人,所以一向和處處都有那樣膽大包天的眼睛,為了偷看自由而不惜被唾罵,甚至捨生忘死。難道他的快樂不是因為見了人的自由,而是因為侵犯?不不不,他冒了侵犯的危險,是為了看一看平素不能看見的自由,看一看平素不能自由的人此時可能會怎樣地自由。這個被恥罵為‘流氓’的人,也許他心底倒是有著非常美好的願望,恰恰相反他不是為了‘侵犯’,而倒是為了‘和平’。他夢想拆除人間的遮掩,但是不能,於是他去模仿這樣的拆除,但是那又很危險,他當然知道一旦被人發現的後果,所以他把自己藏起來,在危險中窺望自由。他未必沒有見過女人的裸體,他並不單是要去再見一回,那不值得冒這樣的危險,他是要去謁見她們的自由呵!平素她們是多麼傲慢、矜持、封閉、猜疑、膽怯、拘謹、嚴厲、小題大作、歇斯底裡……現在他要看一看人可以是怎樣地坦蕩、輕松、寬容、自然……看一看人在沒有設防的時候是多麼可愛多麼迷人。”

    可是他卻來使她們不能不防范!

    “呵,這是個奇妙的邏輯,這裡面也許包含著我們人間全部的悲劇。不過,先讓我來補充一下這個故事好嗎?如果……如果有一個浴女4,她不遮身也不掩面,如果也不罵人,她發現了門上那只眼睛,但她相信那不是‘侵犯’,恰恰那是如囚徒一樣對自由的窺望,她會怎樣呢?她知道自己不見得會愛他,但她能理解他。她又知道人間的‘囚室’不可能如願拆除,她沒有那個力量,誰也沒有那個力量。她便只好裝著並沒有發現門上的小洞,繼續洗浴,原來怎樣現在就還是怎樣。開始她不免有些緊張,但她很快就明白了,緊張反會使坦然變成猥瑣,反會使自由變成防范,反會使和平變成戰爭,她便恢復起自由自在的心情,舒身展臂,蹦跳,微笑,飽享著溫柔水流的撫愛……我想,那麼多名畫都在描畫浴女、裸女、睡美人,不單單是贊美她們的身體,更是在渴望人的自由吧?把人間的目光都引向平安——不必再偷看自由,大膽地欣賞自由吧,站到那自由面前去贊美她吧,那時她就是一個自由的女神了……”

    詩人,你就安心作你的無用的詩人吧,千萬別讓我們有一天發現您就是個窺視癖者,或者裸露癖者。而且,與其像你希望的那樣,4,她為什麼不能走出來呢,或者把門上那只眼睛迎接進去?

    詩人說:“我覺得,你們就快要說到問題的根子上了……”

    但同樣是在寫作之夜,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不過你們要知道,自由,不可能這樣實現。如果人們不能保護自己的隱私和獨處,一個人的自由也就可以被控制,被捆綁,被貼到牆上,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我和L聽見,這話必是WR說的。在夢想之外,也許他常常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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