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在市黨校舉辦為期一個月的理論學習班,要求市級各部門派兩名副科級以上幹部參加學習。閻水拍局長在市委紅頭文件上粗粗批一行字:「有才同志,這是一次提高理論素養的難得機會,請辦公室派人參加。我意請陶小北同志和魚在河同志去參加學習」。落款為「閻水拍,某月某日」。落款之後,閻局長意猶未盡,又用粗重的炭素筆畫一條流暢的曲線,從文件天頭一直拉到地角,在地角處又批一段話:「下次再有此類學習班,可請李小南同志去。包括康鳳蓮同志或其他一些科室的同志,也應逐步分批參加此類學習班,以提高政治修養和理論素養。此事由辦公室牽頭,請有才同志統籌安排」。再次落款「閻水拍,某月某日」。
嚴格意義上講,我這個副主任科員不能算是「副科級幹部」。因為「副科級幹部」一般是指實職,而副主任科員的實職卻是「科員」,只是享受副科級的工資及其待遇。這就好比一個曾擔任市委書記或市長的離休老幹部,雖然還享受同等待遇,卻不行使市委書記或市長的職權——副主任科員同樣不行使副科長的職權。
陶小北、馮富強、柳如眉這些同志現在才是正兒八經的「副科級幹部」。
所幸這種學習班一般都馬馬虎虎,審查並不嚴格或者乾脆不審查。馮富強常常津津樂道的一件事是,他曾參加過一次市裡舉辦的「副處級幹部理論研討班」。在報到冊「職務」一欄裡寫下「副處級」三字時,他當時心裡陡然來了一股勁兒,那股勁兒週身貫通,一直貫注到手臂上,結果寫到「處級」兩個字時,手腕上感到並沒有著多大的力,卻一下將報到冊厚厚的紙戳破了。
那次會報到在藍天大酒店一樓大廳裡。簽完那三個字扭頭就看見商品部經理小柳嫵媚的臉。馮富強說,小柳的臉那天格外嫵媚,而那種嫵媚又彷彿是專為他準備的。馮富強說他當時頓然明白了一個淺顯而深奧的道理:男人一生惟一應追求的目標,就是把官做大!這是一個「真正的道理」——簡稱真理。而像小柳那樣的商品部經理,只肯為「真理」獻身。獻身的同時她也變作了「真理」——因為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兩個「真理」若在一起「唱歌」,那一定是一件快樂無比的事情。
馮富強說他當時瞥了一眼小柳豐滿的腰身後,用目光將小柳臉上嫵媚的笑容席捲而去。他腋下夾著那個材料袋向二樓的會議室走去時,腿腳格外有力,就像一條剛充足氣的橡膠輪胎一般,一彈一彈上了樓。
馮富強當時在辦公室對我發表這番宏論時,還有別的科室兩位副科長。他的「真理宣言」發佈完畢,那兩個副科長臉上掛著「追求真理」的笑容出去時,陶小北臉上掛著「拒絕真理」的笑容進來了,隨即李小南一臉疑惑而至。那疑惑彷彿在說:「是為真理而獻身呢?還是對真理說『不』!」
真理情結已像十年後到來的那場可怕的「非典」一樣,困擾著我們玻管局辦公室每一位同志的內心世界。陶小北、李小南、馮富強、我,就像當年投身革命前的一批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進行著痛苦的選擇。
這個理論色彩頗為濃郁的人生課題,被馮富強一句直白的、同樣像「真理」一樣赤裸裸的話戳破了。他見陶小北和李小南進來,附在我耳邊低聲說:「魚在河你知道什麼是最好的壯陽藥?就是不斷地陞遷!」
「馮富強你又在搗什麼鬼?」陶小北總是將馮富強當做真理的對立面,對他總像秋風掃落葉一般殘酷無情。
「我和在河說幾句悄悄話。」馮富強啥時見了陶小北都是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像「假正經」見了「正經」、「假正史」見了「正史」、「假道學」見了「道學」一般。
「你們男人也有悄悄話?」李小南饒有興趣地問。
「男人的悄悄話那才有趣呢!不像你們女人的悄悄話,說來說去就那麼點事兒:老公、孩子、誰的衣服漂亮……男人的悄悄話就像高爾基筆下那種海燕,在暴風雨中刷地穿過烏雲衝向了天空!」
我們玻管局到市黨校只有一站路。每天早晨我到單位時,陶小北已在辦公室等我。這天我一進辦公室,她就嬌嗔地對我說:「魚在河你不能早點來,人家都等你五分鐘了!」
我抬腕看看表,八點剛過五分,我衝她歉意地笑了笑。我倆夾個材料袋從樓道裡經過時,碰到了馮富強。這傢伙不陰不陽地說:「在河,去黨校學習啊,你成咱局裡的後備幹部了!」馮富強私下對別人說,本來局裡是讓他去學習的,他工作忙,脫不開身,才改為魚在河。馮富強接著又說,那種「軟班」有啥意思,要學就參加「硬班」的學習。
按照馮富強的說法,市黨校、省黨校直至中央黨校的學習班,都有軟硬之分,硬班就是立竿見影提拔的那種培訓班。現任市委書記的前任,去中央黨校參加了三個月的「省部級幹部培訓班」,尚未結業,便被任命為與本省相鄰的一個省的副省長。楊遠征在市裡某局任副局長時,去省黨校青干班學習,學習中途便被任命為紫東縣委書記。市政府辦公室一個科長,去市黨校處級幹部培訓班學習,剛學習了一天,便被任命為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而軟班則是指各類理論學習班,市裡每年要舉辦多次多種多樣多期理論學習班或研討班。比如「東歐劇變國際理論研討班」;「解放思想、加快發展理論學習班」;「深化市情認識理論學習班」;「向前看還是向錢看理論研討班」;「十四大精神理論研討班」;「小平理論研討班」;等等。
我們趙有才主任曾參加過一期「用人之長還是用人之『短』理論研討班」。結業時,每人寫一篇體會文章。趙有才主任那篇文章還是我捉刀的呢!文章標題是:《不妨學會用人之「短」》。意思是應讓吝嗇鬼去當倉庫保管員,讓愛吹毛求疵者去當質檢員,讓喜歡出頭露面者去搞市場攻關,讓守口如瓶者去幹保密工作。那篇文章收尾句我至今記得清楚:「如此用人,變『短』為『長』,何樂而不為呢?」
這篇文章因觀點新穎,後來在《紫雪日報》發表,並獲了當年全市理論創新好文章一等獎,獲獎金三百元。當然作者是趙有才。
市委黨校在紫雪城東的紫雪山上。紫雪人戲稱紫雪山為紫雪市的「玉泉山」,而市委則被稱作「中南海」。
紫雪市共轄十六個縣區,文革前,歷任紫雪市委書記均由東八縣人擔任。僅紫東縣就出過三任紫雪市委書記,其中擔任時間最長的一任達十年之久。這一任市委書記結局也最慘:1966年底在紫雪山一片松樹林裡上吊自殺。1956年,他在擔任紫雪市委書記的第一年,曾和紫東縣一位農民代表在全國人大會上將紫東縣一個高級農業合作社的一撮麥穗和一袋麥粒親手獻給毛主席。也就在這一年,這位市委書記親自接待了由中國文聯組織的一個高規格的作家代表團。代表團成員有馮至、張恨水等。文革中,西八縣的造反派率先揭竿而起揪斗這位市委書記。兩大罪狀一是1956年給毛主席獻的麥粒裡拌有毒藥,妄圖毒害偉大領袖毛主席。二是接待張恨水這樣的封資修作家,並向這些文藝黑線代表人物暗送秋波。
這位市委書記在紫雪山自殺結束了東八縣人主政紫雪的歷史。紫雪東八縣人稱市委書記的自殺為「天塌了」!整個七十年代,紫雪市的市委書記由西八縣人擔任。西八縣人在紫雪市一統天下的歷史結束於七十年代末期,這就是聞名紫雪全市的紫雪山「七九地震」。
三中全會召開前夕,新華社資深記者孟學仁來革命老區紫雪採訪。在紫雪的大街小巷到處都能見到衣衫破爛、蓬頭垢面、手持飯碗的乞討者。觸目驚心的貧困現狀讓孟學仁深感震驚。那麼,造成這種貧困的根源在哪裡呢?孟學仁在紫雪進行了半個月的暗訪,發現造成這種現狀的主要原因是省、市、縣、公社各級缺乏實事求是的態度,虛報浮誇,高估產帶來高徵購。孟學仁在紫雪採訪的時間,正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三中全會召開前夕,中國的上空還在極左思潮的陰雲籠罩下,孟學仁這位一生多次因言獲罪的新華社資深記者,又一次不計個人得失榮辱秉筆疾書,為民鼓與呼,接連將在紫雪採訪的真實見聞發了五篇新華社內參。老區的貧困現狀在高層引起震動,中央一位重要負責同志立即作出批示,並直接派一個高級別的調查組赴紫雪調查。與此同時,紫雪市委已亂作一團。當時的市委書記獲知孟學仁在「反右」和「文革」中曾兩度身陷囹圄,認為這個「老反革命」給紫雪人民臉上抹了黑。在連夜召開的緊急常委會上,首先撤了宣傳部長的職。市委書記拍著桌子訓斥宣傳部長,為什麼孟學仁這個老傢伙在紫雪採訪半個月,寫出這樣的反動報道,身為宣傳部長事前竟毫不知情?同時,決定組成兩路匯報組,一路由市委書記直接帶隊赴京匯報,一路由市長帶隊赴省匯報。
兩路人馬赴省赴京途中,中央調查組抵紫。市委書記半道折回,由一位市委副書記率隊赴京「澄清事實真相」。中央調查組組長是一位資歷很深的部級幹部,他對半道折回的市委書記和專程從省裡趕來的一位省委副書記講,中央調查組「在紫」的一切調查活動,由調查組自行負責,省市都不要參與。調查組在紫雪調查十天,認為孟學仁內參反映的情況基本屬實。調查結束後,在省市聯合匯報會上,市委書記聲淚俱下痛斥孟學仁。認為孟學仁不僅是給紫雪人民臉上抹黑,而是在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制度。他痛心疾首地拍著桌子說:「孟學仁之心,路人皆知啊!」中央調查組組長不得不打斷他激憤的話語,對他說:「林為民(市委書記叫林為民)同志,紫雪人民在社會主義建設中取得的巨大成績是任何人都抹殺不了的,這是前提。但作為共產黨員,我們也得實事求是,這是主席一貫教導我們的。中央調查組認為,孟學仁同志反映的情況基本屬實,請你冷靜一點,實事求是對待上級調查組的調查。」
中央調查組返京覆命不久,三中全會召開,中央調整了省裡的主要負責同志。新省委書記上任不久,即赴紫雪調研。幾個月後,省委主管幹部工作的副書記抵紫,在紫雪山市委黨校禮堂召開全市縣級以上領導幹部大會。這次會上,宣佈紫雪市委十一名常委以上領導全部調離。這次會議召開的時間是1979年夏秋之交。這就是震動紫雪政界的「七九地震」。
紫雪「七九地震」,結束了西八縣人主政紫雪的歷史。整個八十年代,東八縣人和西八縣人在紫雪輪流坐莊:東八縣的紫東人擔任市委書記,那麼一定是西八縣的紫西人擔任市長。紫雪的市縣兩級幹部間便會流傳這樣的順口溜:「紫東的天,紫西的地,全市人民跟著天與地。」紫西人擔任市委書記,紫東人擔任市長,順口溜便又變作:「紫西的天,紫東的地,全市人民都喝醉。」紫西縣有一個本省最大的白酒廠。紫西人做市委書記時,幾任白酒廠廠長都被派到縣裡任縣委書記縣長——那幾個縣便開始盛行喝紫西縣產的這種白酒。
我調玻管局工作的九十年代初期,省裡調走了最後一任紫雪籍的市委書記和市長,開始由省裡直接派人到紫雪擔任市委書記和市長。惠五洲書記就是省裡派來的第一任非紫雪籍的市委書記,省裡同時派來與惠五洲書記搭班子的市長叫鄭向洋。
舉辦這期理論學習班的那間大教室,在紫雪山的半山腰,據說就是當年「七九地震」發生的地方。而離這間教室僅一步之遙,就是1966年我們紫東籍那位市委書記自殺的那片松樹林。
每天上午,由黨校的教師或市委、市政府的副秘書長來講課,下午是自習。
每當黨校教師來講課,我們就覺得這個教師有點像牛望月。「牛」望「月」有多麼遙遠,理論學習班所講課程內容離我們的工作和生活就有多麼遙遠。因此我們上課時很少專心聽講,偶爾還會像淘氣的小學生那樣在下面搞點「小動作」。我和陶小北坐在一塊兒,有時聽課聽得無聊,我真想和她像上大學那樣填空兒玩,在「我」和「你」之間填一個字——「我」和「你」之間能填出多少字啊!
這天來講課的是市政府一位姓「水」的副秘書長。水副秘書長短小精悍,雙目有神。他講課的題目是:「如何處理好正副職之間的關係」。為了講清這個問題,他以市政府辦公室為例,板書了幾個小標題。第一個小標題是:市政府辦公室領導成員構成。在這個小標題下,他首先寫下三個字:秘書長。然後回過頭來,雙手撐著講桌給大家講述。他說:「好多部門的同志以為秘書長是市政府辦公室的領導——錯矣!」水副秘書長文縐縐地用了一個文言虛詞,略作停頓,炯炯有神的目光突然向我和陶小北這邊看過來。幾年後曾有過一首流行歌曲,叫《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如果讓我給這首歌曲填詞,我就填作《水副秘書長看過來》。那天在課堂上當水副秘書長看過來時,我以為我做的「小動作」被水副秘書長察覺,急忙正襟危坐,討好地笑著迎上水副秘書長的目光。可此時水副秘書長早已不看我了,專注地看陶小北——原來他和我們閻局長一樣,也是以我為「過渡」。如果陶小北是「延安」,我只是礙手礙腳礙眼的「雪山」或者「草地」。他一臉燦然地望著陶小北說:「以你們玻管局為例。不少部門的同志認為,秘書長相當於你們閻水拍局長,是單位的一把手。這種說法既對也不對。秘書長既是單位的一把手,又高於一把手。因為秘書長是市政府領導成員,其職責是協助市長處理政務,對市政府辦公室包括各部門負有領導責任,因此秘書長既是市政府辦公室的領導,又是市政府辦公室領導的領導。正因之,秘書長不能稱作市政府辦公室秘書長,而是稱作市政府秘書長!」
水副秘書長繞口令一般闡述了一番,扶扶眼鏡總結說:「秘書長與市長及各位副市長的共同點是:他們都是市政府領導成員;不同點是:市長及各位副市長是廳級領導,秘書長是處級領導。秘書長與你們閻水拍局長的共同點是:都是單位一把手;不同點是:你們閻水拍局長只是本單位一把手,而秘書長不只是本單位一把手。」
水副秘書長講到這裡,又扶扶眼鏡,回身在黑板上「秘書長」三字下面寫下四個字:副秘書長。
水副秘書長回過頭來扶著桌沿繼續講:「同上,副秘書長不是市政府辦公室副秘書長,而是市政府副秘書長。我們紫雪市政府有八位副秘書長,副秘書長與秘書長的級別一樣:都是正處級。但他們受秘書長指派,協助某位副市長分管某一方面的工作。」
在「副秘書長」四字下面,水副秘書長又寫下「辦公室主任」、「辦公室副主任」兩行字,然後接著講:「辦公室主任相當於你們閻水拍局長。」水副秘書長這次乾脆不再爬雪山、過草地,笑微微地直接看陶小北,不再兼顧我,彷彿閻水拍局長只是陶小北的局長,不是魚在河的局長似的。
水副秘書長接著說:「辦公室主任是市政府辦公室的一把手,這個職務一般由某位副秘書長兼任。」水副秘書長繼續講下去時,陶小北小聲問我:「我怎麼越聽越糊塗,我覺得辦公室主任不像閻水拍局長,而有點像余宏進副局長。市政府辦公室的事都是秘書長說了算,而不是辦公室主任說了算。」
此時水副秘書長已講開了「辦公室副主任」。紫雪市政府有八位辦公室副主任。水副秘書長說:「辦公室副主任的行政級別是副處,相當於你們玻管局的余宏進副局長、陳奮遠副局長、馬方向副局長。」水副秘書長再次笑微微地向陶小北看過來時,我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那天講了一上午,陶小北說她都沒搞清楚秘書長、副秘書長、辦公室主任、副主任之間的關係。就像她始終搞不清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之間的關係一樣。她說:「若市委是『秘書長』,市政府就應是『辦公室主任』,人大則是『副秘書長』,政協則為『辦公室副主任』。魚在河你說是不是這樣?」她調皮地問我。我對她說:「有一個小孩子,看電視台的紫雪新聞,一會兒是市委書記、市長,一會兒又是人大主任、政協主席,搞不明白互相之間的關係。小孩子的父親就給他形象地講述:市委就是你爸爸,大事情都得他說了算;市政府就是你媽媽,吃喝拉撒全都管;人大就是你爺爺,平時不管事,生氣了啥都能過問;政協就是你奶奶,一邊負責鍛煉身體,一邊整天嘮叨個沒完。」
聽我說的這麼有趣,小北哧哧地笑,一邊笑一邊說,不過有一點她倒是搞清楚了——如果市政府辦公室像玻管局一樣,就只能設一個正處級。可像現在這樣繞來繞去,市政府辦公室繞出多少個正處級?九個!相當於玻管局有九個正局長。再加八個副處級,共是十七個領導職數。說不准市政府辦公室還有幾個「處調」(處級調研員)和「副處調」(副處級調研員)呢!這就叫一套人馬,兩塊牌子。如果變作一套人馬一塊牌子,領導職數就得削去一半——咱玻管局總不能任命十七個局長、副局長吧?削誰誰樂意?不說削一個副秘書長,恐怕將你魚在河頭上那個副主任科員削去,你都會怒氣沖沖去找閻水拍局長問個清楚呢!
直到第二天上午,水副秘書長才講到「如何處理好正副職之間關係」的正題。講到副職對正職,總結了「三不」:「不越位,不越權,不越級」。還有什麼「服從而不盲從,尊重而不奉承,請示而不推諉」。講到正職對副職,則是「信任而不放任,愛護而不庇護,嚴格而不嚴厲」等等。
水副秘書長講的時候,陶小北一直在畫漫畫。雖然她的漫畫水平與豐之愷還有一定差距,但在我這個毫無繪畫基礎的人看來,也挺不錯了。我喜歡她筆下漫畫充滿靈氣的曲線——正像我喜歡她身上的曲線一樣!她幾筆就能勾勒出一幅令人忍俊不禁的漫畫。在「當好副職的四個意思」一行大字下面,她給我們玻管局六個副職畫了像。
余宏進副局長的漫畫標題是:幹點意思意思;陳奮遠副局長的漫畫標題是:不幹不夠意思;朱鋒、姬飛、牛望月三幅漫畫的共同標題是:幹好沒啥意思;馬方向副局長的漫畫標題則是:干多你啥意思?
將這四句話連起來,標題換作「玻管局領導之心態」,倒十分有趣——
幹點意思意思
不幹不夠意思
幹好沒啥意思
干多你啥意思
局裡要進行機構改革了。
這次機構改革非同尋常,不像過去那樣,閻水拍局長心血來潮,自發地進行的那種內部機構改革,比如將辦公室改為政秘科,或將業務一科改為生產科。這次機構改革是自上而下進行的一場機構改革。在我和陶小北去市委黨校理論學習班學習前夕,市政府發出一個紅頭文件,要求市級各部門盡快將本部門的「三定」方案上報市機構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並根據市「機改辦」(機構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和「編製辦」(編製委員會辦公室)的要求,在「兩月內」完成本部門的機構改革工作。
市「機改辦」和「編製辦」也是「一套人馬,兩塊牌子」。機改辦主任和編製辦主任均由市人事局局長兼任。市人事局局長是閻水拍局長在另一個縣擔任縣委書記時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對老領導閻水拍也頗為客氣。市政府紅頭文件一出台,閻水拍便像當初為提拔一個副局長去找組織部長一樣,去找了人事局長。
按照閻水拍局長肚裡的小九九,他想乘這次機構改革的東風,達到如下目的:一是再增加一個領導職數,將趙有才提起來,否則總是他的一塊心病。當他將這個想法委婉地向老部下提出來時,人事局長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人事局長之所以如此快速而堅決地搖頭,是因為這次機構改革總的精神是減少各部門領導職數,而不是相反。可閻水拍局長早已胸有成竹。他像小學教師對小學生進行啟髮式教育一樣「啟發」人事局長,笑著問說:「你兼幾個職務?」人事局長像個傻瓜一樣掰著指頭數了數:機改辦主任、編製辦主任。然後說:「兩個呀!」閻水拍局長又說:「你能兼兩個,我就不能兼一個?」閻水拍局長此時將仰靠在沙發上的身子抬起來,將腦袋前傾到人事局長腦袋旁邊,說:「現在玻管事業大發展,我們初步有這樣一個設想,成立一個『紫雪市玻璃製品行業管理辦公室』,正處級單位,但不增加編製——符合這次機構改革精神,與玻管局『一套人馬,兩塊牌子』。『行管辦』主任由我兼,再配一個專職副主任——這樣趙有才的問題不就解決了?」
「老領導,真有你的呀,這差不多是那種錦囊妙計了——這個方案有可行的一面!」人事局長初步肯定了閻水拍這個屋上架屋的方案。
「我們不妨將方案再細化一下。」閻局長再次將身子前傾過去說:「這次機構改革不是要求各部門減少領導職數嗎?我們順著這個思路走——將玻管局的領導擠出一個來,這樣就將現在的七個領導職數減為六個——符合這次機構改革精神吧?那麼擠誰呢?擠牛望月?那傢伙還不將眼睛衝我瞪得像牛卵一樣大!再擠誰?只能擠陳奮遠!你幾次給我談過奮遠的問題。與公,你在縣裡做辦公室主任時,奮遠給你做過副主任,你倆配合默契,當時縣裡都稱你倆是黃金搭檔;與私,奮遠和你是連襟,咱們當然都應該關心奮遠。怎麼關心呢?行管辦主任我就不兼了,我當年在縣裡兼過多少個職務啊!尤其是那次兼那個『掃黃打假』辦公室主任,當時咱縣裡兩個副書記,恰好一個姓黃,一個姓賈,開玩笑歸玩笑,可那兩個傢伙當時一直跟我別著勁兒,明裡暗裡和我過不去,我不掃他打他再掃誰打誰?幸虧當時你倆暗中助我,否則這兩個傢伙聯起手來還真不好對付!這些陳年舊事咱不提了!兼十個不如當一個,我的意思是行管辦主任由奮遠擔任——我說的是擔任,不是兼任!玻管局副局長就不做了。這樣他的正處問題不就解決了?這才是一箭雙鵰——既減少了玻管局領導職數,又解決了奮遠的正處問題——不,應是一箭三雕——順手還解決了趙有才的問題!成立一個行管辦,去我老閻兩塊心病啊!」
閻水拍局長第二個小九九,是想將八個科室增至十個。人事局長再次將頭搖得像撥浪鼓。這一條難度委實太大。這次機構改革要求各部門壓縮現有科室,至少壓縮三分之一,而不是增加。人事局長對閻水拍局長說:「老書記,能保住現有科室不減少就算我給你開綠燈了,這個問題真不好解決!」
閻水拍局長的第三個要求是,局裡現在只有四十一個幹部編製,魚在河同志調進來已經兩年了,這可是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學本科生呢!馮富強轉干也已一年多了,編製問題一直沒有落到實處,至今在空中懸著呢。這次我們想將局裡的幹部編製以四十三個上報。這樣魚在河同志與馮富強同志——都是兩個很不錯的、敬業精神很強的同志,他們的問題就徹底解決了!
人事局長最後爽快地表態,他說:「這個問題本來也有難度,因為與壓縮科室一樣,精簡人員也是這次機構改革的一個主要目的——你們局裡沒有下海的嗎?」人事局長這樣問閻局長。按照市裡規定,下海五年之後,自動與單位脫鉤。一脫鉤,編製不就空出來了?沒有沒有。閻局長搖著頭回答人事局長。人事局長沉吟了一會兒說:「根據你們局目前這個實際情況(指沒有下海者),我個人同意你們以四十三個幹部編制上報,當然最後還得在編製辦主任會議上定。」
閻水拍局長那天從人事局長辦公室出來,心情像雨後放晴的天空一樣,十分爽朗。他心裡真的很舒暢。一上午時間,給同志們辦了多少事啊!陳奮遠同志的問題解決了,趙有才同志的問題解決了,魚在河、馮富強同志的問題解決了——這兩個小傻瓜還以為他們的問題早解決了呢!魚在河那個小傻瓜以為在玻管局上班那天就算調入玻管局了,馮富強那個小傻瓜以為填了那幾份表格就成玻管局幹部了——其實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不,萬里長征還差最後一步!編製辦不給編製,財政局就不給工資。那這兩個傻瓜這兩年的工資是從哪兒來的?小金庫的唄!有個小金庫可真好——機構改革真好!
何止解決這幾個同志的問題,八個科室保住了,編製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等於局裡四十九個同志的問題都解決了——包括那兩個下海的同志。閻水拍局長想:我當然不能對人事局長說局裡有兩個同志下海了,該打馬虎眼時就得打馬虎眼。按市裡規定,下海五年以後編製自動取消。為什麼要取消呢?留著多好!五年後我不又可以調兩個同志進來?
還有一個問題也解決了,那就是余宏進的問題!余宏進,讓你嘗嘗我當年「掃黃打賈」的手段!這個傢伙做夢也想不到我閻水拍又將他不動聲色地向後推了一掌。
雷鋒同志說得真好,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對待敵人則像秋風掃落葉一般殘酷無情!在玻管局,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革命的首要問題閻水拍局長早搞清楚了。《背叛》26
那年冬天,紫雪市紛紛揚揚下了一場大雪,將全市十六個縣五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遮了個嚴嚴實實。
我們玻管局那棟陳舊的辦公大樓也被大雪遮了個嚴嚴實實。
潔白的世界裡,陶小北身著一件漂亮的大紅羽絨服來到玻管局大樓前時,就像太陽落山時那個巨大的火球,將周圍映照得彤紅一片。
陶小北伸出像雪花兒一樣潔白的纖手,站在玻管局樓前,仰臉接著還在往下落的雪花。那雪花落在她的手心裡、臉龐上、眉宇間、頸項裡,包括她微微張開的兩瓣美妙的嘴唇裡,有一瓣雪花兒甚至準確地落在她比雪花兒更潔白的牙齒上,雪花兒冰涼,她趕忙閉住了嘴巴。偏巧又有一瓣雪花兒調皮地落在她剛剛合上的嘴唇間——那雪花兒彷彿猜透了我的心思,代我去吻了她!
可我連吻她的工夫也沒有,只能派出雪花兒這個使者。我當時正匆匆往玻管局的大樓門裡走,我甚至沒有時間扭頭看看陶小北。她見我步履匆忙,對她視而不見的樣兒,顯然是生氣了,將一個小雪團「啪」地扔到我頸項裡來。可我仍沒有停下匆匆的腳步,只是扭頭衝她笑了笑,便「吱兒」一聲推開玻管局樓道的門,閃身進了樓。
我要上樓去看那份文件——陳奮遠、趙有才的任命文件像落在陶小北嘴唇邊那瓣雪花兒一樣,落在了我的辦公桌上。
那份文件上其實只有兩行字:
陳奮遠同志任紫雪市玻璃製品行業管理辦公室主任。
趙有才同志任紫雪市玻璃製品行業管理辦公室副主任。
這份新的文件下發後,我們玻管局的局領導又由奇數變作了偶數。八位局級領導依次分別為:閻水拍局長,陳奮遠主任,余宏進副局長,馬方向副局長,朱鋒紀檢組長,姬飛行業工會主席,牛望月總工程師,趙有才副主任。
這個排列順序有一個至關重要的變化是:陳奮遠主任跑到了余宏進副局長前頭。我才明白,原來這就是閻水拍局長推向余宏進副局長的那一掌。這一掌的「內功」太深了,足以將對方一掌斃命!而出掌人卻在那兒不動聲色,談笑風生。
翻開玻管局的歷史看看吧,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裡寫道,翻開歷史一查,滿本寫著兩個字是「吃人」。而玻管局的歷史翻開,還沒有看到「閻水拍」,就早已看到了「余宏進」。余宏進一參加工作就在玻管局,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說他是紫雪玻管事業發展「活的歷史」也好,「活的見證」也罷,包括那種「活字典」也當得起。他可真是把畢生精力獻給玻管事業了啊!省長做玻管局長時,余宏進已是正科長。閻水拍還在縣裡做縣委書記時,余宏進已是玻管局第一副局長。那任玻管局長升為副市長,已做了五年第一副局長的余宏進以為自己該當局長了,可「組織上」卻調來一個閻水拍。這簡直是在製造新時代的「竇娥冤」!余宏進副局長認為,這其實比竇娥還冤!眼看著搬一塊石頭壓自己頸項上來了,卻無能為力。余宏進不能埋怨搬石頭的人——那是「組織上」。但他卻可以怨恨這塊石頭——閻水拍就是這塊石頭!不!稱他為石頭便宜了他,應該將他喚作「屎盆子」,眼睜睜看著這個「屎盆子」扣到了自己頭上。即使是石頭,也是過去茅房裡的那塊「壓廁石」——與屎盆子沒什麼兩樣,其特點都是散發著臭味!
余宏進副局長只得繼續做他的第一副局長。可閻水拍卻連這個第一副局長也不想讓他做。有一次一個電話打到閻水拍辦公桌上,閻水拍拿起聽筒,對方說:「請找一下你們局常務副局長余宏進同志。」閻水拍「啪」就扣了電話。心想:誰任命他做常務副局長了?市裡的任命文件寫著「常務」二字嗎?市裡的任命文件當然不寫「常務」二字。閻水拍局長臉一沉,玻管局便沒有人再敢擅自稱余宏進為「第一副局長」或「常務副局長」了。閻水拍局長此時的臉色才和緩了一些,將那張本省的日報從眼前移開,說:「只是排名在前邊嘛,這是歷史形成的。誰在茅坑裡蹲的時間長,只能說明這個人身體不好,便秘什麼的,並不能說明其他問題嘛。何況還有那些佔著茅坑不拉屎的傢伙!他余宏進這些年做什麼工作了?練三年太極拳,五年氣功,恐怕都快練法輪功了!玻管局又不是氣功協會!作為一名副局長,玻管事業這些年的大發展與他有什麼關係?整個一個局外人嘛!你置身事外,我就讓你置身局外——好好練你的氣功去吧!玻管局出過一個省長,若再能出一個氣功大師,也不錯嘛!」閻水拍局長口裡這樣說,心裡卻在想:「你余宏進若是氣功大師,我閻水拍就是司馬南!」
余宏進副局長做副局長時,陳奮遠還在那個縣做縣委辦公室副主任。後來跟著閻水拍來到玻管局,也只是一個政秘科副科長。余宏進副局長至今尚能憶起陳奮遠剛調來時那張謙恭的笑臉。沒想到這小子像毒蛇一樣,不知不覺已爬到自己身邊來了。每看完一份市裡的紅頭文件,都要在文件前邊那頁「文件傳閱單」上寫下「已閱」二字。看著那份由政秘科印製的文件傳閱單,余宏進副局長就來氣:自己的名字恰好在閻水拍和陳奮遠之間,前邊扣一個「尿盆子」——臭你!後面緊挨著跟一條毒蛇——咬你!躲都無處躲,藏都無處藏。沒想到現在又眼睜睜看著這條蛇從自己的身體上爬過去了,自己卻在夢魘,心提到嗓子眼兒,胸腔彷彿要炸開,驚恐地瞅著正在自己肚子上爬行的毒蛇,眼睛仁兒都快要恐怖地從眼眶裡迸裂出來,可手腳卻一動不能動。
多虧了這些年練氣功,余宏進副局長的抗擊打能力已像我們紫雪市的文化積澱那樣深厚。否則,閻水拍局長這一掌過來,足以讓他五內俱裂——即使沒有五內俱裂,他也再不敢和閻局長「過招」,瞅個空子拖槍落荒而逃,躲到後山裡慢慢療傷去了。
余宏進自此再不和閻水拍抗衡。他的心理防線已像當年的馬其諾防線一樣全線崩潰。他甚至在後無追兵的情況下,繼續後撤二百公里,才驚魂未定地停下來安營紮寨——在以後的局務會上,他很少再持反對意見,最多只是緊抿著悲憤的嘴巴保持沉默。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阻擊戰中,閻水拍局長終於取得了勝利。局領導班子裡支持閻局長的人數,首次和反對派持平!閻局長帳下兵強馬壯,老頭兒再不需要像長阪坡前的趙子龍一樣,為了一個日後樂不思蜀的阿斗捨生忘死、東衝西突、孤軍奮戰。陳奮遠、馬方向、趙有才幾員大將精神抖擻地圍攏到他身邊來。針對余宏進被「逼退」一事,閻水拍不無得意地對陳奮遠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只能排到你的後邊!截至目前為止,市裡還沒有哪個部門的副處級排到正處級前邊的先例,我們玻管局當然不能破例。這個例也著實破不得——若能破得,那副市長不也可以排到市長前邊了嗎?我閻水拍還想把名字排到惠五洲和鄭向洋前邊呢!現實嗎?可能嗎?不成天方夜譚啦?」
玻管局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各族人民大團結局面。局裡再召開局務會,只有一個聲音——閻水拍局長擲地有聲的聲音。余宏進徹底蔫了!包括朱姬牛,也被閻局長這一掌的威力波及,就像三隻寒蟬,又像三隻縮頭縮腦的小雀,蹲在樹枝上側耳諦聽是否會有危險降臨,霎時寂然無聲。
每次局務會結束,趙有才主任就對大家說:「那就這樣吧,同志們各負其責,下去分頭按閻局長指示辦!」